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朔六年六月,帝刘彻诏曰: “朕闻五帝不相复礼,三代不同法,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盖孔子对定公以徠远,哀公以论臣,景公以节用,非期不同,所急异务也。今中国一统而北边未安,朕甚悼之。日者大将军巡朔方,征匈奴,斩首虏万八千级,诸禁锢及有过者,咸蒙厚赏,得免、减罪。今大将军仍复克获,斩首虏万九千级,受爵赏而欲移卖者,无所流貤。其议为令。” 午后,暑热依旧。 一辆牛车慢悠悠行在官道上,车上几人讨论着方才在驿站看到的消息。 “今上这诏令一下,多少为了挣军功的人得争相上前线去了。”一老者感叹道。 “咱们被匈奴欺压了这么多年,如今出了个卫大将军,我们是该打回来了!”年轻男子道。 “卫氏如今一门五侯,连襁褓中的孩子都封了侯。听闻卫大将军还在广募人才,咱们此去长安,要不去试试?” “就你这个子,都不及环首刀高,还没打到战场就吓尿了。” “去你的,等我跟冠军侯一样功冠全军封了侯,你到时候要巴结我,我可不理你。” 车上几人齐齐笑了一阵,话头又转到这两次功冠三军的新贵身上。 “说来这冠军侯真是个悍勇之人,领着八百精骑深入匈奴腹地,一举将那匈奴后营端了,真是痛快!” 说到激动时,还要配合着动作,好似他此刻也跨在马上,手刃着匈奴。 边上靠着箱子一直沉默的人动了动,几人立刻噤声。 那人将面上荷叶揭开,露出一双长而不狭的眼,问道:“你们说的冠军侯叫甚?” “小郎君,冠军侯可是长安的新贵,名叫霍去病,更是卫皇后的外甥,少年英豪,长安不知多少小姑子倾心于他呢。” 那瘦小个子身着粗布短褐的少年郎笑了一声,坐起身揉揉后颈,看一眼黑压压的天际,“恐怕要变天了。” “这六月的天就是这般,说变就变。”车夫将裹头的头巾扯下来擦汗,“放心,咱们能赶在这场雨之前到长安。” 少年将荷叶放到边上叠放在一起的箱子上,抹了一把湿透的鬓发,“离长安还有多远路程?” “十五里。”车夫挥着鞭子抽打瘦骨嶙峋的牛臀,试图叫这头已经严重超负的牛再加快些脚程。 可那牛只是哞哞惨叫两声,脚下依旧慢吞吞。 “老牛,走快些!草料都吃到哪去了?”车夫嘴里骂着,又狠狠甩了一鞭子,牛臀上的汗渍溅了他一脸。 牛车又行了数里,眼看着黑云近得触手可及,豆大的雨点一颗颗打在面上,少年跳下牛车,将两枚半两钱丢给车夫,“我就到此处了。” 牛车继续往官道去,少年弯腰将摞在一起的两个箱子抱起,两个箱子将他的眼前视线遮挡严实,他歪着头往前挪,在瓢泼大雨落下来之前,闯进路旁的破屋中。 雨点打在地上,激起一阵土腥味儿。 拍拍短褐,接一捧雨水洗了一把脸,露出一张骨肉轻薄,下巴颏尖细的脸。 仔细看来,这少年左耳上还戴了一枚极小的银耳饰。将破屋检查一遍后,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他拢一堆麦秸,坐靠在箱子旁,打起盹儿来。 不多时,又有两人进屋避雨。 一道明亮的闪电将昏暗的破屋照得亮堂堂的,一阵轰隆隆雷声随即响彻云霄。 少年掀开眼皮,只见一人惨白的脸,放大在自己眼前。 —— “杀人啦!杀人啦!” 廷尉府一行五人正打马路过官道,忽然听到有人大叫。 一个浑身湿透的人指着破屋,语无伦次叫着:“杀人了!” 李右监同几个官吏对视一眼,翻身下马,往那破屋走去。 屋中昏暗,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一道闪电亮起,李右监蹙紧眉头。 只见破屋中,一身材瘦小的少年正跪在一浑身是血的男子身边。 那男子身下氤氲了一滩血迹,生死未明,边上还扔着一把匕首,而那少年的手正按在男子胸膛之上。 在这道闪电的映衬下,那少年身影如掏心厉鬼一般。 几个官吏动作神速,立刻将那少年擒下。 “右监,这是个女子。”搜到过所的官吏走到李右监身边,将那过所递了过去。 李右监看着过所上殷陈二字旁的女字。 他看向那身着粗布短褐的少女,沉声下令:“将人带回廷尉府。” 此时天边又劈来一道闪电,李右监看到双手反剪的少女颊上沾了斑斑血迹,惨白的脸和鲜红的血液两相对比,在这尤为阴沉的昏时,让他内心为之一颤。 一场暴雨过后,廷尉狱内阴暗、闷热,弥漫着一股臭脚丫和腐肉的气味。 牢中呆坐着几个女囚,殷陈被狱卒推入牢中时,那几人仍自顾自捉着身上的跳蚤,嘴里咒骂着天气。 