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春（三）（1 / 1）

三月伊始，深夜落了大雪。

到了早上还是断断续续的飘着，杜若快步跑到檐下，拍落身上的雪粒，朝着屋内喊道：“小姐，今日这天怪异的很，落了大雪。”拨开珠帘，迈进里屋，说：“黎先生遣人来说今日便不去书院。”

明微正为昨日的山茶花浇水，停下手中的动作说：“真是奇怪，往年有下过吗？”

“应该没有。”杜若为明微递上花剪。

接过剪子，剪下一支败叶，说：“季春行冬令，则寒气时发，草木皆肃，国有大恐。[ 出自《礼记》月令篇。]”

周慧拿着披风走进来，笑着说：“小姐，拢上披风，今日要去玉茗寺。”

刚走到院里的照壁后，宋璇走了过来，粉衣雪帽，对着明微一笑，说：“妹妹，快些。今日玉茗山雪中山茶，定是好看极了。”

雪霁天晴，云层散去，雾霭消退。建安城外依旧是一片苍茫，青绿的麦苗经了一夜风雪，此刻才舒展开来。

恍惚间又是初来建安的那天，明微推开马车窗户，一股子冷风扑来。顾薰顺着窗口看出去，说：“今年气候怪异，也不知道会否有天灾。”

明微趴在窗户口，闭眼任着风袭面，淡淡开口道：“三月雪，一场空，下了三天，百事通。”

“妹妹这是哪里看来的话？”宋璇觉着刚才的谚语十分有趣，问道。

“是杂记中写的。”明微如实回答，“若是三月的大雪能下三天，那么往后的庄稼农事都会顺顺利利。”

宋璇看着外面乍亮的天，愣怔说道：“这天还会下雪吗？”

“应该会吧，天乍亮，雪影现。”明微喃喃道。

顾熏掩嘴轻笑，“小满对两仪之说颇有心得。”

明微回正身，说：“都是父亲的心得，我不过是照搬的。”

谈及周毅，顾薰黯然。十年前周毅在建安任钦天监，宜州气候异常，当地知州呈报上来时，群臣都不以为意。独独周毅一直上书需引起重视，也正因为如此惹恼梁帝，被迁至延州去了。

也正是在去延州的途中，顾芸出了意外。宜州在短短几年间，水灾、雪灾、干旱频发，从山清水秀的小春城变成了环境极端恶劣的不毛之地。顾氏一族也就此没落，顾薰再也没有回过宜州，也没法回去。

一路沉寂，有轻微的马鞭声在前方响起。到玉茗山脚时，已停靠着几辆马车，宋璇说：“看来有同道之人。”

“宋夫人！”

随之看了过去，金纹绣衫，凤尾罗裙。明微转头看了一眼宋璇，一脸疑惑。宋璇笑了一下说：“宁王妃。”

“王妃安好。”

“见过王妃。”

顾薰领着明微二人走近见礼。

宁王妃见着宋璇笑得脸上快要生出一朵花来，“久不见璇儿，越发乖巧了。”

顾薰脸上挂着笑，“王妃谬赞。”

歪头恰好看见明微，宁王妃问：“这位是？”

“我姐姐家的女儿，明微。”顾薰拉着明微的手过来。

“长得很像你姐姐。”宁王妃注视着明微。明微对自己母亲样貌的印象只停留在父亲书房的画作上。四岁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明微每日都问母亲去了哪里，答案从来都是很远的地方。

后来长大了，明微才知道，那很远的地方其实就是死亡。

宁王妃收回视线，随后笑着说道：“宋夫人，我们一起上山吧。”

顾薰点头答应。杜若与白芷一行仆从留侯在寺门口，看着顾薰一行人往寺内走去。

玉茗寺山门离山脚不远，徒步在山间，云山青白，风泉泠泠。

僧尼奉了茶水，三月雪天，热气腾腾的茶水是一种安慰。僧尼放下茶盏，说：“两位夫人请品鉴。”

宁王妃说：“寺后的山茶开的正盛，璇儿可去看过了？”

宋璇颔首：“回王妃，我今年还未曾去看过。”抬头朝顾薰眨巴眼睛。

顾薰无奈一笑，说：“去吧，带着明微一道去看看。”

“是，”宋璇拉着明微起身，屈膝福礼：“王妃，我带着妹妹出去四处逛逛，先告退。”

“去吧，雪天路滑，当心些。”宁王妃点头说。

寺庙前殿之后满植山茶树，高可几丈，绿叶间点缀朵朵或白或红的山茶花。穿林而过是条凌空栈道，沿山崖石壁内凿搭建，蜿蜒转入另一道侧峰，隐约可见一所精致殿阁。

明微指着对面山峰的阁楼，问：“姐姐，那边是什么地方，也是玉茗寺的？”

“是的，叫晚山阁，其实就是藏书阁。”宋璇掸落身旁一朵山茶花上的雪水，漫不经心的说，“走，我带你过去看看，里面的书可多了。”

明微兴致勃勃：“好，我想去看看书。”

