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单位,桂卿把东西和票据交给刘宝库后就开始考虑去白郡家的问题了。本来这不是个问题的,但对于他来讲就是个很大的问题了。这期间他偶尔也会感慨一下单位的会计毛玉珍和出纳王兆前小时候也应该是非常可爱喜人的小姑娘的,不知她们怎么会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在这种令人感觉特别不舒服的鬼样子的。关于这两位中老年妇女的形象和做派,他现在连回忆一下都觉得难以忍受。但是,他却没来由地觉得白郡和晓樱将来一定不会像毛、王二人那样慢慢地变得如此面目可憎、人见人烦的,因为她们和那两个庸俗透顶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永远也不是。当然,这世上一定也有人不烦那两个女人,甚至和她们沆瀣一气、臭味相投,比如她们的老公等等,因为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呢,况且她们现在还没坏到和秦桧一样的地步。又当然,她们即使想坏到秦桧的地步,恐怕也没那样的本事,至少人家是进士及第,书法造诣也不错。 虽然白郡的老家是白窝村的,并且她也随着她的父母经常回老家转转,但是她父亲白正源大学毕业后就在外边参加工作并生活了,所以说她是个典型的城里人,和现实中农村生活的关联性并不强。桂卿想,她爸既然位居那样炙手可热的官职,那么她家里一定拾掇得非常豪华气派,至于豪华气派到怎么程度他就只能靠想象了,因为他家根本就没有这种类型的有权或者有钱的亲戚可供他参考,长期的贫穷再一次毫不留情地限制了他那已经可怜过多次的想象力。对于此类问题他已经感觉有些不胜其烦了,同时又恨自己为何总是过于注意这些烂事,难道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且成熟不了吗?虽然否定自己并不意味着否定这个世界,但是他依然由着自己悲观的情绪继续发展下去,继而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某种似乎是不必要的怀疑,或许也是极为不公正的怀疑。 “到她家要不要脱鞋呢?”他如此问自己,同时认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必须得妥善地解决好才行,不然就过不了心里的坎。 据说城里有钱人家里的屋地铺的不是实木地板就是洋地毯,人家的厕所都比农村人家的堂屋还干净呢,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闹笑话,那样的话他会一辈子都无地自容的,都不敢再见白郡的。 “如果我脱了鞋,要是脚很臭怎么办?”他一考虑到这个非常现实而又尖锐的问题,就立马感觉到脚底下已经冒出了不少新老交织的脚汗,那些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主人嫌弃的汗液一股一股地流淌着,他好像已经闻到了从脚丫子上散发出来的阵阵恶心人的臭味。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想到了一个应急的解决办法,那就是等下班之后去厕所把脚洗干净,这样就不怕脱鞋了,即使有味也不至于太严重。 刘宝库下午在办公室呆了没多长时间,因为感觉到甚是无聊,便就提前走了。而渠玉晶下午则根本就没来,她经常下午不来上班的,即使她下午破天荒来上班,除了和单位的人聊聊天和练练嘴之外,桂卿从来也没见她干过什么正儿八经的活。下班之后桂卿见一个楼层的人都走个差不多了,就悄悄地跑到厕所外头的洗刷间把鞋和袜子都脱了,仔仔细细地把两只脚都洗了一遍。等他把脚洗干净了却又觉得袜子上的味道太难闻了,这倒有些意外。而且他还发现了有一只袜子前面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很是影响市容,看来一会出去必须得买双新袜子了。 另外,他觉得自己的脚指甲也该修剪了…… 金碧大厦里面的超市是青云县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超市,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里面总是挤满了形形色色、如饥似渴的蚂蟥一样的购物者。他特别喜欢这种超市,因为里面的东西完全不用讲价,而且东西的质量还好,完全不用担心被坑的问题。如果在外边买东西一不小心就会被宰,很容易花了高价买了劣质产品,说不定还会被个别的奸商找了□□,叫人防不胜防。有时候消费者看了东西,特别是讲了价钱后如果不买东西,个别的老板能把顾客祖宗八代都骂过来。金碧大厦西边挨边的地方就有个传统的“坑人一条街”,里面卖东西的人,特别是那些卖衣服的人,一个个都是该下油锅的货色,北樱村的人没有几个说那里好的。他很快就在超市里面买了几串大葡萄,即他平时根本就舍不得吃的那种,并顺便买了一打不值钱的袜子,虽然他也明白省了盐一定会瞎了酱的道理。 装作悠闲的样子溜达着出了超市,他便找了个闭静的地方把一双新袜子穿上,就骑着车子去找晓樱了。从超市往东到了十字路口再往北一拐,没多远,路西就是蓝旗公司的门店了。他把车子放在店门口,然后怀着十分忐忑的心情走进店里,站在进门处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喊李晓樱的名字,同时拿眼睛盯着车筐子里的葡萄,他怕再被蟊贼偷去了。 “你站门口干什么?”晓樱看见他瞻前顾后、东张西望的样子煞是好玩,便抿嘴笑道,“给我们当门神是不是?” “不是——”他尴尬地笑道。 “都说‘站着的客难打发’,”她又接着开玩笑道,“快进来坐会啊,你又不是洋棒杆子,别老是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了。” “我还得看着车子呢,框子里有东西。”他老实地回道。 他可是让贼人给偷怕了,因为他身上可偷的东西太少了,正所谓穷家值万贯嘛,他万万不能再丢东西了。 “噢,那行,你在门口稍微等一下吧,我马上就好。”说罢,她左手提了一个奶白色的小坤包,右手拿着车钥匙,简单地给店员交待了一下就出来了。 看来她早就收拾好了,只等他来到了。她看起来欢快得像一只小麻雀,似乎嘴角还有嫩黄嫩黄的肉质没有蜕化干净。 “咱先上白郡单位去找她,然后再一块去她家,怎么样?”她征求意见式地告知他,甜甜的样子就像橙黄色的金麦圈,当时的城里小孩最爱吃的一种时髦点心,他当然是没见过的。 “今天我就交给你了,一切悉听尊便。”他有些冒失地打趣道,心里的一池春水已经完全荡漾开了,上面漂浮着无数的白帆,令他感觉心旷神怡,好不惬意。 “那我把你卖给人贩子,你也悉听尊便?”她闹着玩道。 “人贩子买你,”他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道,深知“有心者有所累,无心者无所谓”的道理,“还能转手卖到穷乡僻壤去给人家当媳妇,人贩子买我有什么用啊?白白地浪费钱。” “像你这样的人,”她迅捷地回道,似乎对他的任何问题都有确切的答案可以提供,“可以卖到河南黑砖窑里去当苦力啊。” 他这回没笑,因为他想起了村里的小伙伴秦杨的遭遇。 秦杨差不多和桂卿同龄,他们两家都是一个生产队的,两人又是村小的同学,小时候关系就很好,只是后来桂卿一直在城里上学,他才逐渐和桂卿来往少了些。头几年秦杨随着大潮流出去打工了,他最初和家里还有些断断续续的联系,后来家里就怎么也联系不上他了。虽然村里人似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小孩的存在,但是他的父母亲和哥哥姐姐几乎天天都念叨着他,生怕他有个什么意外和闪失。其实,年年节节差不多都以泪洗面的秦家已经对他是否还活着的事不抱什么希望了,虽然他们早已悄悄地报了警,但是警方那里却一直没有任何结果。直到去年临近春节前的一天,秦杨这孩子才从天而降一般冷不丁地在一个黑夜里回家了。然后,他悄没生息地在家里养了有半个多月,过了正月十五之后才慢慢地出来透透气,和大家见面聊聊天。原来,他这两年被一伙强人拐去河南某地的黑砖窑当苦力去了。是他从前打工时认识的一个人给他写信说郑州有个活非常不错,叫他赶紧去干,结果他一到了郑州火车站就被一帮血坏种连哄带骗地给拐走了。整整两年的时间里,他这么强壮的一个海西小伙子愣是没逃出黑砖窑主罪恶的魔掌。当年,他离开家的时候膘肥马壮、踌躇满志的,后来他回家的时候却是骨瘦如柴、意气全无,完全变了一个人。也就是这半年以来他才刚刚养过来,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往日的风采。他胖了,但是胖得很虚很浮,也很叫人心疼。至于他那两年在黑砖窑究竟是怎么过的,后来他又是怎么死里逃生出来的,那些内容足够写成一本书了。可惜他不是作家,因此那些巨大的屈辱和伤痛也只能永远地埋在他的心里了。 晓樱当然不知道桂卿心里想的这些往事,她不过是那么随口一说而已,其中并无深意,她甚至还奇怪为什么这次他没有机智地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呢,不过她并没有深究下去,她愿意宽容他的一切。 张、李二人一前一后地骑着车子奔白郡的单位而去,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就到了。白郡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她和他们俩简单地寒暄过后,便领着他们径直往自己家骑去。 白郡家就住在县委北面的田庄小区里,那是田庄煤矿牵头盖的房子,位置当然很好,据说风水当然也很好,是青云县第一个成规模的大型高档小区。当年盖好房子之后矿上的人都分完了才对外出售的,也算是青云县最早的房地产项目之一了。桂卿以前只是很偶然地听说过田庄小区的盛名,却从来没进去过一睹真容,因为既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三人进了小区南门再往里骑,没多远就看到了几排别墅式的房子,显得非常别致奢华。白郡轻车熟路、神色自然地领着张、李二人很快来到了第二排最东边的一家小洋楼前,然后轻轻地说了声“到了”,就下了车子去开门了。 “嗯,将军楼,好看吧?”晓樱看了一眼桂卿,小声地问道。 桂卿很不情愿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同时心想,怪不得这些小洋楼被叫成将军楼呢,真是和将军的肚子一样,好大的气势啊。和此楼一比,旁边的普通楼房确实像吃不饱饭的清苦人的肚皮了。他非常本能地想骂一句“真够浪费的啊”,但是一想到这里是自己女同学的家,就把那句脏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对于这么热情漂亮、活泼开朗的女同学的家他目前还抹不开脸直接去骂,而且那样的脏话若是骂出来不仅会显得他这个人粗鲁无礼,还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他仔细地想了想,即使是真酸也不能表现出来,更何况是不太酸。这是素质,做人最起码的素质,也是白郡愿意和他交往的原因之一。他必须得做到荣辱不惊、处变不乱,既要拿得起又得能放得下,这样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将军楼都是统一的样式,前面都是威武严整的门楼子外加一个宽大的车库,在他看来一点新意和艺术性都没有,着实乏味可笑得很,真不知道当初的设计者怎么想的,也不知道那些土豪买家都是什么样的审美眼光。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理解不了的人群他总是习惯性地保持着一定鄙夷和敌视的态度,这种做法当然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够包容和开放的,但是他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三人依次进得院来并放下车子,桂卿抽空抬头一看,眼前呈现出一个特别精巧别致、气象不凡的小院子来:靠西墙有一个镶着白色瓷砖的养鱼池,里面有一条很大的红色鲤鱼自由自在地游荡着;对着西窗的位置是一个秀珍假山,布置得生动有趣、富有诗意;东墙处是个规整的厨房,里面窗明几净、异常亮堂;南边车库北墙处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墙根种着的几簇枝繁叶茂的翠竹,随意地掩护着下面许多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本来这片将军楼就是闹中取静、别具一格,再加上院子里品位不凡、清幽可人的园林小品,一下子就让人感觉到,有钱人真会享受啊。 一会进屋,这鞋子看来是脱定了,不脱绝对是不行的,幸亏自己提前洗了脚且换了袜子,他想。同时,他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来,看来急中生智这个词还是比较有根据的,人若是逼到份上了,什么可笑的招数都能想出来。 桂卿把那袋看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有些寒酸的葡萄拎在手里,进了客厅门就把它放在了门旁的地上,他以为那是个很合适的位置,既不是太显眼,又不是很隐蔽,然后很潇洒地把鞋脱了,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场面。白郡从橘黄色的榉木鞋柜里拿出来几双塑料拖鞋,晓樱挑了双红色的穿了,他自然就挑了双蓝色的穿。