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川觉得自己的灵魂分裂成两半，一半困在这层皮肉之下，一半飘荡在高空中。 飘荡的灵魂静静的俯视着这个名为“司川”的男子，看着肉体凡胎的司川口中罗织出舞弄人心的话术。 像一个谋定深算的猎手一样，循循善诱的引导着对面的纸鸢走进自己布置好的陷阱里。 纸鸢的面上闪过怀疑，不确信。 而后，喜悦的笑在面上越扩越大，张扬的眉角都舒展来。她急急的伸出手指，颤动着指着那片海，嗫嚅的说道：“那……是我的家乡，我生活在那里。” 怕是司川不相信，她又接着说道：“真的，我生活在这片水域，岸边还有阔叶的树木，会掉落石头般坚固的果实。” 纸鸢不敢相信，竟然在长安城里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图景。在西市问询番邦的客商没有结果后，她都不报希望了，打算离开长安城后就随意踏上一条路程。可没想到在动身之前，真的找到了故土的消息。 她迫不及待的还想知道更多的事情，雀跃的问道：“司川公子，你知道画中的这个地点在哪里吗？要怎么才能回到那里？” 盈满喜悦和不可置信的小脸，按照预想的呈现在自己眼前，司川垂下头，这步棋走对了。 自从知道了纸鸢鲛人的身份，司川就查了许多异志古籍，按照她曾透露过的信息，确定了她在的地方就是卑斯国的一处海湾之地。 这是他处心积虑端给纸鸢的点心，上面那个最引人垂涎的蜜果，就是这副海景图。 如今猎物已经入洞，他需要耐心点。 飘荡的灵魂看着司川从高架上走了下来，面上摆出错愕的神情，“姑娘说得可是真的？” 纸鸢确信，狂喜的情绪抑制不住。 司川淡漠的脸上勾起一抹笑意，“纸鸢姑娘，真是巧了，图上描绘的地方处在卑斯国，我也来自卑斯国，如此说来，我们算是同乡人。” 纸鸢明亮的眼，眨了眨，还是控制不住，落了泪下来。 她不想哭的，可实在开心，不只为知道了来处，也为拥有了一个同乡人。 纸鸢抬袖擦拭了泪，再抬眼看司川，果然是不一样了，之前还疑惑为什么会觉得司川身上有自己熟悉的味道，有可能是因为两人来自同样的地方，有同属于风的气息罢了。 纸鸢的泪轻轻地滑落，又无声的被拭去，却闪过一点光耀，这微弱的亮闪得在穹顶飘荡的灵魂周身一震。 这片残破的灵魂似是觉醒般意识到了什么，冲着司川的身体而去，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可在皮肉之下的那半个灵魂，早已立好了铜墙铁壁，寸步不让。它默然看着在外面试图冲破回来的半个灵魂，像是嘲笑它的自不量力。 穹顶处的壁画修复好了，司川走到了另一处，面对着墙壁，提着画笔换了一种颜料。 低低的声音经过墙壁的反射传到纸鸢耳朵里。 “纸鸢姑娘可是要回去？” “当然，等到曲江池修好我便走了，我可以和去往卑斯国的商队同行，让他们带我回去。” 纸鸢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便说了，可司川迟迟没有接话。 纸鸢抬眸，看着不远处沉默不语的司川，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呢？你要回去吗？” “我回不去。” 话音有点沉闷和苦顿，接着似是玩笑般说了一句，“如果我也想回去，姑娘可以帮我吗？” 司川靠着墙壁站着，背对着纸鸢，所以她无法看清他说话时的神情，只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惋。 纸鸢想到瑛嘉曾说过司川的弃子身份，他也是被逼无奈，不愿意的吧。 纸鸢认真想了想，给与了承诺，“当然可以，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带你一起。” 司川转回身来，朝着纸鸢笑了，这笑晦暗难明，“我自然信姑娘所说，可我私自离开长安是违背律令，不仅会被抓回去，还会连累了我的母国。” 这话提醒了纸鸢。自己当初带着瑛嘉逃出宫来，没几天她又被抓回去了，这样私自逃走确实不是好办法。 纸鸢问道：“那你怎么样才能离开呢？总不会一辈子都在长安城吧？” 当然不，所以才需要利用你达成目的。司川在心底沉沉的说道。 面上，司川诱导的说着，“我想离开长安城，必须要获得皇帝的准许。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容易，需要姑娘帮我获得这张通牒。” 纸鸢听懂了，司川应该是要像瑛嘉一样，让陛下准许，才可自由行走。 她还没预料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笑了笑，“可以啊。” 