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旬假之前,乔方语总算敲定了黑板报的最终设计方案。 七班的板报墙就在包干区的足球场边,树影投下半幕光彩,如同泼下的鎏金,光点细碎摇晃。 她在这一基础上重修了设计,将作为主体的图案和人物全部移至了左侧,而不是像绝大部分黑板报一样,置于中央。 七班来帮忙的人都没有意见,有路过“刺探”的其他班级学生不屑一顾地点评:“还以为艺术生画得能有多好,人物都偏了。” 许惩忽然提起颜料桶,绕远路朝几人而来,凛凛视线从头顶扫过。 外班学生们被他瞪得发怵:“呃……惩哥,是我们不懂艺术!” 许惩懒哼一声:“不懂就闭嘴。” “是是是。” 他还欲开口,远处乔方语忽然挥了下手。 “许惩——” 少女一根细细的手臂在风里晃了下,手上握着一支已经有点干掉的笔刷,语气俏生生的。 “这支也要麻烦你啦。” 他甩下站在球场边的几个外班学生,跑着往她的方向去。 “好。” “交给我。” - 天气依旧晴朗。 旬假比平日多一天休息,乔方语计划好了,一天陪许惩出门,一天带奶奶去医院做透析,余下一天提前回校,把黑板报完成。 可惜郭政并不想让大家休息。 “一连开一周的运动会,现在还想休息整三天?” “你们以为时间过得很慢吗?一眨眼,高考就来了!” “上次五校联考的成绩,忘了?一点紧迫感没有?有没有点学生样子?” 他啰啰嗦嗦地在教室演说了半节课,底下坐着的学生大都蔫了。 只有许惩丝毫不为所动,手上的游戏都没停,在郭政训话间隙的一秒里,传来一个清晰的。 “Penta Kill!” “Leendary!” “You Win!!” 全班鸦雀无声。 郭政的死亡凝视投射过来,乔方语受不了这种感觉,只好在桌下悄悄碰了下他手臂。 她的指尖戳在他小臂上,有点硬。 许惩感觉手上像是有蚂蚁爬过去,一抬眼,摘下耳机,看她:“怎么了?” 乔方语:“……”你还有脸问! 她只能抬起手悄声耳语:“你音效没关!郭老师看你呢!” “哦。”许惩满不在乎地点了下头,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抬头望讲台,混不吝地笑。 “老郭来一局?我技术特好。” 郭政恨不得把这货拎门外罚站。 奈何这位是许家太子爷,动不得碰不得。 他脸皮一抽,训话的兴头全搅没了。 “学习是自己的事!某些人,好自为之!” 撂下这句就走了。 班里窸窸窣窣地响起交谈声,有人抱怨,有人放松。 和许惩玩得好的几个人明目张胆地转过了头,对许惩竖大拇指:“哥。牛还是你牛,你就是全班大救星!” 连宋思学都回头点了个赞。 许惩笑得懒洋洋的,手上还在打游戏,这回没放出声音。 他又把耳机插上了,也不知道他MP4里放的是什么,能这么好听。 乔方语没再聊天,低头专心做作业去了。 郭政确实脾气不好,动辄训人几节连堂。 但他有句话说得不错,学习是自己的事。外在的压力越大,越要抓紧时间、好好安排,才能在一年之后,交出一份满意答卷。 她不再乱想,沉下心翻开一页新的习题。 - 周末出门前,乔方语一如既往早早醒来。 “阿语,是不是要出去哪?”奶奶也慢慢爬下床,乔方语赶忙过来扶她。 “对,和朋友约好了出门玩。”她语气很轻快,“不知道去哪儿呢。” 方芳的手搭在她手背上,一双粗糙褶皱的手抚过少女白皙的手背,仿佛时空回溯,过去与未来交织在一起。 奶奶苍老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是班上的好朋友啊?” 乔方语脸红了一下,小声地嗯了一声。 方芳没有说话,只是笑着起身,在五斗柜里缓慢翻找着。 “奶奶,你要找什么,我来帮你。”乔方语说。 方芳摆了摆手,“找着咯。” 她拿出一个针线盒,粗粝的掌心磨过乔方语的脸颊。 她有老花眼,盯着她的时候,瞳孔都像是注视着远处。 “我们阿语,多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能穿一件不合身的衣裳出门呢。” “奶奶……”乔方语嗫嚅了下,“这件挺好的,我特意买的大一号,现在同学们,都流行这么穿呢。” 她心知肚明自己说的是假话。 她之所以买这件衣服,不过是因为断码打折。 这件衬衫是纯棉的,材质很好,只是可惜大了两个码,她只能穿在外套里面。 而这个夏天炎热漫长,根本没给她叠穿的机会。 方芳坐在缝纫机前,将乔方语的衬衫沿着肩线剪开。 她只用手比出一拃,连尺规都不用,便落剪干脆利落地将布料裁开。 乔方语坐在奶奶的矮床上,把脸捧成一朵小花,甜甜地夸:“奶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那可不?”方芳笑起来,“奶奶要是没点本事,你乔爷爷当年,能被我迷得,晕头转向的?” “……当年你爷爷还在村里当兵,哎呀,夏天热哦,那个地上,都裂开来,虫子死在缝缝里面。” “他非要从村东口,跑过桥,到西口边找我。” “说是来这里检查、检查,其实谁都知道,他就是想泡我呢!” “轮到他站岗,他也不好好站,就站在我家院子前面,往我窗子里,丢石榴花。” “我们当时大姑娘都会唱一首歌。