崭新的腈纶劣质袜子给了他很大的自信,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那自卑和恐慌的心理。 白郡一边客气地说着“来俺家还用买东西啊,你也太见外了吧”,一边拿起葡萄就到厨房去清洗清洗,好让大家吃。 趁着这会子的空,他仔细打量起白郡家的客厅来。 这间客厅实际上是两间屋的空,因此显得十分宽敞明亮,毫不局促。客厅的西边有一间主卧室,他猜测那应该是白郡父母住的。北面有一个据说叫玄关还是什么的东西,后边光明正大地藏着一段短短的楼梯,那是通往二楼的地方,楼梯是那种枣红色实木的。客厅顶上正中央有一个枝形的水晶大吊灯,吊灯的最外圈亮着一围柔和的灯光,给整间屋子增添了许多静谧高雅的气氛。客厅北墙的电视柜上摆放着一台Panasonnic牌子的大屏幕彩电,黑黝黝的主色调显得气派非凡。如果这台电视打开的话整个屋子一定流光溢彩、缤纷亮丽。南墙和东墙围着一溜红褐色的真皮沙发,宽大柔软,尽显风流。西墙则是一套雕龙刻凤的老式样红木家具,两个宽大古朴的椅子一本正经地拱卫着一个方方正正、敦敦实实的茶几子,他猜那玩意肯定值不少钱。红木家具南边摆着一个高大的立式鱼缸,鱼缸里面有几条肥肥胖胖的热带鱼正在那里傲慢无礼、旁若无人地游荡着,很好地诠释者不仅狗能仗人势,鱼同样也能仗人势的意思。客厅东边角是一个带着浓厚附庸风雅气息的博古架,上面摆放着主人精心挑选出来以供展示的若干件玩物。他虽然不认得那都是些什么东西,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物件多半是从古时候权贵人家的坟子里面扒拉出来的,因为它们的总体风格和小学历史课本上的古文物很接近。他觉得有权有钱人的癖好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一点都不忌讳那些玩意曾经是死人的东西,反而觉得它们能辟邪,能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也许只有那些重口味的思想奇特的人才能当大官,他觉得他这辈子是没有当官的希望了,因为他一看见那些稀奇古怪的古物,身上就不由自主地起满了鸡皮疙瘩,头皮也跟着发麻,感觉瘆得要命。 就在他贪婪而又厌恶地站着欣赏这间他从未见过的华丽客厅的时候,晓樱坐在沙发上不时地和他聊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显然她对此地已经很熟悉了,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想看坐下看呀,站着不累吗?”她问。 “不累,累什么?”他边回答边想,语气有些肉。 他以为客厅里的东西就是拿来给客人看的,他仔细看这些东西就是对主人最大的尊重,于是索性走到跟前看个清楚,好像很懂行或者很有鉴赏能力的样子。 “摁,这把宝剑看着很有气势,”他认真地端详着一把锈迹斑斑、阴气森森的青铜宝剑,对她道,“分量应该不轻,刀口也很锋利,要是会武的话耍起来一定很过瘾。” “我猜那是用来镇宅的吧,”她故意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和表情轻微地笑道,意在和他多说几句话以化解他的尴尬情绪,“因为上面好像隐约透着一股王者之气,很内敛却又很霸道,你感觉到了吗?” “嗯,王者之气?”他随即疑惑道,并庆幸自己没拿手去摸那个宝贝玩意,尽管他颇有手贱的企图和打算,“我还真没感觉到呢,看来你一定和这把宝剑有缘,不然怎么就你能感觉到它的神秘气息?” “哼,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她翘了一下鼻子回道,她在他跟前越来越喜欢翘鼻子了,而且一般都还是无意识的,“就是一种朴素的直觉,其实谁知道它是什么来头啊?反正我是比较喜欢它的样子,古朴、刚正、充满浓郁的沧桑感,浑身上下都洋溢着悠久历史的厚重感,布满了岁月不断销蚀的痕迹,让你脑子里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很多剑胆琴心、忠肝义胆的古老故事……” “你真该去学考古的,”他半是揶揄半是讽刺地说道,“那样的话就能仔细地去研究这些老古董了,其实随便一件文物背后都会有一段非同寻常的故事,只要你能挖掘出来。” “有些事情你要是闲着没事看看,”她随即笑道,让他根本就猜不到她后边会说些什么更重要的话,“就会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而且风雅得很,一旦你把这种闲情逸致当做职业来做,那么有八成的可能性你最后会感到十分厌烦的。比如说,你在大街上无意中瞥见一个超级大美女,她很符合你一贯的审美观,你感到很舒服很养眼,甚至产生了一种一见钟情的美好感觉。可是你要真是娶了她当老婆恐怕又未必合适,说不定最后还会闹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呢,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奇怪。” “你这思路转得也太快了吧?”他有些苦涩地笑道,只是大概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中间也不过渡一下,一下子就由宝剑跳到美女上边了,我有点不适应。” “宝剑配英雄,英雄配美女,就转了一个弯啊,你那么聪明,难道脑子还跟不上吗?”她回道,这中间有点放肆的意味,比随心所欲轻一点,当然也是一种独特的亲切感,只在她和他之间弥漫和流转,“跟你说话我还用得着劳心费力地去想怎么过渡吗?” 他想,她的话很有道理,他自己平常说话也经常跳跃着来,有时候也让别人感觉转得太突然了。此时,他想起了那位出车祸的女孩子如烟。室外,落日的余辉还在明晃晃地照耀着这个充满勃勃生机的城里小院。室内,辉煌柔和的灯光填充着阳光散射不到的所有角落,脸色白净的她欢快调皮地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地看着他。 他不禁有些出神了。 此情此景是梦非梦,他仿佛极其放松地躺在一片巨大的棕榈一样的树叶子上,而那片大叶子又漂浮在深蓝色的温暖如春的大海上随波逐流,一起一伏的,恍惚了他的思绪,揉碎了他的心田。 白郡用一个浅蓝色的托盘端着已然洗净的葡萄进来了,她边让晓樱和他吃葡萄,边用茶几上暗红色的细陶茶壶给大家泡茶。 “你跟我说话当然用不着过多解释,”他一回过神来便对晓樱笑道,显得颇为大度和气,就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因为就算我当时听不明白,回去之后我也会像老牛一样把你说过的话再吐出来,一遍遍仔细地咀嚼,然后再咽下去好好消化的。李商隐同志说过,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农村俗话也讲了,鸣鼓不用重锤敲。