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秋风（1 / 1）

何小霜原以为长眉僧人请自己吃茶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直到天色将晚，她辞行下山，那僧人都没说什么，就好似他真是临时起意，随机请一名香客吃茶辩经似的。

是的，辩经。

何小霜本人虽不信佛，但耐不住灵鹫宫主人虚竹原是佛门子弟，西域诸国又极为笃信佛教，因此缥缈峰上佛门典籍也收录颇多，偶有夜里失眠的时候，何小霜常常以之助眠。

天长日久下来，少不得被灌输了一些佛理在身上，此时遇见正统的佛门高僧，倒也不至于相顾无言，还是能讨论一些问题的。

既然僧人没有明说，何小霜也懒得追问，就当万事不知，悠哉哉下山去了。

何小霜抵达大理时已是岁末，如今数日过去，年关将近，大理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洒扫庭除，无论贫富人人均是喜气洋洋——只除了何小霜。

盖因她从缥缈峰上带下来的盘缠将要用尽了，此时手头拮据，如无开源之法，说不得在新年到来之前就要被店家打出门去。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只怪我花钱大手大脚习惯了，又忘了出门在外不比山上事事亲力亲为，如今处处都得用钱打点，看来还是得赶紧找个法子赚钱才行……”何小霜在马厩一边给小黄马刷澡，一边嘴里喃喃说道。

思来想去，何小霜也没找到什么赚钱的门道，不由感叹：“我果然不是传说中的‘气运之女’，竟连个轻巧的赚钱法子都想不到！或许找到灵鹫宫之所在就用尽了我半生运气吧。”

开源之法不得，那便只能节流了。至于如何节流，省吃俭用、为难自己还不如去吃大户、打秋风。

于是，次日一早，何小霜便退了房，牵着小黄马悠然远去。

不过一刻功夫，何小霜便依着店小二的指引，来到一处高门大宅之前。大门上悬挂匾额，上书“丞相第”——原来此处便是当今大理国大丞相朱子柳的居所。

“学生何霜，大宋平江府人士，师从国子监杜先生，如今游历至大理国，听闻丞相乃是状元出身，学贯古今、才智过人，特此前来拜会，请小哥代为通传。”何小霜本就生得高挑纤瘦，如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神情自若，态度温和，扮作游学士子，更显三分文气，由是那门子并不敢耽搁，恭敬接下何小霜昨夜临时写的拜帖，请她稍待。

或许是何小霜的拜帖足够以假乱真，没消片刻，她便被引至待客的花厅，方才落座，俄而后堂走出一人，三十上下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持折叠扇，颏下三缕长须，乃是个饱学之士的模样。

何小霜不等他近前，就起身抱拳道：“何小霜见过朱丞相。”

朱子柳今日休沐，方才练罢功夫，正待读书赏画休憩片刻，便听人说门口来了个学子打扮的人，并递上拜帖一封。

打开一看，其人、其师均不认得，可见并非什么等闲人物，本想拒了，但又见拜帖上其字秀润华美，正雅圆融，虽规整有余，却神韵不足。朱子柳自诩遍阅大家名篇，研究古今各种书法十余年，却从未见过此种字体，因此颇感新奇，故而才命人将何小霜请进来。

谁知还未等他与人交流书法心得，便被何小霜一把子清雅女声吓得大惊失色。但好在他官场宦游多年，片刻功夫就稳下心绪，但依旧目露不快，问道：“当不得何女侠抬举，不知何女侠见朱某所为何事？”

此时朱子柳业已拜段皇爷为师，位列“渔樵耕读”四弟子之末，他入门虽晚但天资悟性极高，武功并不亚于其师兄，故而气定神闲走来，端坐主位。又暗自观察何小霜，见其神韵自然，气度平和，虽貌不惊人但一双妙目黑白分明、内蕴神光，以自身眼力竟看不透其深浅，朱子柳心中不由得又一惊，暗忖道：此人武功或在我之上，不知是哪国高手？前来大理又是何种目的？若她登门造访确有事相求，少不得差人办了便是，日后江湖再见，也好承我大理几分情分；但若非我人力所及，也得想个两全法子推却了，一不堕我大理颜面，二不惹其生怒，决计不能惊扰了皇爷，否则万死难辞其罪……

