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碰到耿飒的伤,申远并未敢用力,他只是虚虚地环住她,就像抱着一大捧易碎的水晶。 明明可以推开,耿飒却任由他贴着自己,温热的气息在耳后萦绕,微微有些急促。 她伸出手,缓缓地在他后背上拍了拍,“……你在害怕?” 耳边呼吸一顿,继而听到一个含混不清的“嗯”。 她轻轻地推了推,从申远怀中钻出。对面的身影半跪在床边,比她高出一头多,那两只手依旧虚按着她的肩膀,似乎不忍分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影昏黄,耿飒总觉得,他看向自己的乌黑眸子像蒙着一层灰雾,让人看不真切。 “为什么害怕?” 她问道。 以前从未见到他如此,不是意气高昂就是睡眼惺忪,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原来…… 还会害怕吗? 申远却转身去了茶水柜那边,“给你削个苹果吧。” 耿飒没有拒绝,“要洗!” “我知道!” 他委屈地看了她一眼,“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完,跟为了证明自己似的,将苹果洗得锃光瓦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削了起来。 耿飒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头,看着他手上的动作。 申远长睫微垂,修长的手指攥着水果刀,一下一下的,缓慢而认真,苹果皮打着卷的掉落在眼前的垃圾桶中。 竟削得不错? 嗯…… 总是忍不住担心他,总觉得他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其实…… 明明他什么都能做好的。 “好了。” 申远抬起手,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耿飒,眼神却猝不及防地与她撞在一起,心头一惊,慌忙别向他处。 “我,我再削一个吧。” “你可以削一个自己吃。” 于是,申远又开始忙碌,这次他的头低低的,手上动作凌乱,苹果皮也削得乱七八糟,似在想着什么心事。 耿飒咬了一口,嗯,很脆。 “你在害怕什么?”她问道。 申远没有回答。 他握着水果刀的手微微打滑,速度也快了一倍。 “害怕我伤势过重,会死?” 申远一顿,“我还不至于这么没有常识……” “那你在害怕什么?”耿飒又咬下一口,香甜在口中漫开。 申远手上的刀停了下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害怕……会失去你。” 耿飒:??? 那不还是怕她会死? 今天……一定是吓到他了。 耿飒抿嘴一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缺乏安全感。” 这是高中时帮申远做心理干涉的老师告诉她的。 耿飒曾抱怨,申远怎么老是黏着她。那位老师说,“因为他父母过世早,而你现在在照顾他,他便将对父母的感情与依赖转移到了你的身上。 “越是怕失去,对你表现出的依赖感和占有欲就越强……” “那不是很麻烦么。” 那时,她虽这样抱怨,却对申远看护得更紧了。 她觉得那个比自己矮半头,长得跟个萝卜丁一样瘦小的孩子很可怜。 还记得申远刚入学,就成了他们学校的新闻人物。 耿飒尤记得大小媒体上,那博人眼球的新闻标题——“天才神童越级入试,父母争执坠楼身亡”。 多么有反差感! 多么有爆炸性! 任谁看见都要一番唏嘘。 天才神童申远10岁就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越级考上本市最好的一所高中,可是他的父母在拿到成绩单的当天,非但没有为他庆祝,反而因为争吵而双双坠楼身亡。 这篇新闻立刻引发了民众对于如何教育孩子,如何营造良好家庭氛围的大讨论,这让申远一下成了新闻焦点,成为流量追逐的对象。 可面对媒体,他始终不发一言。 有一次,一个没有道德的自媒体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混进了学校。 那时,只有10岁的小小的申远说道: “他们每天都会吵架、打架,那天也是,可能他们没注意,从阳台上摔下去了。” 就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耿飒那时就坐在他身边,申远那漠不关心的神色,平淡的语调让她印象深刻,更让周围同学议论纷纷。 没有人会以这样的态度回忆自己的父母,更别说是刚刚亡故的父母。 如果这样的对话被曝光在网上,可以想见,申远会面对多少口诛笔伐。 所幸老师及时赶到,将那个自媒体记者赶了出去,还报了警。 但自那以后,耿飒感到,班上同学看申远的眼光明显不一样了。 都说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之前他们当他是天才——好奇、崇拜,但现在的申远更像是一个被舆论关在黑箱中,永远无法被他人理解的疯子。 她是他的同桌,与他朝夕相处,她了解他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 申远疯不疯她不知道,但脏,她是非常了解的。 有一天,她实在无法忍受座位旁飘来的异味,指着他的鼻子说道: “你妈妈是不是没教过你怎么洗澡啊!” 话音落地,她看见申远枯萎了,就像一棵被打落了所有叶子、又被狠狠踩上两脚的小草那般,枯萎了。 “抱歉。”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虽然申远从来没和她提过自己的家庭,但想也知道,一个每天争吵的家庭,一对因为打架双双摔下阳台的父母,怎么可能教会他洗澡啊。 那之后,耿飒虽然还是嫌弃他脏兮兮、邋里邋遢的,但也忍不住包办了他全部的校园生活。 