所以说对于有些事来讲,懂你的人不需要去解释,不懂你的人又没必要去解释。总而言之就是,凡事都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和说明。” “呦,我才出去这一小会洗了个葡萄,你们两个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白郡按程序泡完茶了,她刚坐在沙发松了一口气就嬉笑着插话道,“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啊?晓樱,你来澄清一下吧。你要知道本姑娘的政策一向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 “都说那个什么人多心来着,看来这话一点都不假啊,”晓樱演双簧一般眨了眨眼迅速地回击道,“你都听见什么了,就红口白牙地要我坦白?再说了,就算是要坦白那也得桂卿来坦白呀,因为你刚才听见的话尾巴正是他说的啊,对不对?” 她借机瞟了一眼他,旋即又收回来目光定定地看着白郡,很有些肆意挑衅的味道,也是想着声东击西的意思,因为她们之间的关系完全经得起这种随时发起的戏谑和玩笑,闺密就重在一个密字嘛,和闺不闺的关系不大。 他虽然对晓樱刚才说过的“那个什么人多心”这几个字感到特别诧异,甚至有些难以接受,但是他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对方的选词和用意,于是索性就不再想这事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青天白日大天老明的我有什么不能坦白的啊?”他略一沉思便接话道,坦荡倒是显得坦荡了,就是看起来有点噱乎乎的不是那么回事,“我是说意气相投对脾气的人在一起用不着太多的解释,凡是需要小心翼翼地说话,胆战心惊地考虑对方是什么感受的情况,那都说明两人的关系不好,不到位,不担待事。” “不用说,你们的关系肯定是属于不需要过多解释的那种情况了。” 白郡冷笑道,眼神自然是可以捉摸的。 “这还用再多解释吗?”他不假思索地回道,双脚直接跳进了对方布好的陷阱,同时还觉得自己多英明伟大。 晓樱微红着脸皮笑了笑,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不用解释”的姿态和境界,尽管她也不喜欢眼前的三角形势。 “晓樱,你脸红什么?”白郡继续保持高压态势,学着《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的语调直接问道。 “精神焕发!”不等晓樱答话或者思考,她又学杨子荣的声音笑道,“哈,哈,哈……” “郡郡,来,我告诉你个事,”晓樱不肯绕过她,故意拉下脸来神秘兮兮地对她道,就知道这样能引起她的最大兴趣,“麻烦你抽空好好读读《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好不好?” “二十七回写的是什么内容?” 他好奇地问道,有些不思悔改的意思,继续往陷阱里跳,九头牛拉他都拉不住。 “那回的题目是,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晓樱微微得意了一下,又转而带着故意的腔调淡淡地说道,淡得有些假惺惺的意思,她这回是出乎意外地失真了。 “哼,晓樱,你这真是贼不打自招啊,”白郡愣了一下后马上又一脸兴奋地说道,连脖子处都有些发红了,“那一回具体写的什么我记不清楚了,但是有一句话我倒是能背出来,那就是薛宝钗的那句‘怪道从古至今那些什么什么的人,心机都不错’,嗯,我看你的心机就不错啊,看来宝姑娘说得真对。” “罢了,罢了,本小姐不与你这个小赖皮计较了,”晓樱听到此言,知道白郡有意把她扔出去的矛头折过来再对准她,因此不好再与其纠缠了,便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有些无可奈何地回道,“等下回我逮准机会了,再好好地整理整理你吧。” 他上大学时闲来无事读过《红楼梦》,那是从学校图书馆借的书,可惜他当时只读了一小半,后边的根本就没怎么看,因为他觉得里面的内容不是吃饭就是喝酒,不是吟诗就是作赋,他实在读不下去,索性就放弃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所以他自然不能明白白郡和晓樱对话的深层次意思,只能在一旁当个看热闹的闲人。 不久,三人听得大门口有动静便都起了身。 “我爸妈回来了,”白郡朝外边匆匆地看了一眼后念叨着道,算作是一种公开的提醒,“我已经给他们说了你们下班后要来的事,他们都知道,一会在我家吃饭。” 说着,她这个乖乖女就迎了出去。 晓樱和他也跟着出去了,两人又重新换了来时穿的鞋子。 “这位就是我的高中同学张桂卿,”白郡接过她妈妈车筐子里的东西后,向白正源、何田两口子很官方地介绍道,“以前我给你们说过的,他家是北沟乡北樱村的,现在在县水利局上班。” 说着,她回头朝桂卿笑了笑,并甜甜地点点头。 桂卿听了白郡的介绍后,有些纷乱复杂的心旋即平和了许多,因为他知道白郡的妈妈何田就是村里陈向辉的大姨子。大姨子这三个字历来都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和想象空间,当然能够轻而易举地抚平他初到白正源家的惶惶不安之情。 “大叔,大姨,我就是张桂卿,”于是他忙走上前打了声招呼,算是正式认识了白正源和何田,一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岳父、岳母的人,“白郡的高中同学,和晓樱一块上这里来找白郡玩的。” 白正源夫妇非常和善地和他打着招呼,说了一些“欢迎来玩,快到屋里坐”之类的客套话,然后两口子就去卧室换衣服去了。当然,晓樱是这里的常客,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不用多言。 桂卿看到白正源身穿雪白的衬衣和漆黑的裤子,看着就很职业很规整的样子。该人中等身材,肤色白净,身材略微发胖,大约比他矮半头左右。其人长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完全没有那种因为长期从事那种职业而形成的凶悍阴郁之气息和威严肃穆之神情,这让他颇有些意外。他想,这个人哪像一个拥有杀伐决断大权的院长啊?简直就是一个名牌综合性大学里的教授,而且还是那种与世无争、清心寡欲的教授。这个人是走着进自己家的,当时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方方正正的公文包,一望而知就是坐单位的公车回来的。 至于何田这个女人桂卿也仔细品味了一下,并认为她确实长得极像陈向辉的老婆何翠的样子,只是各方面比何翠更细致和更柔顺一些,当然也显得更年轻一些,而神情举止则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差不多就是何翠的翻版了。