殷陈在栅栏边寻了块还算干净的草席坐下。 她身上大块的血迹昭示着一件事。 她杀人了。 还未跨入长安,便先入了廷尉狱。 殷陈抬手摸向腰际,身上的东西被全数收走,连一根针都不曾遗漏。 将手上和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揉搓掉,殷陈想起了初从定襄出发那日舅父的话。 长安,果然危机四伏。 “两月不见,殷姑子竟沦为阶下囚了?”一道清冷声音在边上幽幽响起。 这声音颇为熟悉,殷陈抬头,瞧见了那人。 少年身着一身暗蓝色骑服,手上绑着手带,正抱臂垂眸看着她。 边上灯火摇曳,照亮那张微带着笑意的面容。 狱中原本死气沉沉的气氛,在女囚们瞧见那少年时瞬间活跃起来。 “啊哟,廷尉狱何时来了这样俊俏的玉面郎君哟?”一女囚咬着麦秸调笑道。 “我此前可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郎君,真真是貌比宋玉。” “宋玉?你可知宋玉生得什么样?”对面的牢房中传来一丝嘲讽。 “就是想让人摸一把的模样咯!” 几人咯咯笑作一团。 “小郎君,姊姊我过几日便要被处刑了,可怜可怜我,让我摸上一把咯!“一女囚起身走到栅栏边扒着牢门,将手从栅栏缝隙伸出去。 那站在牢门外引起骚动的少年却置若罔闻,只垂眸看着殷陈。 狱卒用刀鞘敲栅栏,幽暗的牢房中响起尖利的“哐当”声,“安静!” 那女囚鼻子里哼出一声,翻了个白眼,慢吞吞坐回到原位,目光仍粘在少年身上。 殷陈抬头仰视少年,嘴角勾起,“霍郎君,分别两月你俊朗依旧啊!长安这样大,我们竟如此有缘?” 少年抱着手臂似笑非笑,“恐怕是孽缘罢。” 殷陈站起身,与他隔栏相望,“我在定襄便听闻霍郎君封了冠军侯,一时风光无限呢。” “没想到,殷姑子如此关注我?” “自然,好歹我们也曾同处半月。” 霍去病垂眸看着她那双微弯的眼,唇瓣张合,“为何杀人?” “我并未杀人。” 霍去病打量她短褐上的血迹,一脸看她如何狡辩的神情,“难道姑子当长安是居涂营?” 殷陈一屁股坐回草席上,拍拍手上的灰,“霍郎君若只是来瞧我笑话的,我便不奉陪了。” 霍去病不紧不慢继续道:“那姑子两箱物件,要如何处理?” 殷陈霎时跟被踩了尾巴一般弹起来,目露凶光,“不许动我的东西。” 霍去病眉梢轻扬,俯视着牢中少女,一张面容被火光扯得明明灭灭,眼下痣随着笑容微微上移,“姑子现在可是囚犯,囚犯的物件都是要一一查验过的。” 殷陈自然知道那些物件都要经过排查,说不定还会就此被廷尉府封存起来,她再开口时,话语中多了几丝妥协,“霍郎君,你要如何?” “若殷姑子无罪,我可以助你脱困。条件是,你为我所用。”霍去病气定神闲开口。 殷陈瞧着他脸上的笑,咬了咬后槽牙,她知道此人的厉害。但她现困于牢狱,如同被拿捏了七寸,只能任其捏圆搓扁。 思及此,她扯出一丝笑,“成交。” 霍去病抬抬下巴,狱卒打开牢门,将殷陈提出来。 殷陈手脚上戴着镣铐,叮叮啷啷跟在霍去病身后。 两月前的流沙中,她也曾这样走在霍去病身后。彼时少年眼神冷厉:“姑子经历过什么我不感兴趣,我也不想探究你如何在匈奴营活过两年,但你最好收起你的尖刺。” 殷陈看着他的背影,视线下滑到那段精瘦的腰肢,莫名笑出声。 突兀笑声带着轻微的回声,在长长的,阴暗的廊道里来回撞击,越来越弱。 霍去病回头乜了她一眼。 殷陈无辜眨眨眼。 走入审讯室,她环顾四周,各类锃亮刑具挂在墙边,泛着阴冷的光。 屋中还站着个官员。 霍去病看了她一眼,殷陈会意跪下。 李右监将记录案发现场情形的书简呈到霍去病面前。 殷陈抠抠被跳蚤咬红的手背,看着那官员,此人是案发现场擒她的人之一。 霍去病斜眼瞧见她动作,抬手摘下腰间避虫香囊丢了过去。 “此前我与郎君更为亲密的行为也曾有过,郎君不会嫌弃我罢?”殷陈抬起左手接过香囊,笑道。 边上李右监身形晃了晃,他本就不解霍去病这当朝新贵为何独独来瞧他提审一个女囚,闻听殷陈此言,霎时心惊肉跳。 可霍去病怎会同一个杀人犯扯上关系? 霍去病垂眸看着案件信息,道:“李右监,审讯罢。” 李右监忙坐到上首,收敛心神,清清嗓子,“疑犯殷陈,建元四年六月初四生人,南越九真人士。对否?” “是。”殷陈将香囊捏在手中,答道。 “你何时自何处来长安,所为何事?” “民女六月初九自定襄出发,今日方到长安,来长安是为寻亲。” 