石榴花、花石榴,落满一地石榴红。石榴红、红石榴,旭日初升东方红……” “后来他退伍咯,听说我爸爸把我许配给隔壁村的教书先生,急得哦,在火车上站了好几天,眼都没合,就跑回来找我。” “他一到我们家,就昏过去了。” “那双解放鞋,都磨没了底咯。” “我就把他的鞋子补好,衣裳缝好,悄悄的,放在他床头边上。” “他一醒来,看到衣裳、鞋子,就明白了。整个村子,除了我,这手艺上哪儿找去?” 方芳笑盈盈地絮说着过去,一双浑浊的眼睛映着水光,晶莹如碧波荡漾。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女孩一样,石榴花般的脸颊,笑出酒窝的嘴角。 就好像旷野的风、五六十年前的阳光,又穿越时空,拂卷过她灰白发梢。 那是属于她的,少女时代。 她放下剪刀,在缝纫机连贯的咔哒声里,将裁剪好的衣服一片片缝合好。 她的故事也进入了尾声:“爷爷一醒来,就光着脚丫子,把我补好的鞋子、衣裳,全部都抱在怀里,往我家前厅,就冲出来了。” “那个教书先生,还在我家门口议亲嘞。” “他急啊,一边喊‘爹、爹’,一边拦着我爸爸。” “结果没拦住,被袖子绊倒了。他在我爸爸面前,摔了一个大马趴!” “别人去拉他,他不起!抱着我缝的东西,砰砰砰。他在地上给我爸爸磕了三个大响头!” “他说他这一辈子,都会对芳芳好,求我爸爸把我许给他。” “又对着我妈妈的像,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说,他到死都会对我好的。不然,等他过去了,让我妈妈狠狠地揍他……” “……说好要陪我到死的。”方芳的声音低下去,“不是说要护我一辈子么?” “怎么就先走一步了呢……” 她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气带哽咽。 乔方语不忍再听,主动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轻声唤:“奶奶。” 她怎么会不难过。 那是她的爱人。也是陪着她走过童年,牵着她的手,陪她从牙牙学语,到蹒跚而行的亲人。 生命渺小苍茫。 爱却绵长。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奶奶,但语言在此刻总是苍白。 于是乔方语弯下腰,搂住奶奶佝偻的肩膀,像小时候一样,拿脸颊轻轻蹭着奶奶的颈项。 “奶奶。”她故意撒娇说,“你还没让我试穿,改好的衣服合不合身呢。” “你猜猜看,今天我和谁一起出去嘞?” “我晚上回来想吃奶奶烧的炖蛋呢。”乔方语抬起头,看着方芳,“要放好多好多葱花的那种。” 静默半晌,方芳揉了下她的额发。 “好啰……晚上给阿语做好吃的哟。” 她看着乔方语换上新衬衫,经她裁剪过的衬衫大小恰合,连腰线都完美包裹。 棉质布料干净松软的材质衬得她肤色雪白,一双眼睛清亮,明净又端庄。 方芳绕着她看了又看,忍不住的欢喜:“我们阿语、我们阿语……也长成大姑娘了。” 她拿出压箱底的檀木梳,给乔方语梳了个简单又精巧的半扎发。 “好了,去吧。”方芳扶着腰,坐在椅上,望着乔方语笑,“这么漂亮,哪个男孩子,看了都要害臊哩。” 乔方语的脸扑腾红起来。 “奶奶……你都猜到啦?” 方芳笑弯着眼,不答话。 奶奶怎么会不知道? 那些初次暗恋的悸动与酸楚,早在许多年前,就已在她心间陈酿。 八点。 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乔方语收拾好东西出门,临别时依依不舍地挥手:“奶奶,当心闪着腰……那我出门啦?” “好、好。” 她看着女孩在门边换上鞋子,对着塑料镜拨开刘海,露出素净的脸蛋。 少女羞怯地抿起唇角,眼眸晶亮,脚步声轻快地奔向了远方。 方芳缓缓起身,拉开最下面的抽屉,捧起一台被封好的玻璃相片,静静放置在胸口。 肾病之后,她手指变得粗肿,戴了半辈子的戒指,再也套不上了。 所以她把它放在了这台相片后面。 这张相片并不是婚纱照,也不是全家福。 而是某天,一个路过村庄的摄影师歇脚时,不小心拍到,顺手冲洗出来送给他们的。 相片上,乔振华站在门口,一肩担着满满两提井水,另一肩坐着尚还稚弱的小乔方语。 隔着窗,她在屋内踩着缝纫机,含笑望着门前的祖孙俩。 那是她最幸福,也最怀念的时刻。 现实或许就是这样,起起落落。 行至高点时,只知快活。却不知,往后再也不复。 只能用漫漫余生,去怀想那刻吉光片羽、白昼流光。 每次想他,方芳就会把这台相片取出来,抱一抱。 ——就像是她的小乔哥、她的振华、她的老头子,还依旧陪在她身边一样。 “……”她口中呢喃着一个名字,半晌扯开唇笑。 “我们的阿语也长大啰。” “阿语长大啰……老太婆,也活够本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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