他猜测她大概是在哪个机关工作或者是一名老师,也许是医生,总之她的工作环境应该不错。试想不管她在哪个单位工作,谁敢不给她丈夫面子啊? 何田很快就换好了居家的衣服,然后礼貌性地和晓樱嬉笑着打趣了一番便很从容地忙着去厨房做饭了。白郡随后也跟着去了厨房,桂卿明白这顿饭是必须在她家吃了,骑虎难下的架势已然形成。 晓樱本来也要去厨房帮忙的,而且是真打算去,并不是虚让,但是白郡当时就阻止了她,同时正色相告:“晓樱同学,在我家里你的任务是陪好客人,别的事暂且不要你操心,明白?” “恭敬不如从命,”晓樱借坡下驴道,恐怕她也不想把桂卿单独留在陌生的客厅,“那好吧,我就少跟着吸点油烟吧,反正你的手艺比我的好,阿姨的手艺比你的更好。” 言罢,她便心安理得地回到客厅坐下了。 桂卿觉得在屋里干坐着等人家忙活饭菜有些不好,便也说要去厨房帮帮忙。虽然他确实说得很实诚,也作势要去,但是旁人看着总像是虚情假意的样子,弄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行了,行了,桂卿,”白郡依然像拦截晓樱一样拦住他道,就知道她若是不及时出面制止,桂卿这个二货真有可能去厨房添乱,“想展示你的厨艺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就先免了吧。你要是也去厨房帮忙的话,那晓樱陪谁呀?你们都是我的客人,就都在屋里等着吧,反正做顿家常便饭也不麻烦的,随便炒几个菜就好了。” 于是,他也只好继续呆在客厅了。 白正源上身穿了一件原白色的T恤衫,下身着一条灰色的运动短裤,从厨房洗了把脸就到客厅陪新旧两位客人聊天了。 在桂卿原来粗陋浅薄的想象中白正源这种人应该是一脸严肃的表情,遇事特别的不苟言笑,根本就不屑于和他这种关系不甚熟悉且地位悬殊较大的年轻人交谈的,即使出于必要的礼貌,见了面随便客套几句也不过是敷衍了事罢了。他万万没想到白正源竟然什么事都没干,回到家就和他正儿八经地说起话来了,这让他很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连说话的腔调都略微走了样。他暗笑自己好没出息啊,刚才还要痛骂人家腐败呢,现在都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人啊,唉,有时候真是让人无语。”他如此感叹着。 “桂卿,嗯,我知道的,不用再专门介绍了,”白正源语气柔和地说道,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白郡以前很多次提到过你,小伙子挺优秀的。你上学时候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就是数一数二的,嗯,很不错。白郡一直都很羡慕你的学习劲头,比较刻苦,比较用功——” “白叔叔过奖了,”桂卿微笑着谦虚道,内心虽然依旧还是紧张不堪,但是脸上却大有如沐春风的舒畅感觉,“高一的时候我的成绩还勉强凑合,后来就不行了,脑子笨,慢慢地就跟不上了。白郡当时学习也挺好的,她绝对属于那种高智商的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习学好了,不像我光知道使笨劲,憨学死学,干什么都不灵活。” 他本来想一声喊“白叔”的,一想到这样的称呼有些接近于“白薯”或者“白鼠”,故而就只好喊“白叔叔”了。只是这样的称呼是他极不习惯的,因为若是在农村老家按照土话来叫他该喊白正源“大叔(fu)”,喊何田“婶子”的。可是他又想,这毕竟是在城里,还是按普通话的规矩来称呼吧,别扭点就别扭吧,入城随俗嘛。 “桂卿,你就不要谦虚了,”晓樱笑着插话道,她是不笑不说话,“你的情况我和白郡以前都给白叔叔详细地汇报过了,虽然不一定多客观,但是大体上还是没走样的。” 桂卿有些诧异,想自己何德何能有什么光荣事迹值得白郡和晓樱两人都向尊敬的白正源汇报呢?想来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这其中肯定也少不了虚构和夸张的成分。 “白郡曾经给我说过,”白正源又道,还是很板正很亲切的样子,“她说你的文科一直都很好,只可惜没去文科班,你要是学文科的话考个名牌肯定很轻松。我印象中关于你的比较深刻的一件事就是,白郡当时报考法律专业的时候曾经问过你,学法律将来的就业怎么样?你当时说了一句话,我现在依然觉得很有道理,而且很有深度,那就是:要是,我不能把这个‘要是’省略掉,否则的话就是在大方向上犯错误了,要是处在一个权大于法的社会里,学法律到底能有多大的作用呢?你在那个年龄能有这样深层次的思考确实不简单啊。别看这只是一句听着非常简单的话,但是却说出了非常深刻而朴素的道理——” 此时,桂卿总算弄明白白郡和晓樱都给白正源汇报过什么了,白正源此时最先提到的东西一定是他印象最深刻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他听罢白正源看似非常严肃和正统的夸奖,忽然正儿八经地不好意思起来了。他仔细想了一想,大概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吧,只是没想到他无意中说的一句话居然会辗转再传到白正源这里,而且时间隔了这么久人家还能一张口就说出来,这才是真的不简单。他瞬间就觉得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不愧是个正宗当官的人,夸人都能夸得这么好。 “嗨,白叔叔,那都是以前不太懂事,”桂卿沉吟片刻后红着脸回道,不谦虚也学会谦虚了,因为形势在那里摆着嘛,“顺口说着玩的,现在看起来确实偏激得很,既不全面也不客观,简直幼稚得可笑。幸亏当时白郡没听我的,不然的话她要是选错了专业那可真是我的罪过了,怎么也免不了误导的责任。” “哪里,哪里,”白正源连忙摆手道,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显得有些可笑了,只是桂卿不好意思当场笑他,因为总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异样的光环,“虽说白郡最后还是选择了法律专业,但是你的话从某种程度上讲还是非常正确的,这完全是两码事,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我当时也认真地考虑过你说的这个问题,现在我们有机会了,闲着没事不妨来深入地聊聊这个话题。” 桂卿觉得更加惶恐不安了。 “我觉得啊,”白正源娓娓道来,如给小时候的女儿讲故事一般富有温情和耐心,“恰恰就是因为这个社会可能还有个别的权大于法的地方,所以才更需要有良知有素养的法律工作者来坚守法律这块绝对不能失陷的阵地,才更需要有更多的专门人才来从事这块工作。