司川背过去，唇边的笑落下来。他微微仰头，看着飘荡在半空，痛苦蜷缩成一团的灵魂。那种可恶的脆弱、愧疚和心软，丢掉也罢。 *** 纸鸢昨夜没有回来，瑛嘉心急如焚。她抬头看了眼天时，差不多要到时辰了。再不出门恐怕就遇不到崔郎了。 庭院内，一身劲装的庚严手持长剑在练舞。 习武之人锐利的眸，不用移目，只需要侧光便看到那个弯着腰，躲在廊下，轻缓着向前挪动脚步的倩丽身影。 庚严飞身几步，越过台阶，落在那抹倩影身前，挡住了去路。 拘礼说道：“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瑛嘉看着眼前的皂黑靴子，无奈翻了个白眼。 心里牢骚道：怎么长了个鹰的眼睛，自己都这么小心的走路了，还能被他发现了。 既然偷跑的行径被发现了，瑛嘉索性直起身来，咳了一声，扯了谎，“我要去吃早饭，怎么，中郎将大人还要拦我不成？” 庚严抬手指了指反方向，戳破的她的谎话，“公主，饭厅在东侧，这条游廊通往的是花园。” 瑛嘉恨恨的咬着牙，跺了一脚，这个木头人，说话又硬又噎人。 瑛嘉仰头看着一脸刚毅的庚严，直接说道：“我又不想吃饭了，套马车，我要出门。” 庚严虽然不知道公主又想要做什么，但既然下了吩咐，他就要听从。 收了剑，去牵了马车。 两人架着马车出了冶园，便奔着曲江池的方向。 瑛嘉掀起车帘，看着飞驰而过的街景，脸上焦急。她刚才和庚严对上，头脑一热没想明白，就让庚严带着她出来了，现在就要到约定好的地点了，该如何甩掉他呢？ 纸鸢不在，也没有人帮她。 瑛嘉转了转脑袋，想了最笨的方法，虽然算不上高明，但对付庚严应该有用。 庚严坐在车前挥着鞭子控制着马。他这个千牛卫中郎将的身份，原本是护卫陛下身边，现在没想到成了公主的近身影卫。不仅要保护安全，还成了随从和马夫。 下个月公主就要出嫁到石藩国，只希望在这之前一切顺利。在这之后，他想要和陛下求旨，自请去前线协助太子攻打句丽。 庚严正想着，马车快驾到曲江池，还有一射之地的距离。车内传来痛苦的呼喊声，耳清目明的庚严勒停了马车，掀开车帘向里看去。 公主侧身倒在车板上，双手捂着肚子，痛苦的蹙眉，眼睛半闭着，不断的哀嚎。 庚严赶紧跳上了马车，也不敢触碰公主的身子，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瑛嘉勉强睁开了眼，眼中蓄着泪意，气息微弱的说道：“痛……庚严……痛。” 庚严目光下移，看着瑛嘉双手交叠捂在腹部。 他脑中闪过怀疑，毕竟相同的手段在禁苑的行宫内就使过。可听到她娇弱的呼喊，庚严还是说道：“下官带着公主去找郎中，请公主忍耐片刻。” 看着庚严转身就要跳下车，去架马返程，瑛嘉连忙拽住他的衣角，弱弱的说道：“不行，车一动，我就更痛了。” 最后，还是庚严解了车套，将瑛嘉留在原地，自己独自骑马去找郎中。 庚严挥鞭抽在马背上，他回身看了一眼停放在路边孤零零的马车。 公主，请不要再骗我。 接着，马蹄扬起，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车内，瑛嘉听着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微弱，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松开了紧握在腹前的双手，舒缓了一口长气。 左手上是几条抓挠的红痕，她刚才死命的自残，就是为了让自己哭出来骗过庚严。 从马车里出来，瑛嘉看了看方位，这里离曲江池不远，她认得路，在往西边走便是乐游原。她迈着步子赶紧往前走，如果时间快的话，能在庚严带来郎中前回到马车内。 于此同时的乐游园内，崔柳也等候多时了，他已近听得了消息，公主下个月便会出使石藩国和亲。等到公主一走，自己的希望就全然破灭了，所以在此之前必须要得到实质的提拔。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在所剩不多的见面次数里让公主替自己筹谋，翰林院学士的位置，他已经期盼太久了。 熟悉的人在一片红花柳绿中出现了，崔柳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如若擂鼓之音，怀中的一小贴药剂，微微发烫。 他看到朝他扬起笑意的瑛嘉，也缓缓的笑了。 公主，请千万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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