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这个吗?”一个眉目如画的小男孩手里拖着块酥糖,问秋千上正荡得飞起的小女孩。 酥糖香甜,小女孩几下停住秋千,跑过来咽了一口口水。“喜欢,我可以吃吗?” “就是给你的。吃吧。”小男孩把糖往前递了递。 小女孩笑出一口白牙,道了谢,几口把糖吞进肚里。接着,嘴角粘的糖渣就被丝帕擦去。 小男孩看着她,笑得比自己吃了糖还甜。 春风如醉,光阴正暖。 记忆里的一幕隔着连天烽火,梦一般不真实。回想起六七岁时的日子,苏绾不由苦笑。 那时她在姑苏的奶奶家住过一段,最喜欢的事就是跑去隔壁莫伯伯家的花园里玩。 还有吃衡哥哥带给她的糖。 那时便觉得衡哥哥真好看,天底下没有比他更漂亮的人了。 看着面前的男子,苏绾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她不怕认错人,俊美若仙,左眼下还有一颗红痣的男子,这世上怕没有第二个。 眼看黑衣上的血色越来越浓,苏绾不敢耽搁,将人背在背上,往山下赶。 男子身形颀长,看着劲瘦却山一样沉,苏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弄下山,自己也快去了半条命。 将人平放在床上,苏绾转身在小屋里翻找起来。 小屋的原主人一家被西狄兵杀了个干净,苏绾在征得马翠云的同意后住了进来,但原主人的东西除非必要,她都没动过。 不一会,苏绾就从屋后翻出一个坛子。 这是原主酿的酒,又呛又辣,没有金疮药,正好用这个处理伤口。这还是逃难时的一个老郎中教她的。 苏绾倒了一大碗酒,又准备好清水,布巾,利落地解开男子的黑衣。 一本书正放在男子胸前,苏绾好奇地拿起来。 书册不大,也很薄,砍伤男子的那一刀将书也砍破了,浸透了鲜血。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苏皖眯着眼才认出染了血迹的字。 逃难时,常有人带着佛经或佛珠保命,她没有多想,将书随手放在桌上,又去解白色的里衣。 里衣下是红白交错的胸膛。 苏绾脸色丝毫未变。逃难时命都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早已抛之脑后。 倒是那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让她皱了下眉头。伤口从肩头延伸到心口,大半结了干硬的血痂,看得出有些时候了,心口皮肉外翻处还在一丝丝地往外冒血。 断胳膊断腿的苏绾也不是没见过,压下最初的心悸,她干脆利落地撸起袖子。 先简单清理伤口,再含一口烈酒,猛地喷上去。 伤口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想来是颇疼的,但长痛不如短痛,不杀干净脏污,日后溃烂生蛆就难治了。 苏绾逃难时见识过太多伤者,小伤拖成重伤,老郎中都救不回来。 她当下举起碗又含了一大口,抬头正要再喷,手腕一疼,竟被死死攥住了。 男子不知何时醒了,一对狭长凤目似染了血,暗沉沉盯住她。 “你是谁!” 暗哑的声音中裹着浓重杀意,苏绾心肝一颤,一口酒咕咚一声,全吞进了肚里。 辛辣的酒液如小刀割喉,苏绾被呛住,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这一咳,手里的酒碗就端不住,好死不死正扣在伤口上。 “唔!” 男子浑身绷紧,苏绾只觉得手腕被狠狠一握,那手就散了力气般垂下了。 “哎呀!咳咳,我,我不是故意的,咳咳…”她边咳嗽边手忙脚乱收拾。 待擦干酒液再一看,伤口又裂了些许。 “对不起啊,不过这下肯定清洗干净了。”苏绾干笑几声,觉得对方的目光快把自己戳出两个洞来。 但好在,这么一折腾,方才紧张的气氛也散了个干净。 “那个,我先把伤口包上。” 男子没再开口,一双眼敛了杀意,只余冷冽,任苏绾给他裹上白布。 看来完全没有认出她呢。 毕竟十多年了,忘记也是正常。等会解释便是。 苏绾想着,全然不在意对方冰寒目光,埋头包扎。 “没有金创药,只能先这么包着,好得也会慢些。” 