咱们不妨试想一下啊,如果我们这些有正义感的,有知识、有当担、有独立见解的人,因为看透了这个社会的某些弊端和极小一部分阴暗面就转而轻易地放弃了自己本该承担的社会责任,从而让那些不学无术、品行不端、投机取巧的人占领了关键的领域,那么这该是一件多么悲哀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因为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他又更加深入地讲道,于情于理都讲得很好,“所扮演的社会角色也不同,我们或许在某种程度上看到了一个一个残酷严峻,甚至有点叫人绝望的社会现实,尽管这种视角有不可避免的缺陷性和片面性,但是从长远来看这终归是件好事嘛,这充分说明我们还是有良心的,还是有朴素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感的,对吧?另外,再退一万步讲,和社会上那些坏人比起来,我们好得可不是一点两点啊,是不是?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轻易否定自己的价值和追求。” “你想啊,”不待桂卿点头称是,他又深入浅出地讲道,“这个情况就像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一样,医生看到某些人身体有病,最要紧的还是得想办法去帮着人家治病,而不能因为厌恶这个病或者这个病人,就转身而去,扭头就走,对不对?在任何时候,面对不理想的境地,一味地选择逃避都是不对的。还是拿医生这个例子来说,虽然我们不一定成为什么了不起的名医,成为什么绝世高手,但是我们可以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整个社会的公平正义尽一点力,发一点光,这不是更大更有意义的好事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嘛,能达的时候为什么不达呢?达的时候能兼济天下为什么不兼济天下呢?” 面对白正源逻辑严谨、清晰有力、循序渐进的一番论述,桂卿在十分佩服之余也明显地意识到自己以前那点所谓的见识确实太浅薄、太极端、太孤立了,所以他只能带着极其崇拜的目光,一边心悦诚服地看着白正源讲话,一边不住地点头表示完全同意对方的意见和看法。 “我今天当着你们的面这样讲,”白正源接着又谈道,颇有些自我辩解的意味,虽然他完全没必要这样做,“并不是我在这里唱高调,标榜自己有多么清高、多么高尚、多么与众不同,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虽然我也是一个很庸俗或者说很功利的人,只是比那些敢于直白地贪赃枉法的人稍稍强了那么一小点而已,我今天之所以这样讲,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情感和常规的认识……” “咱再退一步讲,”他又道,在意思上稍微转折了一下,明显带有总结的性质,“就算我们不能为整个社会做出多大的贡献,不能竭尽所能地阻止别人和社会在某一方面或者某一领域的堕落和沦陷,至少我们能在很大程度上保护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免受无辜的欺负和冤枉吧,这也是我们要努力有所作为的意义之一。” 桂卿此时已经在心里将白正源的形象放得足够大了,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院长,这个官职在他眼里已经很大了,甚至大到他可望而不可及并且需要全身心地去仰视的程度了。都说站在山顶的人和站在山脚下的人虽然所处的地位不同,但在对方眼里都是同样的渺小,不过白正源并不是站在遥不可及的山巅的人,而是和他处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这是一个恰好能够看到对方丑陋面的距离,也是一个正好能够领略到对方所有美德的距离,更是一个他听了对方的话语后不能无动于衷和无所表示的距离。可惜的是眼下他却只能无动于衷和无所表示,因为他觉得白正源实在是太伟大、太崇高、太实在了。 “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晓樱看桂卿一时没有话说,便像出来解围一样讲道,或许这是她头一回这样做,因而显得有些牵强和生硬,表达得并不流畅,“并不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这里面也充满了无数的荆棘和陷阱,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心酸和苦恼,只有心理素质十分强大,理想信念特别执着的人才能真正干出一番成绩,才能有一番像样的作为。像白叔叔这样的佼佼者和先行者,那可不是一般人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就能达到的,其背后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也是外人看不得的。” “晓樱,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我的玩笑了,啊?”白正源爽朗地笑道,脸上洋溢着职场上成功的中年人所特有的自信和风采,“你这是摆明了要捧杀我啊,我心里可明白着呢。” “白叔叔,你说得很对,”桂卿的思路慢慢地也跟着打开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欣慰感觉也迅速来临了,他对白正源道,“这里面其实存在着一个出世和入世的差别。我以前看到的和想到的东西让我有一种消极躲避和不屑于介入的错误思想,甚至还带着一种调侃和讽刺的意味。而现在你讲的这些内容给人一种知不足而奋起,越是困难越要积极作为的意思,我觉得还是你这种想法更阳光,更积极,同时也更能鼓舞人心,值得大家广泛而认真地学习——” “对了,你能这样理解就很好嘛!”白正源重又开口道,白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隐藏在他心中的耐心教导年轻人的意味,但是这个意味却并不惹人烦,至少桂卿不觉得烦,“理想中的桃花源,那么纯净,那么美好,谁不想去那里生活啊?但是,人是生活在不能完全摆脱的社会现实里的,而且人又是社会性动物,所以有时候也是很无奈的。你们也学过的,知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个人的思想和行为绝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的,它还牵扯到我们的家人,我们的亲戚朋友和同学,甚至还包括社会上的那些陌生人。” “如果我们都选择去做一个消极逃避现实的人,”他又提到了具体问题,“去做一个不愿意竞争也不善于竞争的人,那么我们就等于是非常任性和自私地推卸自己的社会责任,把本该属于我们掌控的地盘和领域拱手让给别人。