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废墟,先来到那棵长到苍穹之上的大树下。 树顶一片暗红。 华凌祁记得温茛知说过,古书《烟海志》记载,西海之滨,昭陵阙,灵树三千,素白覆雪,花开六瓣,方可轮回。 可是这树开的是红色的花。 “这树是要捅破天吗?”姜绰绕着树转了一圈说。 “也说不定天要塌下来,有人种了神树撑着呢。”南风说。 “故人言:八柱何当。【1】天地就跟我们住的屋子一样,屋顶为何塌不下来,因为中间有柱子,墙支撑着。”无觉说,“传闻天地是由八根擎天大柱撑起来的,这棵没准就是其一。” “要是柱子倒了,我们不都完蛋了吗?”姜绰说。 “别说擎天大柱,就是这棵树你搬动试试。”霍冉不屑地说。 骆煜安看了一周,说:“阳离,你和姜绰找大巫,南风和老霍找那条河。” “是。”阳离答道。 无觉抱着瓷罐子,说:“我也跟着你们去找。” “你怎么了?”骆煜安问华凌祁,说:“从进来九云襄就心神不宁,一言不发。” 华凌祁抬头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树,高挂着的血月,中间的白色缝隙似乎变换了一下。 她有些慌神,问道:“这是大祭司的花灵树吗?” “是。” 骆煜安的胎形在树里待了三个多月,闭眼感知片刻说。 “建光八年......”华凌祁说,“先帝派骑督带兵,入西南腹地,绞杀烨支一族,后来这位骑督升任中郎将,因为妻子有孕,便舍弃中都繁华,去往北地。” 华凌祁盯着骆煜安,字字清晰得说:“他就是镇北王,华昀。” “华昀带兵杀了烨支全族......”华凌祁喉间哽咽,说,“对不起。” “哐当”一声,大巫手中的石盘掉到地上。 他怔忪地看着华凌祁,猝然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已泪流满面。 “我竟......竟然......”大巫看着自己的双手,失神道:“我做了什么?!” 华昀灭了他的族人,他却用这双手救了华昀仅剩的女儿。 大巫的黑袍无风自动,拿着乌漆的权杖聚力就要朝着华凌祁打去。 “大巫!”骆煜安握住权杖,沉声喊道,“来龙去脉还未查清,冷静!” “少主,你叫我怎么冷静!”大巫说,“我念着仙尊恩情,却不知犯下这般重的罪孽。” “萧現追求长生,灭我族人,他后来做的事更惨绝人寰。”骆煜安眼底赤红,咬牙说,“他剥了几千甚至上万的人皮,活人的皮!” “大巫,我们该恨的是萧現!” 可是,惠帝萧現已经死了啊。 该恨谁呢? 恨皇室?恨权势?恨......人心? 还是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都应该恨,可是去哪里发泄心里的恨? 大巫撤回权杖,狠声说:“少主,当初我是蒙蔽双眼,做了这等错事,待大祭司执念了却,我便自刎族人碑前谢罪。” “大巫,当年大哥死后,我也恨,可是你心慈念善,临行前,叮嘱我,若再见到华家姑娘,对她客气些。你说,那毕竟是她哥哥犯下的罪业。”骆煜安说,“大巫,你明白的。烨支灭族,究竟是谁之过。” 大巫老泪纵横。 是,他明白。 恨她一个小姑娘做什么,那时她还没出生。 可是,人就是这样。 寻不到该恨的,或自己无力去恨的,皆怪罪于旁人。 若无旁人可恨,那便将自己折磨的痛不欲生。 这样才算痛快吗? “大巫,我定会查清当年灭族真相,给你和全族一个交代。”骆煜安眼底阴鸷,“无论是谁。” 华凌祁躬身施礼,道:“我爹爹的刀在这里染了血,找到真相之前,大巫请你一直记恨我,若寻不到,我再回来,以身献祭。” 骆煜安蓦然拉住她。 以身献祭几个字,不知怎么就触动了他。 他的指尖颤抖,抓的华凌祁手臂生疼。 “对不住。”骆煜安醒悟道。 刚才那是,镜焲。 无觉身后跟着南风和霍冉,不知发生何事,回来便感觉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们寻到那条河了。”无觉说,“但是有些问题。” 那片焦土只能看到曾经还是河的轮廓,如今一滴水也没有。 “埋在这里不行吗?”姜绰说。 “不可。”无觉说,“师弟说的是,要撒入河中,一条条一丝丝,感知流动的河水。” “可是就算撒到河里,不是顺着水流走就是被鱼虾吞食。”姜绰低声说,“人都死了,还感知?” 南风默默点头。 “无觉禅师是不是在拖延时间?”霍冉凑近阳离说。 阳离诧异地看他。 “怎么?!”霍冉惊道。 “老霍开窍了。”阳离抱着刀笑道。 “主子,现在怎么办?”南风说,“总不能挖出一条河出来吧。” “入境。”