跟着老郎中救过不少人,她已经很有经验。 末了,又翻出一件原屋主的衣袍,给男子披上。好歹遮掩一点,不然她会脸红。 打理好一切,苏绾又端来一碗水递到男子手上,才在床边坐下。 “衡哥哥,你不记得了吗?我是绾绾,从前在姑苏住在你家边上的。” “……” “你还时常给我带糖吃。” “……” 对方依然没有吭声,只是看她的眼神又变了,冰冷里多了些许审视。 戒备而疏离。 果然忘记了,苏绾有点心酸。她绞尽脑汁想再找些共同回忆,却遗憾地发现自己也记不起多少了。 二人大眼瞪冷眼,苏绾尴尬地扯着衣角,空气快要凝滞住。 这时,男子却突然开口。 “你说你认得我?” “是啊。”苏绾用力点头。 “那我叫什么名字?” 这是考她呢。苏绾忙道:“我都叫你衡哥哥,我记得,你叫,叫……” 糟糕,这一下子她竟想不起来,那时年幼,只记得吃和玩了。 男子戏谑地看向她,“想来姑娘是认错人了。” “不不不,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哪里会认错。”苏绾连连摆手,又指指自己眼角。“还有这枚吉祥痣,怕是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夸得太直接,苏绾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但男子听了,微怔了一下,继而收了笑,双眸越发深沉。 “我的名字,你若说出来,我便信你。” “哎呀,我是一时忘记了,你等我想想。”苏绾闭眼扶额,很是努力地在记忆力里搜寻。 可越是回想,脑子里越发混懵,整个人都晕晕乎乎起来,没有一点印象,索性分析起来。 “我叫你父亲莫伯伯,管你叫衡哥哥,那…你肯定叫莫衡!对不对?” 苏绾一拍手,感叹自己真是太聪明了。可眼前人只默然看着她,没一会,竟然一个变作两个,还晃悠起来。 苏绾皱着眉,好不容易想起自己那一杯倒的酒量,已经来不及了,她身子一歪,栽倒在男子身上。 “啊!” 伤口再次被砸到,萧成朗种是没忍住,惨叫出声。 这农家女是来克他的吗!? 贵为大周的太子,这辈子还没人能让他这么狠地痛两次,还是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 萧成朗咬紧牙根,使出浑身力气将女孩从身上推开,闭上眼缓了好一会。 如此说来,自从上京被西狄攻破,他的运气就跌到了谷底。 先是率神武军护着父皇与众皇室出京,一路艰难逃到渝州,却被父皇以照护不周为由苛责。 之后,他主动请缨出兵,父皇却畏战不肯答应派兵,只准他发檄文于天下,号召各路兵马勤王,好不容易联络上几位南方的节度使,最佳的战机也已错过。 眼下,关内,河东,陇右皆已为贼所占,只有背水一战守住河间,才能稳定军心。沧州作为河间重镇,又是京畿南门户,便是一定要啃下的硬骨头。 他率军沧州城外的平原上鏖战数日,西狄损伤大半也要拼死守城,想必也知其中厉害。现下,两军对峙,西狄援军时刻会到,而大周兵力被父皇调去保卫渝州,无人能援助。 他只能求助于一个人。 ——人称当世诸葛的孙榭。 传言他不仅精通兵法,还能掐会算,数年前就曾预言西狄入侵。 只是孙榭曾被父皇罢官,已隐居山寺。 他打听到那苦柞寺就在沧州城郊的乌石山深处,本做好了三顾茅庐的打算请人出山,没想到这山里满是迷阵般的巨石,他人还没找着,自己先遭了埋伏,跌落山崖。 回想起昨夜行刺的黑衣人,皆为中原人,且各个功夫高强,萧成朗面色越加阴郁。 看来,除了西狄,大周也有人要他的命。 至于这一个… 他阴冷的眼神落在女孩身上。少女面色酡红,樱色唇瓣吐出酣甜酒香,夹杂着一两声呢喃。 “衡哥哥,糖…” 萧成朗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个除外,就算是刺客也没有这么笨的。 萧成朗不再管苏绾,目光扫过小屋。 简陋的茅屋,连门窗都在漏风,但好在寥寥无几的家什还算干净整洁,小木桌上的陶杯里插了一支野花,嫩黄在细风中摇曳,散出似有若无的香,屋前屋后都挂了碎花布帘子,被吹出柔软声响。 于血火征战中动荡了数载的萧成朗,奇异地,感到几分静谧安宁。 