如果别人比我们优秀比我们善良那还好说,如果别人比我们还差劲还龌龊,那恐怕才是我们最大的罪过啊。沉默有时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恶劣的纵容,而且后者的影响要远大于前者……” “回过头来我们再看权大还是法大的问题,”他继续认真地讲道,很像著名的法律专家在给大学新生授课,“其实就是吏治和法治的问题。法治搞得好不好,关键还在于吏治搞得好不好。一个国家或社会如果吏治搞不好,那法治肯定也好不了,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再深入地探讨下去,”苦笑过一声之后,他摇了一下头接着阐述道,大有不吐不快而又必须有所保留的意思,“那就远不是我们所能议论的事了,更不是我们所能影响或者左右的了。所以说啊,有些问题只能尽力而为并学会在恰当的时候适可而止,在历史的巨大洪流面前我们只能是乘势而起、顺势而为。目前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凭良心干活,对法律负责,并且还要经常性地反省自己。你,包括晓樱和白郡,你们现在都还年轻,才刚刚踏上社会,接触的事情还少,特别是对于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不太了解。不过呢,不管将来的社会怎么发展变化,也不管你们个人怎么进步,我觉得当你们面临一些人生的困惑和艰难时,可以参考一下鲁迅的名言——” 不知什么缘故他今天谈兴甚浓,他大概也是觉察到了刚才的几句话有些过于正经和严肃了,于是便迅速地调整了思路和语气,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背诵起了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一文中的名言警句:“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此时,白郡已经被她妈妈有意无意地赶回客厅了,她恰好瞥见爸爸今天兴致颇好,而且还非常罕见地一字不差地把鲁迅的一段文章背诵了出来,不禁也有些惊奇与佩服,因此脸上也呈现出了一种可亲可敬的超越父女之间司空见惯的那种表情的奇特神情。 桂卿当然就更感觉到诧异和钦佩了。 “一个严谨而认真的法律工作者,”他颇为严肃地想着,并且随之进入了一种较为神圣和清洁的状态,“确切地说是一个实权在握、颇有影响的人,在日常做好繁忙的带有强烈杀伐决断性质的工作的同时竟然还这么有文艺范,而且还是那种特别有讲究、有气节、有品位的文艺范,这确实是一件很有意思也很值得琢磨的事。” “桂卿,你的面子可真不小啊,”晓樱用如水的眼睛仔细地看了一下桂卿,然后涩涩地嗔道,“我今天可是沾了你的光才听到白叔叔的这番高论的,平时哪个单位要是想请白叔叔去作报告,可都是高接远迎才行的啊。今天我可是跟着你免费听了一场高水平的报告啊。” “谢谢你桂卿!”她专门强调道,然后又说,“当然了,更得要谢谢白叔叔,谈论得这么精彩。” 说着,她摆出拱手作揖的架势在空气中比划了几下,非常有意思,惹得白正源也哈哈大笑起来,气氛更加活跃了。 白郡没有说话,而是悄悄地走到一旁给大家倒茶添水,此时她悄悄地白了晓樱一眼,“吭”了一声,故意板着脸教训道:“晓樱,注意一下淑女气质啊,行莫回头,语莫掀唇,晓得?” “不好意思,没办法啊,”听白郡这样一说,晓樱反而格格地笑出声来了,她直接回敬道,“本人生来就爱笑,本性使然嘛,不像你那么会端着大家闺秀的架子,摆着千金小姐的谱来待客。我这么说还请小姐姐你莫要怪罪才是,该包涵的还要多包涵啊。你看,白叔叔就不介意我的话嘛,对吧,白叔叔?” 她调皮而又大气地望着白正源,希望他能出来替自己说话,那是一种谁也不能拒绝或无视的眼神和姿态。 “我当然不介意了,”白正源马上高兴地肯定道,以他的资历和年里也很适合眼下的这种表情,“不光不介意,而且还很欣赏你的这种性格呢。另外,白郡的性格脾气我这个当爸爸的当然是最了解的了。她啊,属于那种胆大、心细、脸皮薄,刀子嘴豆腐心的类型,有时候甚至是玻璃心。表面上看她很有点男孩子的个性,说话也总是快人快语的,关键时刻还不知道饶人,但其实从骨子里来讲她却是个典型的小女儿心态,和晓樱你形不似而神似,要不然你们怎么是最好的同学和朋友呢?” “爸,我强烈抗议!”不等白正源字正腔圆地说完,白郡就噘着嘴抢白道,好像眼前的男人不是她爸爸而是她的某位大学老师一样,其实这恰恰彻底验证了白正源对她的评价,“我哪里有半点男孩子的个性了,我哪里是典型的小女儿心态了?你说得这些都不对,都不符合我的实际情况!我是如假包换的正宗地道的本地姑娘一枚,具有海西姑娘特有的典雅温柔、贤淑大方、兰心慧质的基本特征,你千万不要随便给别人下结论,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行——” 白正源双手举起作投降状,嘴里忙道:“好好好,别说了,再说我的头都晕了,我保证今后不再对你进行胡评和乱议了——” 桂卿和晓樱都不禁笑出声来了,打心里对白郡和她父亲之间无拘无束的亲情关系感到由衷的高兴和羡慕。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美满、和谐团结的家庭啊,既不愁吃不愁喝,还有面子有地位,又其乐融融且一团和气。接下来,白正源又不失时机地讲了一个小笑话,把屋里欢快融洽的气氛又推进了一步。 “说是某法学教授在课堂上讲,”他带着着儒雅睿智、淡定从容的微笑开口道,“同学们啊,眼下有些法院判案基本上是大案看政治,中案看影响,小案看关系——刚听到这里,一个男同学突然就怒形于色了,他跳出大声地问道,那么请问,什么时候看法律呢?如果连法律都不看的话,那么我们还学这些课程干什么?于是这个学生就把课本扔在了地上。教授听了他的话也不生气,而是慢悠悠地说道,这位同学,我看你还是把课本捡起来吧,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期末考试的时候肯定是要看法律的。他刚说完,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感觉也就是半个多钟头的功夫,两凉四热六个菜就变魔术一般被端上了干净的饭桌。餐厅就是一楼主卧室北面一间很宽敞的房子,里面居中摆了一张圆形的带钢化玻璃面的大桌子,屋顶上一个浅绿色的吊扇正轻轻地转动着,好像有两个美丽温柔的侍女在旁边用细绳子悄悄地拉动着一样。大家在楼梯后面的水池里洗了手后就开始坐下吃饭了,或者说是就餐更好。 白正源拿出了一瓶晶莹透明的白酒要给桂卿倒上,桂卿忙说自己酒量真的不行,还是不要喝白酒了。白正源略一停顿后便同意了桂卿的意见,然后要白郡去拿一瓶啤酒给桂卿。