李右监继续问道:“今日黄昏时分,你身在长安城外东五里官道旁的破屋内,对否?” “是。” “案发时,屋中有你,死者陈海,目击者三人,对否?” “对。” “你是如何杀害陈海,如实招来。” “ 李右监为何认为民女乃杀人凶手?那人可亲眼所见是我杀了陈海?请让他来同我对质。” 李右监咬紧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现在是审讯时间,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殷陈声音清脆,“回禀李右监,民女并未杀陈海。” 李右监声调拔高,厉声道:“那你说,是谁杀了陈海?” “案发时,屋中仅有三人,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可以杀陈海,不是吗?” “那你可瞧见其如何杀害陈海?”李右监瞅了跪在堂下的人一眼。 “我犹记得醒来时,死者已经倒地。我并未瞧见其杀人过程。”殷陈说这话时神情毫无破绽,甚是义正词严。 听到这理直气壮的回答,李右监胡子都要气得立起来,若不是霍去病在一旁看着,他真想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并未看到杀人过程?” “是。” “那你又如何确定是其杀人?” “屋中三人,除了我与死者,便只有那人。他若不是凶手,便是死者自杀而亡。” “我问的是,你怎么确定是他杀的人?你身上的血迹又是如何来的?”李右监用力拍了拍案,这姑子还惯会强词夺理。 “回禀李右监,民女并不确定,只是猜测。其一可能是凶手贼喊捉贼将我诬陷为杀人犯,另一可能便是死者自杀而亡。民女当时见死者心口刺入匕首,便想给他止血,身上血迹乃是救那死者所沾染。” 李右监终于忍不住冷笑,补充道:“还有一个最大可能的便是,凶犯殷陈将匕首刺入死者陈海的胸膛,被人瞧见后恼羞成怒,拔出匕首想杀人灭口,因此身上脸上染上大片血迹。结果却被那人逃脱了,其在路口遇到了廷尉府官吏。你见事情败露,于是装作给死者止血,以掩盖罪行。” 这人真是巧舌如簧,牙尖嘴利,一番话将她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殷陈态度恭顺,继续答道:“回李右监,民女所说句句属实,且民女是左撇子,陈海伤口确是右手所刺,是也不是?” 李右监敏锐地抓住她话中破绽,“左撇子犯案时故意用右手,这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殷陈看向霍去病,霍去病已经将案件信息看完,将书简攒在手上,摇了摇头。 “殷陈,你可还有旁的要交代?”李右监继续道。 殷陈垂下头,“并无。” 李右监提笔正欲在审讯记录上签字,却听从方才起一直沉默着的霍去病开口道:“李右监,案发时为何你们恰好在那处?” “君侯有所不知,我们一行五人从南陵处理公务回来时忽然下了暴雨,黄昏时刻才路过破屋时,听闻有人大叫‘杀人了!’我们便立刻赶去,瞧见了满身是血跪在死者身边的殷陈。”李右监站起身拱手答道。 “那目击者现在何处?”他又淡声问道。 “其人现仍在廷尉府中,他的证词已经由张左监确认记录。”李右监老实答道。 “你确认他现在还活着吗?”霍去病将现在两字咬得极重。 话音刚落,便有人叩门。 一官吏进门禀告道:“李右监,那证人已中毒而亡。” 李右监瞬间冷汗涔涔,两股战战,他抬头看向霍去病,勾出一个极为窘迫的笑来,“君侯真是料事如神。”接着又看向来人,“他中的何毒?何时中的毒?” “只在其身上发现了一枚毒针。张左监言,中毒时间大致是昏时左右。”官吏将那针呈上。 殷陈到那根针时,眉心紧拧,那是她的针。 霍去病斜睨她一眼。 李右监拿过那枚毒针,看向殷陈,“我记得,你的物件中是有此物的。” “是。这枚银针是我之物。”殷陈承认道。 讯室昏暗,时有惨叫声自边上的屋子传来,叫人不寒而栗。 霍去病背对着烛火,侧脸隐入暗处,那双锐利的眼看向殷陈,“你说是来长安寻亲,寻的是何人?” 殷陈抬头看他,缓缓开口:“民女姨母,其名义妁。” 霍去病听到义妁二字时,面色微沉,“义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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