他自然也看见那本佛经,本是拜访孙榭的敲门砖,被农女随意丢在桌上。 他探身去够,肩头的伤口窜起一阵火辣,只得倒回床上。 这一刀砍得颇深,此时他若强撑着,也能走,但刀刃兴许淬过毒,多半还没找到孙榭,他人已折在路上。 更何况,下一波刺客随时会找来。 倒不如在此处休养数日,伤口稳定了再出发。正好这村姑将他错认他人,不若将错就错。 视线落回女孩身上,女孩正咂着嘴,甜甜笑着,大约方才梦中的那糖是吃到了。 吉祥痣吗? 萧成朗自嘲地嗤笑一声。 — 苏绾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歪倒在床角,一半身子挂在床下。 别扭的姿势维持太久,让她浑身酸痛。艰难地转动脖颈,苏绾便看到自己床上躺着一个人。想起之前的事,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看看天色已是月上中天,那一口酒把她放倒了这么久,衡哥哥可怎么办。 苏绾接着月光点起蜡烛,再一看,床上的人双颊通红,唇色却是惨白。她心道不好,再探手一摸,眉宇间一片滚烫。 糟糕,起了热症了! 苏绾之前跟老郎中学来的都是皮毛,真正治病救人的还得是老郎中的神药。 那药倒也不难拿到。 老郎中如今就在乌石山中的苦柞寺里修行,向他讨药救人,他不会不答应。 只是那山寺偏隐于世,藏于深山中,她又从未在夜晚上过山,不说山里有野兽毒蛇出没,光是爬那迷魂阵似的大石头就十足危险。 或许天亮再去也不迟。 苏绾犹豫间,男子低声□□,紧缩的眉头,似是难受已极。再试探的摸其脉象。饶是不谙医理如她,也被指下纷乱的脉相震惊。 病势不等人。错过时机,就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老郎中的话犹在耳侧。 不能等了!苏绾咬咬牙,披上一件薄袄,一头扎进浓墨般的夜色中。 她手上没有灯盏,只能靠着时有时无的月色,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山风凛冽,树影萧瑟如鬼魅,脚下山石滑落,步步惊心。 仿佛又回到与家人失散,被乱兵裹挟的恐怖日子,那时为了保存蚕种,她活了下来,现在,也唯有摒弃心中一切杂念,她才能前进。 ——我一定要救回衡哥哥,蛇虫鬼怪都给我退开! 一个时辰后,苏绾站在济恩寺山门前,已是汗湿重衫。 她敲开山门,从缠腰的布巾中取出一片玉牌递上。很快山门打开,她闪身入内。 不一会再出来时,手里已多了一个布包,与一盏灯笼。 老爷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讨药果然比上山还容易。 回去的路上,她因为心急摔了几个跟头,但好在没有迷路。待回到小屋,天边已透出一线鱼肚白。 秀发被汗水湿透,粘在颈侧。衣裙染上点点污泥。她顾不得打理自己,先奔去床边。 男子面色灰暗,几乎没了气息,连脉象都快探不出来了。 苏绾抖着手打开布包,将丸药碾碎喂他吃下。 接下去能做的只有等待。苏绾守在床边,从未觉得时间有如此难熬。 窗外,天光一寸寸放亮,床上的人却没有丝毫好转。 苏绾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沉,胸膛里空落落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老郎中的神药没用了? 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院子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苏姑娘,你在里面吗?”是马翠云的声音,透着一股子刺耳的欢天喜地劲头。 “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快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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