华凌祁冷然道。 “若不是境主人请,谁也入不了境。”大巫嗤笑道。 他如今看华凌祁百般不顺眼。 “我或许可以试试。”华凌祁说。 “前几次入境,都是境主人自愿开门请客。”骆煜安说,“还是你......想起了什么?” “不清楚。”华凌祁抬头看着空中的血月,说,“但是在这里我感觉很压抑,都是血色。” 具体怎么入境,华凌祁还不清楚。 她目前会的方式就是像进入九云襄的结界那样,以己之血,破之。 可是九云襄这么大,“眼”在哪? 华凌祁站在花灵树前,催动咒文锁幻化成刀。 她划破掌心,说了一声:“抱歉。” 刀染上她的血,变作金色锁链,攀上花灵树一路向上。 花灵树刚开始一动不动,片刻后,像是挨到什么滚烫的东西,左右晃动。 “你做什么?!”大巫怒斥华凌祁,试图阻止她。 那花灵树悬空的根部逐渐腐烂,一块块落下来。 “我糊涂,大祭司的花灵树都守不住,叫你这小儿在此作祟。”大巫急得挥动权杖就朝她打过来。 华凌祁不动。 骆煜安挡在她身前,拦住大巫,眸光坚毅,说:“大巫,我信她。” 咒文锁的金光愈发刺眼,花灵树不断摇摆,想要摆脱束缚,腐败的枝条密不透风地从空中砸下来。 大巫双眼涨红,怒火攻心。 “阳离,带大巫离开。”骆煜安说。 阳离等人刚一靠近,大巫挥手就打。 四个人边打边引着大巫离开花灵树。 “无觉禅师你为何不走?”骆煜安说。 无觉抱着瓷罐子说:“这样只会触发花灵树的怨气。” 华凌祁这时也感觉到了,她这不是在打开境,而是,激怒。 “怎么做?”华凌祁收势,咒文锁从树上顺下来,回到她手中,“该怎么做?” 声音里皆是无助。 说她是守门人? 她是一介凡人,怎么做才是守门人? 她不像骆煜安那样,知道神魂的存在,自身带着流火。 她最多在姜妧的境里见过那片花林,她问判官,为何自己就是守门人了,可是他说,等。 本以为自己不在意的,可是什么都不记得。 花灵树此刻平静下来,那些被灼伤腐烂的地方开始愈合修复。 瞬息,完好如初。 “锁链一般做什么用?”无觉忽然说,“自然捆那些不听话、不负管教的人。这棵花灵树束身自好,你再用锁链就不合适了。” “和尚不早说。”骆煜安说,“从嵓侓寺出来就一直拖延,为了什么?” 无觉说:“我就是不想跟你们去中都,你信吗?” 自然不信。 “入不了境,就找不到河水干枯的原因,你便不能安葬玄慈方丈。”华凌祁说,“你不想去中都,莫不是一辈子在这样的九云襄?” “有何不可?”无觉说,“反正一个人,除了中都,哪里都一样。” 现在身边没有懂入境之法的人。 华凌祁从袖中掏出铃铛,叹息道:“侯爷,对不住,我得试一试。” 那铃铛塞了东西,封了嘴,华凌祁扯掉封口的东西。 骆煜安哂笑道:“行,记得破境后好好补偿我。” 华凌祁轻摇铃铛。 一声一声。 骆煜安的头愈发疼,意识也渐渐模糊。 这次能清晰的感受,自己在消失,另一个更强的魂识吞噬他。 他缓缓闭上眼睛,沉睡于边际。 不知是不是血色看多了,华凌祁竟觉得花灵树上的花瓣逐渐亮起来。 “不错,倒是知道摇铃铛......”镜焲还未说完,看到华凌祁手上的伤,脸色冷然。 卻昭可是最爱惜自己,为了不受伤,所以她只能比恶灵更强,更快,更狠。 这一世她也狠,对自己狠。 “想入境,不必这般自残。”镜焲说。 “镜焲神尊,我就知道是你!”无觉陡然靠近镜焲说。 镜焲后退半步,上下打量无觉,淡漠道:“吾不认识你这和尚。” 无觉看了看自己,说道:“算了,神尊归位便知晓了,你仙骨为何没在身上?” 五百年前,镜焲神尊剃仙骨,二百零六颗骨钉,钉进身体里。 镜焲是上古战神,神魂散落浩渺天地后,仙骨却无法销毁。 众神便将仙骨绑了八道咒文锁,可是仙骨冲破锁链,凭空消失。 无觉以为再在焲身上,现在看来,没有。 谁盗走仙骨?想做什么? 镜焲挑眉,他怎么知道。 沉睡五百年,本以为跟着卻昭一样,从此天地间,再无他镜焲这位神尊。 谁知,被那铃铛招引,一觉醒来,只是这么一幅神游的身影。 好在,他找到了卻昭。 “那怎样不破坏花灵树的前提下,进入境里?”华凌祁问。 “直接告诉她。”镜焲满心欢喜地说。 “......怎么告诉?”华凌祁说。 “像这种自甘做花灵树的,只想将自己困在偏安一隅,就跟她说,我以守门人之名,命汝敞开境之门。”镜焲说,“但是,那些恶灵,只管打就行了。” 华凌祁依言默念。 花灵树暗红花瓣纷纷飘落,密密匝匝。 花落停。 境之门,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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