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很一般。我这人没太多优点。但你要是非把我剖开、挂在墙上拿着放大镜看,也许能从我的肌肉组织中间看出来,这是个很清醒的女孩。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死。她这辈子只会被自己杀死。意外事件和命运只会把她挫伤,把她破坏,不会让她死。只有她真的想死她才会死。 确诊之后将近有两三天我什么都没干,就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醒了就洗漱洗漱,在楼下散步或者在床上打滚,周子建在家我就抱着他让他陪我玩,对生病的事实视而不见。但他不怎么在家,我可以视而不见,但他不行。他和我的父母、他的父母一起串联各处人脉,准备送我去更大的医院、更大的城市进行检查。随着时间推移,他们打电话沟通时使用的词汇也越来越专业,起码看着要比那天我们市医院大夫的小助理要好一些。 而我,我看了市面上能看到的所有渐冻症的纪录片,甚至毕业多年之后再一次给知网冲了会员看文献。我学习和预演自己的下场,构思自己的冰冻,描摹自己的死亡。然后,顺从周子建他们的安排,接受检查,让那些仪器贴在我身上探查早就确定的真相。每次医生谈话的时候我都不在,我觉得那本来就不是好话,我干嘛为难自己听好几次。 我可是快要死了。 我已经决定去死了。 我想起前不久和周子建讨论过的加缪关于死亡的论断,他说人只要不把自己杀掉,就不能对人生多说什么。那如果我把自己杀掉了,我是不是就可以掌握自己人生的评论权?我是不是能把我的死亡变成故事,把它变成歌词挂在周子建歌里?这会让我光耀,让我不朽吗?可我为什么要不朽。在本能恐惧面前,我毫无艺术可言。 战胜了我强烈创作欲望的,是迫向我本人的死亡威胁。现在它战胜了我,确实。 我很要面子。我是那种如果把我扔进水里是自尊心先浮上来的人。所以,我绝对不可能接受自己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不可能容忍自己日日对着周子建的脸而一句清楚的我爱你都说不出来。我们是有了一些积蓄,但这积蓄没多到我的父母亲人不必亲自照顾我。如果我接受系统的治疗,那他们必定要轮值陪护,而我没有兄弟姐妹没人轮换,到时候,我也会没有钱。 我会没有钱,周子建会没有钱,我爸妈会没有钱。 我会没有尊严,周子建会看着我失去尊严,我爸妈会心痛我们失去尊严。 那我何必放任自己走入那种境地,何必蹉跎爱情,何必消耗血缘,何必给自己徒增那么多不可能克服的烦恼和挑战。 仅仅只是杀死自己,就能让所有人都重新幸福起来。 顶多觉得有点遗憾——我有一点,他们更多一点。 医生说,前三个月只要好好吃药,我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你可以先不用住院,多走动走动,多玩玩,保持一些适当的锻炼……但有小孩是……很难,也很危险,所以不建议再进行这种尝试。你知道,有一些内分泌和激素的问题,目前的医疗手段还不能解决……” 周子建脸上毫无波动,但拳头却紧紧攥起来。 “出现明显的行动困难之后,家里可以考虑配备助步器和轮椅,具体的细节我们要到时候再决定,肯定是最大程度保证你的舒适……” 后面的,我都没听。 我一直盯着周子建的拳头,很想像往常一样不分场合地把它打开,然后塞进自己的手,他就会被我可爱到,他就会笑起来。可是现在我的手在抖,我不能碰他,他会因为我的抖动更加伤心,然后另一只手也攥成拳头。 “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 做完检查离开医院,周子建侧过身子给坐在副驾驶的我系安全带,我趁机亲亲他的脸,让自己的语气快乐起来,我也几乎觉得自己快乐起来。“也攒了一些钱了,之前你也一直没时间,不如你陪着我休假一次?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明天我找两个旅行社咨询咨询有没有那种落地散客成团?我……” 他听着我说,忽然一下子抱住我,腿还在驾驶座,身子完全横到我这边来。我目测到那个姿势应该不会让他很舒服,但没来得及说让他坐好,话就憋死在喉咙里面。 因为他的眼泪落到了我的脖颈里来。 那是很烫的眼泪,很烫,几乎将我腐蚀。我被它所包含的悲痛贯穿,那眼泪进入了我的身体,饲养了我的惶惑。 我一下子觉得去死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了。 以小见大,我具体的感知到、猜测到了我的死亡会带给周子建的冲击。那体量有多大,我都可以想象他被我的死亡腰斩。他会痛苦,会崩溃,婚姻状况栏会改成丧偶,而糟糕的是,我不确定他在剩下的人生里还能不能爱上别人。 我没让自己陪着他流眼泪。 我摸摸他的头,说我有点饿,你能不能快点开车。他在我肩窝里待了好一会没动,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近乎正常,只剩眼眶有点红。 面对我的逃避,他沉默而顺从,甚至把车载蓝牙播放的曲目换成了毫不抒情的凤凰传奇。我听着躁动又欢乐的鼓点,藏起自己仍在发抖的右手,轻轻跟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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