“可惜我福气薄,终究没有留住。” 李昭垂下眼眸,青丝挡住她的侧脸,看不清神色。 “当时舟车劳顿,我一路到黔州,那边天气阴冷,恰逢小雨——呼,那边一直是有雨的,雨天路滑,马车又颠簸,当场就落了红。” “怪不得。” 府医轻叹一声,更加怜悯李昭,“那老朽再为您开一副活血化瘀的方子,助您排除恶露,日后不必再忍受腹痛之苦。” 府医姓乔,恰好是个妇科圣手,李昭在黔州看了那么多大夫都没音儿的事,在他眼里只需一副方子。 完事后乔府医收拾针灸盒,颇有些遗憾地说道:“老朽自当尽力而为,只是时隔太久,您的身体又太羸弱,恐怕日后于子嗣有所妨碍啊。” 话音儿刚落,府医惊觉说错了话,他急忙看向谢时晏,幸好,谢时晏还未反应过来,只僵硬地站着,微微抿着唇。 府医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匆忙收拾东西退下。 过了半晌儿,谢时晏如梦初醒,他看向李昭,磕磕绊绊地问道:“昭、昭昭,你方才说的……是真的?我们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孩儿?” “曾经,有的。” “你为何不告诉我!” 谢时晏语气激动,手止不住地颤抖,“你要早告诉我,我……” “我找过你。” 李昭看向谢时晏,声音冷静而残酷,“谢时晏,是你抛弃了我们母子。” “他很乖,我没有任何妊娠反应,等我发现他存在的时候,已经被关押到了宗人府。” “她们不让我睡觉,不让我吃饭,也没人给我请大夫。连着两个月身上没来月信,我害怕,我想见你。我想,你就算不管我,总归要心疼我们的孩儿。” 想到这里,李昭讽刺地笑了:“可她们告诉我,谢郎君正得圣心,无暇顾及我这个罪人……想要见你,我就得戴罪立功,交代和太子合谋谋逆始末…… 我再蠢,也知道这个罪不能认。” “就这样一天天干耗着。他很懂事,静静呆在我的肚子里,从宗人府到黔州,从没让我吃半份苦头……可惜,我这个娘亲不争气,没本事留下他。” 李昭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又一滴,顺着脸颊淌下。 她痛苦地说道:“谢时晏,我恨你!你为什么连看我一眼都吝昔,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从满怀希望到失望,我从来没等到你。一次,都没有。” 李昭泣不成声。 她原本不想说的,那些不堪的岁月,是她一辈子的痛,是做梦也不愿意回忆的往事,更遑论在别人面前提起,尤其对谢时晏。 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自揭伤疤,靠苦肉计摇尾乞怜。 但说出口的那一刻,她竟万分痛快。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痛?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出“重修于好”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他怎么说的出口! 她没有添油加醋,事实远比这短短几句话更凶险。 她在宗人府,每天都提心吊胆,怕被人发现有孕,怕被人暗害,怕自己留不下这个孩子,缺衣少食又高度紧绷,她一个人竟熬了下来。幸好,她身量小,加上寒冬棉衣遮盖,得以平安出皇城。 可她还是差点失去了她的孩子。 在肚子八个月大的时候,她们遇上山体滑坡,马车翻了,她和押解的官兵冲散,荒郊野岭,又找不到大夫,她身边甚至连云蕙也没有。 天渐渐变黑,周围野兽低吼,她捂着肚子窝在草丛里,身下是点点血迹,那一刻,旷野寂静,她只能寄希望于漫天神佛,谁来救救她,谁来救救她的孩子。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在她快痛死的时候,碰上了猎户家的瞎眼婆婆,她的安儿在一个破旧的茅屋里出生了。 他是早产儿,小小的一个巴掌大,哭声也小的可怜,婆婆一度说他养不活,她不信,每天逼自己吃东西,用少的可怜奶水喂养,等官兵找到她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她把安儿养的很好。 她没有说出安儿的真实身份,只说领养猎户家的孩子,官兵们虽然怀疑,她给了压箱底的一千两银票,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安儿成了她的义子。 为母则刚,这些年受了那么多苦,为了安儿,她都咬牙坚持过来。她为了孩子,做什么都心甘情愿,直到今天一切宣泄出来,她才发现,她还是怨的。 李昭擦擦眼泪,泪眼朦胧地笑了。反问道,“相爷如今是不是后悔了?” 要是没有发生那件事,安儿当是他们谢家的长房嫡孙。她记得,谢时晏曾经很想要一个孩子。 她曾在他书房翻到过一本楚辞,她还嘲笑他:“原以为郎君天天念的是经世致用的治国之道,谁想还读缠绵悱恻的楚歌?” 