心念电转，朱子柳已定下计来，面色稍霁，只待何小霜开口。

谁知何小霜但笑不语，手臂抬起向右侧虚空一指，只听得“嗤”的一声细响，侍立周围的下人小厮皆不明其意，可以朱子柳之绝佳眼力，却将何小霜食指所发气劲将右侧椅背钉了个洞看得分明！

“这……”朱子柳与三位师兄几乎与段皇爷日夜相伴，如何不认得这虚空点穴、化指为剑的功夫正是大理段氏不传之秘——一阳指？因此他几乎骇然失色：这女子是从何处习得的一阳指？！我与三位师兄均是拜师十余年后才得皇爷秘传，勤修苦练、日夜不辍，至今才堪堪二品，可此女之功竟在我之上？难道其中有什么隐秘不成……

因事涉一阳指，朱子柳不敢自专，只得重新敛容，驱退闲杂人等，沉声问道：“敢问女侠练的是什么功夫？以在下所见，竟与我皇所修习之一阳指有些相似。”

何小霜本就打算借着朱子柳吃一回段皇爷的白食，因此也不瞒他，坦然道：“说相似，确实挺相似，但这又不是一阳指，不过……确与你大理段氏渊源颇深，只是其中内情，我却要当面告知段皇爷。”

听得何小霜二话不说就想面圣，朱子柳也觉得有些为难，毕竟他至今还不清楚何小霜的身份背景，如果只凭她区区几句话就将人带到段皇爷面前，未免太轻率。因此，他定心说道：“不才忝为大理国丞相，自是有法子代为引荐，可我大理虽国小民弱、偏居西南，不及中原繁盛，但也历经百年传承，礼教森然，若想直面圣颜，还请女侠不吝赐教。”

朱子柳就差直接说：我们大理虽然国家不大，但皇宫也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段皇爷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呃……”这话何小霜确实不好接，毕竟她前头十来年都在山里住着，下山不到一年，江湖上连个小透明都不是，除了洪七之外，也认不得什么武林豪杰人物。

人人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她这是人到用时方恨宅啊！

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说：“何小霜确为我本名，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但数月前，与丐帮帮主洪七偶然结识，又参加了君山大会，因此与丐帮倒是有几分交情。丞相如若不信，可唤人去问参加过君山大会的乞丐，他们可证实我所言非虚。”

人的名树的影，丐帮洪七与段皇爷同列“五绝”，又是天下皆知的英雄豪杰，若有他作保，带何小霜见一见段皇爷倒没什么不妥。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大理虽然在段氏治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但还是有乞丐存在的，因此朱子柳一面请何小霜在花厅稍坐，一面去后堂打发人去请了云南分舵的长老。

二人如何密谈何小霜自是不知，她在花厅中安心饮茶，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朱子柳从后堂出来，面目含笑，当即带着她递拜帖入宫。

当是时，段皇爷已处理完俗务，正在书房打坐练功，武三通和樵子在门前护法，见朱子柳带着一陌生人匆匆前来，心中稍感疑惑，于是武三通便问道：“师弟今日不是休沐出宫了么？匆匆前来，有何要事？”

“二位师兄，这是何女侠，与丐帮洪帮主颇具交情，因故寻到我府上，特此向皇上引见。”朱子柳略施一礼回道。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武三通历来疏狂，一时也弄不明白朱子柳在搞什么花样。但是好在他们师兄弟四人同朝为官，亲密无间，对段氏忠心耿耿，带人进宫前，朱子柳势必会调查一番底细，所以他们倒也不担心来人心怀不轨。更何况自华山论剑后，段皇爷就是举世公认的绝世高手之一，大理段氏一时名声大噪，此时正值鲜花着锦，岂会有不长眼的宵小之辈打上门来。