一炷香的时辰悄然流逝，还未到晚山阁宋璇便累的喘气，一旁的亭子中坐着位参禅的僧尼。宋璇瘫坐在石凳上，说：“小满，我在此处等你，你去看看书再来寻我。”

明微看着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晚山阁，点头：“好，我呆一会儿就过来。”

“嗯，快去吧。”宋璇靠着柱子懒懒地应着。

到晚山阁门前时，竟没有人值守。明微径直走进一楼，举目望去空荡荡的一片，没有预想中的书架，只在墙壁一周零星挂着字画。壁挂的香炉做成小兽的模样，吐着清幽的香。右边的阶梯铺着地衣，明微扶着木质栏杆往阁楼二楼走去。

“这是芸嫔娘娘要的书，小心些取。”一个内侍的声音从二楼最边缘的书架传来。

“是。”一个女声，“公公，这位娘娘每月都看这的书，还未看完吗？”

“早就看完了，娘娘看这的书都十年了。”内侍如鸭子般的声音，“有着陛下宠爱，娘娘说什么咱们做什么就行，好处自是少不了的。”

一阵窸窸窣窣翻找书籍的声音，明微贴墙靠着，大气也不敢出。正想下楼时，在楼梯转角处又瞥见一楼进来一行持刀黑衣人，凶神恶煞。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明微噤声缩站在楼梯拐角。

领头的人：“宁王妃就在玉茗寺，待她下山时，务必一击而中。”

后方的黑衣人齐声应下。

唔！明微被人从身后捂着嘴，后面的人从窗户口翻身出去，轻巧地抱着明微从二楼的瓦檐跳到了三楼。双脚刚一沾地，明微趁其不备在那人虎口重重咬了一口。

“你...”虽吃痛，但还是就势将明微的嘴巴塞着，不让其发出声响。而后低头凑在明微耳边悄声说：“是我，林如琢。”

牙上的力度一松，明微扯开塞在嘴里的手，退后两步看着面前的人，轻声：“林...”。

虽是一身简洁的藏青色便服，但眼前的人并未刻意低调。领口的刺绣，袖边的暗纹，还有腰下低垂的玉坠，无一不点明他尊贵的身份。

林瑾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明微警惕地看着四周，有上楼的脚步声伴着话语声。

拦腰抱起明微多走了两步，步履轻盈，几无声响，隐没在重重书架后方的壁龛内。

外面的人道：“殿下，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个宋家小姐，倒是极有意思。”说话的是豫王，梁帝的兄长。如今四十有余，性格残暴凶狠，喜好玩弄女人。

一旁的桓王挥手示意回话的人退下，又对着豫王点头道：“宋家小姐活泼可爱，王叔若是觉得不错，请旨让她做个正妃也无可厚非。”

林瑾之微微低头，姿势的原因，他的下巴就抵在明微的头上，可以闻到明微发丝好闻的清香，因背对着看不到明微的神情，但能切实感受到她颤抖了一下。

豫王玩味地笑着：“宋柏云肯吗？”

桓王淡淡说道：“只要父皇同意，便不是难事。饶是宋柏云极力反对也敌不过生米煮成熟饭。”

如今梁帝因着自己儿子们夺嫡相争，有意收回南北边境的兵权，南境兵权借着为长平招婿可以顺利收回。但宋家兵权在握，一时间也没有具体的法子收回。任是哪位皇子私下里得了宋家的助力，都是夺嫡路上的巨大筹码，破坏梁帝筹谋多年的朝局平衡。可若是宋璇嫁给豫王，豫王早已经无力争权夺利，也就相当于将宋府握在皇家，不被任何皇子觊觎，或许才是最好的做法。

听到此处，豫王嘴角的笑容确有几分变态：“皇侄，你的算盘我知道，你若是成了这件事，我也不是不能助你。”

桓王说：“王叔静候佳音。”

明微手攥作一团，皱着眉头，待外面的一行人下楼后，想马上出去。被林瑾之拉住，“人还没走远，你想被碰上？”

“可恶的老男人。”明微顿住脚步，恶狠狠地咒骂一句。

“你倒是有趣。”林瑾之倚着墙壁玩味看着她，分明是温润如玉的书生，偏偏目光锐利如战场上的血刃。

“林先生想说什么？”明微问。林瑾之突然出现在此处，必定不是偶然。他年纪虽轻，但总是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林瑾之语气不明：“你姐姐喜事将近，你有何看法？”

明微心中思索，面上却不显，说：“我自会告诉我姐姐，一起想办法。”

林瑾之突然上前一步，他个子极高，明微整个人都被拢在他阴影之下，而青衣少年微微俯身，凑近在她耳畔道：“我可以帮你。”身上传来好闻的山茶的味道，声音刻意压低。

明微抬眼，林瑾之的脸近在眼前，平日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现下却是笑里藏刀、居心不明。只微微垂眸问：“林先生除了爱琴画，还喜欢乐于助人？”

林瑾之目光猝然一动，随即紧紧盯着她：“看不出来周小姐竟然是位伶牙俐齿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