他面不改色,淡淡从一旁拿出一册诗经,“女子诗经,男子楚辞。” 她不懂,翻起来看,上面朱红的笔圈圈点点,多是些“萱”、“瑾”、“瑜”、“望”之类的字。 见她还是一脸茫然,谢时晏干脆一手把她扯进怀里,一手抚上她的的小腹,沉声道,“昭昭,这里什么时候能有我们的嫡长子。” 她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当即羞红了脸,嗔道:“你说什么混话。” 可之后,她自己又悄摸摸拿起那两本书,看了一下午,也拿起笔来圈圈点点。 她选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敲定两个名字。若是女孩儿就叫“沐萱”,萱草生北堂,愿她岁岁无忧愁;男孩儿叫“扶楹”,燕雀满檐楹,鸿鹄抟扶摇,男儿在世,当有鸿鹄之志。 可当真的那个小小的生命出现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了,她只想她的孩子活着。 她给他取名承安,李承安,她的安儿,只要平平安安就好,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她把安儿保护的很好,来京城也不愿意带着他,虽然不舍,但京城的风雨始终吹不到黔州。 谢时晏站成了一座雕塑,他僵硬地转过头,避开李昭的眼睛,声音沙哑。 “我会……查清楚。” “最迟三天,给你结果。” “你、你好好休息。” 他逃也似地离开,还被门槛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全无平日里端方君子的风范。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李昭心里有些空——好像也没有她想象的般痛快。 她呆呆望着头顶的窗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早就不在意了,却被她反复拉出来炙烤,折磨谢时晏,也折磨她。双方都不体面。 最后一次。 她疲惫地闭上眼,默默念诵《法华经》。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日后再不会如此失态。 —————— 书房里,谢时晏瘫坐在太师椅上,赤红的眼里布满血丝,原本清冷的气质也变得阴狠乖戾。 “青厌,出来。” 一个身穿藏青色衣袍的蒙面人悄然而至,撩起下摆,单膝跪地。 “去查——” “查崇德十五年间,谋逆案发的之时,公主在宗人府的饮食起居,一言一行……所有的一切,通通给我查清楚!” 灰衣人语调平平,声音没有感情:“时隔太久,不好追。” “那就想办法追!” 谢时晏的话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句带着恨意,“从宗令开始,上到宗令,宗正,下到奴仆、杂役,有一个算一个,除非死绝了……不,就是死了也得把嘴给我撬开!” “最晚三天,我要看到结果。” 青厌顿了一下,平静道,“过了六年,奴仆早散了,需按照府册一个一个寻;宗令是九王爷,王府守备森严,不好潜入,属下恐难从命。” “废物!” 谢时晏蓦地把案几上面的笔墨纸砚挥洒在地,胸口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声音愈发阴冷,“三天不够就十天、三十天、六十天,不管用多久,我要当初的一切,如实呈现。” “九王爷那里不用管,从宗正开始,你来查。” “另外,派人去一趟黔州,公主在黔州的情况,她吃的什么饭,穿的什么衣,见的什么人……事无巨细,一五一十报来。” 青厌犹豫一下,如实说,“黔州与京城相隔千里,路途遥远,一来一回且要两月左右,恐怕……” “我派红鸾去帮你。” 青厌古井无波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稍纵即逝,他抱拳,道:“最迟三个月,属下定不辱命。” 谢时晏闭上眼,挥挥手,最后吩咐道,“告诉红鸾,手轻些,我要让那位清醒两天。” “再有,走一趟刑部,贡品案子该结了。” “是。”青厌来去无踪。 —————— 是夜,养心殿。 皇后刚离开,宫女们照常给皇帝皇帝擦拭好身子,摆好滴漏,挑了灯芯,正当准备入睡时,有眼尖的宫女看到皇帝的手指动了。 她瞬间一个激灵,困意全失,走近一看,慢慢瞪大了双眼。 “圣上,圣上醒啦——” “快禀告皇后娘娘与太皇太后……丞相,速请丞相入宫。” 一瞬间,皇宫灯火通明。小太监们提着灯笼步履匆匆穿梭在红墙绿瓦之间,谢时晏接到召令,衣冠整齐,坐上前往皇宫的马车。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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