怎么洗澡、怎么洗头、怎么洗碗,洗洁精要倒多少,内衣裤多少天需要换一次,怎么洗衣服,怎么刷鞋,怎么系鞋带,怎么铺床,怎么晒被子,怎么包书皮,怎么充话费…… 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他的进步,她也不想和他天天吵架,可很快就发现—— 他根本不是不会做! 他就是! 不想做! 那天上实践课,全班换教室,她因忘记带书折返回来,看见申远正在擦自己的新鞋——那是他用奖学金买的,他期待了很久。 “你还没去啊?” 起初,她并未在意,只是回座位上找自己的书,但余光却瞄见申远一阵慌乱,将那绑好的鞋带胡乱撕扯开来。 耿飒:??? 她才想到,新鞋怎么可能是穿好鞋带的。 “这是你自己穿的?” 她望向另一只鞋上还没有被打乱的鞋带,那是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穿法也很复杂——至少她不会。 “不……”申远摇了摇头,“我不会。” 耿飒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缠到一起了……耿飒,能不能帮帮我?” “……” 原来一直耍她呢! 她也没义务一直当他妈吧! 好,你不仁我不义,耿飒决定撂挑子了—— 不教了! 你爱咋咋地! 本以为又会回到天天吵架的时光,但申远…… 好像改变了策略? 他变得跟个蚂蟥似的,特别黏人,还时不时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姐姐姐姐”地乱叫。 学校里谁都知道,耿飒有个小尾巴。上课跟着她,下课跟着她,打饭跟着她,上厕所也要跟着她! “喂!这是女厕所!”耿飒发飙。 “那,我在外面等你?”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对,还不能吼他,不能动粗,否则他就会装可怜,眨巴着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单纯而无辜地盯着你,一直盯着,盯到你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的错! 耿飒觉得高中时她没交到什么朋友,女生嫌跟她聊个八卦,旁边还有个不明状况的观众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男生也不爱找她玩了,要知道,初中时她是多么地受欢迎,她总是聚会的中心。 可现在没人找她了,因为她有一只小尾巴。 那“尾巴”还嘟着嘴,理所当然道:“那些人有什么意思!不要和无聊的人靠太近!” 呵呵。 你才最无聊。 耿飒才不会管他的告诫,高二暑假,有个其他班的男生约她去游乐场,她去了,玩得很开心。 开学后,那男生就被申远揍了。 12岁的申远1米58,不知怎么地竟揍了一个18岁的1米85的男生,还揍赢了?? 当然,也背了处分,罚掉了半年的奖学金。 “你还挺能打的……” 耿飒目瞪口呆,这和他平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她怀疑他用了外挂,“不会是从外面找的人……” “没有。” 申远桀骜不驯地昂着头,看上去还挺有气魄。 可惜,只有1米58。 耿飒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你是不是想学坏?” “学坏?!”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我只想揍他。” “为什么?” “他约你去游乐园!我……我都知道了……” 耿飒皱起眉头,“真小气!行吧,那下次带你一起去。” 申远握紧拳头,“我!我才不去!” 耿飒白眼一翻,“那你想干嘛?” “我……我就是不想你和别人玩!” 那位心理老师说,申远之所以出现这种行为,是因为他对她存在着强烈的依赖感和占有欲。 那是申远的伤心事,她知道他没有安全感,那就……只有自己先忍耐一下了。 或许,等他长大,内心更加强大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不会再当自己的尾巴了吧。 再次见到申远的耿飒有点欣慰,他至少成熟了一点点。 可遇到事情,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安全感啊。 想到这里,她轻轻抚了抚申远杂乱的头发,好似想帮他理顺。 “没事的,这种小伤怎么会失去我呢,不要担心了。” 申远一怔,“不,我不是说那个……” 他猛地攥住那只抚在他头上的白皙手臂,那一瞬间,他整个眼神都变了。 视线变得尖锐,宛如一条蓄势待发的黑蛇,想要急切地表达什么,却只字未说。 她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一汪深潭,她从不知申远的情绪竟会如此深邃,仿佛那里隐藏着深刻的情感。 而她,以前见过。 不止一次,在心理课案例上见过。 他……怎会这样看着自己? 难道她想错了? 难道…… 一直以来,都是她想错了? 那种感觉,根本和安全感无关? “特工训练中,有一项叫推进关系……” “什么?” 申远不自觉地倾身向前,似乎想听得更真切一点。 耿飒却丝毫未动,申远那张不加修饰的脸庞就在眼前,她甚至可以看到点点胡茬。 “你可以理解成‘约会课’,选定约会对象,迅速推进关系,让他信任自己,倾慕自己,从而获得有用信息……” 手臂突地被申远攥得生疼,她甚至感觉那“黑蛇”已游动到自己颈边,那是一种骇人的情绪…… 但她依旧面不改色,继续说道: “这种训练的关键就在于,通过表情、话语、肢体动作,判断对方的心理…… “比如……” 她一边用目光仔细描摹着申远的五官,一边说道: “你呼吸粗重、耳尖微红、脖子泛着血气,目光具有明显的侵略性……这些标志都会让我判定……” 她没有说下去。 那一刻,申远看到她所有的表情都在脸上散开,思绪像沉到了湖底。 他等了许久,仍未等到答案。 “判定我……什么?”他沉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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