就在他打算将人带至偏殿之际，忽听得门内传来皇上的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既是七兄的知交好友，我又岂敢怠慢，樵子、三通，请客人进来。”

于是何小霜就被三人恭恭敬敬地请进了门，只见对门的罗汉榻上盘膝坐着一身银白锦袍的中年汉子，身形高大，气魄沉稳，很有一番雍容华贵的姿态——这自是大理段氏之主，天下“五绝”之一的段皇爷了。

何小霜抱拳见礼，段皇爷悠然受了，然后请她坐下才开口问道：“我已听人说了，何女侠自言与我段氏渊源颇深，其中内情非见我不可告，既已见了，可否告知段某，所求为何？”

“家中有一故人，名号与居所或已不可考，少时曾与大理宪宗皇帝交情极深，不知宪宗生前是否提过。如今故人远去多年，本人此次下山，便是想来拜访故交之后。”何小霜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想段皇爷看在虚竹师傅的面子上，赠她百十金作为盘缠，若有机会能看一眼神仙姐姐的雕像，那就再好不过了！

“故人……宪宗……女侠所言之故人，可是天山灵鹫宫主人虚竹子？”段皇爷思忖片刻凝神问道。

“对！正是他！”何小霜“啪”地一下击掌，神色惊喜地说道。

段皇爷面露微笑，脸上浮现一抹怀念，看着虚空，点头说道：“既然是虚竹子前辈的后人，那么会我段氏一阳指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幼时，常听广弘大师提过，他有两个结拜兄弟，长兄是已故丐帮帮主萧峰，萧大侠，二兄乃是逍遥派传人、天山灵鹫宫之主虚竹子前辈。哎……奈何萧大侠英年早逝，唯有虚竹子前辈与之互为倚靠，二人亲密无间，感情甚笃，大理与天山虽相隔万里，但他们依旧肝胆相照，时常互相拜访。只可惜后来二人年岁渐高，加之先皇后与贤妃等人相继辞世，广弘大师就……如今广弘大师圆寂多年，那么虚竹子前辈……”

面对段皇爷探究的神色，何小霜自进门以来第一次露出真实的表情，苦笑一声说道：“虚竹师傅也早就远渡海外啦，我勉强算作他未入门的弟子吧。在朱丞相府上那不过是班门弄斧，段氏一阳指绝学博大精深，我不过是学了点皮毛的粗浅招式而已，只是为了求见段皇爷的贻笑大方之举。”

毕竟她练的还真不是一阳指，而是更高深的“六脉神剑”——其中一剑。她自小修习的是当年从国子监偶然发现的《九阴真经》，虽然号称道家武学总纲，但内功并不完全适配六脉神剑的招式的真气运转，她也会且仅会在朱子柳府上露的那一手，以前都是用来在林子里打鸟的。

不过既然段皇爷认为她练的是一阳指，那就当做一阳指吧……她还没搞明白六脉神剑到底传没传下来呢，猛然暴露也不太好。

段皇爷长叹一口气，“斯人已逝……”不知想到什么，他复又打起精神说道：“我见何女侠气韵天成，足见高明，又与七兄平辈论交，恰好我前日方才接到王重阳真人的消息，不日他便会造访大理，与我切磋论道。不若何女侠在我处盘桓数日，届时你我三人共同切磋，岂不便宜？”

此时的段皇爷还是个一心攀登武道巅峰的人间帝皇，一提到与人切磋较量，论道比武，就心血澎湃，神采飞扬，因此十分热心地邀请何小霜住下来，到时候与他和王重阳一起切磋，说不得收获更多。

没想到何小霜却是悚然一惊：哎呀！光记着看神仙姐姐，却忘了有王重阳携周伯通来大理这件事了！那……

这么想着，何小霜眼神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段皇爷头顶的七宝碧玉冠：好像变得更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