白郡去拿了一罐蓝带啤酒回来,不由分说地打开就递给了桂卿。桂卿见状也不好再推辞,就抬手接过来了。白郡和晓樱以及何田则开启了一瓶带外国字母的红酒,每人都浅浅地斟了半杯,也就是带点喝酒的意思罢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话永远不过时。 桂卿原以为何田是大人,而且还是位自带光环的院长夫人,不会轻易地和他这个陌生的小字辈熟络起来,岂料在白郡和晓樱的带动和感染下她竟然表现得非常活跃,并不时地和白正源笑骂两句,搞得整个饭桌上的气氛非常融洽和谐,根本不像个什么官太太。他带眼细看何田多次,才发现并确认她的脸上有很多的小坑,显然那是年轻的时候长青春美人痘留下的痕迹,只是人到中年这些痕迹还没有完全消除,而是顽强地布满了她那端庄好看的脸庞。不过好在她的底子很好,再加上脸盘又周正,双眼叠皮的还是非常漂亮的。而这些好底子又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白郡,并且在后天的发育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和改善,同时还把不好的一面给彻底淘汰了,所以才使得她出落得如此出众迷人。 吃饭时桂卿一点都没感觉到初来乍到的局促和紧张,喝酒时白正源也没有多劝,只是点到为止,要他随意就好。他看到白正源只是喝了一小杯白酒,那个酒很亮很醇,挂壁感很强,散发出来的味道有股甜丝丝的感觉,一定是陈年好酒。他眼里的晓樱更是不要主人客气,吃喝起来无拘无束的,简直和在自己家里一样,她的表现更是让他跟着放松不少。人是很容易受旁人的行为感染的动物,他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晚饭没用太长的时间就圆满地结束了,何田和白郡去收拾残局,白正源陪着桂卿和晓樱继续聊天,话题宽泛而又随意,能很好地兼顾到每个人的兴趣和偏好。和脑子灵活、知识面宽、有独到见解而又善于体贴他人的人聊天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既不会出现冷场的问题让人感觉尴尬,也不会发生激烈的争执伤了彼此的和气,大家都能从交谈中吸取对方的长处以提高自己的认知能力和水平,同时还能使人心情愉快、精神振奋。虽然年龄上有一定的差距,人生经历也各不相同,而且性格脾气上各具特色,但是这三人却一直聊得都很投机,可谓是谈笑风生,欢声不断,说是一次小型的沙龙也不为过。 “呦嗨,你们三个人可真有呱拉啊,”等何田母女二人收拾完东西再回到客厅的时候,白郡直接笑道,“都能开一个小型的座谈会了,哦,西方叫做沙龙。晓樱,你平时都不怎么爱说话的,今天为什么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呢?” “咦,今天我的话多吗?”晓樱本想像往常那样尽情地奚落白郡一顿的,但是一想她爸妈都在跟前,况且还有桂卿这个外人在,就转念道,“不会吧,我已经保持很大程度的克制了啊。你说在白叔叔面前我能班门弄斧、长篇大论地发言吗?” “那是绝对不会的,”说罢前言,她又自问自答道,“就算是我多谈了点自己的看法,那也是受了桂卿的影响,受了白叔叔的启发才想起来的,并不是我本人有多高深的想法和多强烈的表达欲望。” “我记得我在《女友》杂志上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白郡接着笑嘻嘻地讽刺道,她可不像晓樱那样有所矜持,毕竟这是她的家,虽然她还没搞笑到搬门框子砸人的地步,“说‘不是我性格内向,而是你不值得我外向’。我觉得你今天的表现可是一点都不内向,看来是遇到值得外向的场合和人物了,对不对?” 众人听着这话都笑了,未等晓樱反击,白郡放在电视柜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连忙走过去接电话。只见她扫了一眼号码,眉头皱了一下,接着就嘟囔道:“哎呀,这个边雪山,又来了。” 然后她极不情愿地按下了接听键,随口“喂”了一声后就去餐厅了,仿佛那个电话见不得光似的。因为怕影响白郡接电话,客厅里的人都没出声,何田也及时地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低了。片刻功夫,白郡就从里面出来了,她面有愠色地宣布道:“一会儿,边雪山要过来。” “你看看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使什么小性子啊?”何田眼看着女儿不太高兴的样子,遂半教育半劝抚道,很像是话里有话的意思,“人家主动来找你是好事啊,你就别那么没人缘了。” “哎,对了,”她随后又安排道,既指方向又铺路子,“厨房里有我刚才洗好的苹果,你去拿来给大家吃。一会我和你爸出去散散步,你好好招待桂卿和晓樱,对了,还有雪山,啊。” “他是不是提前给说好了要来?” 白正源问,知女莫若父。 “他上午打电话说要来的,”白郡随口嘟囔道,“我也没当回事,没给他说准时间,谁知道他这个时候来啊,不晌不夜的。” “这个时候正好啊,”白正源大度地宽慰道,“大家都吃完饭了,要是刚才来,正赶上咱们吃饭,那样还不好了呢。” 桂卿虽然看不出来白郡父母对边雪山这位不速之客的真实态度,但是他能确定的是白郡大概对这个人不怎么感冒。他对于边雪山也是认识的,高一时他们隔着一个班级,那伙计自恃家庭条件不错,优于大多数同学,平时做事比较张扬高调,因而也比较引人注目。而当时的他整个人生都是灰色的,给大家留下的印象自然也是灰色的,甚至灰到若有若无的地步,所以对方应该是不认识他这种小人物的。文理科分班后边雪山和白郡分在了一个班,从那时起这厮就开始疯狂地追求她了。她性格开朗且长相出众,追求者自然众多,真的假的虚的实的都有,多了或者少了边雪山一个人对她来讲也是无所谓的事情。 色彩斑驳、紧张繁忙的高中生活很快就过去了,边雪山并没如期把白郡追到手,但是他也没就此放弃他的既定目标。高考填志愿时她填了什么他就跟着填什么,完全抄袭她的模式,因为他觉得他和她的成绩差不多,去同一所学校的概率应该很高。 果不其然,她再一次被他的雕虫小技算计准了,两人竟然真的考进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上的都是法律专科。到了相熟者寡而陌生者众的外地,两人天然地就成了老乡,不管愿意不愿意她无形之中就和他走近了不少。那些高中时曾经追过她的同学一看他和她在一个学校上学了,不约而同地心想他最后肯定能抱得美人归,所以便纷纷放弃了继续和她交往的企图和努力。而她的那些大学男同学一瞧他和她是一个地方一个班的老同学,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们两人早就是情侣关系了,故而也没人去主动追求她了。就是在这种后无追兵且前无挡将的情况下他加紧了对她的持续攻势,结果没用半个学期她几乎就缴械投降了。 意志再坚决的女人也怕死缠烂打和甜言蜜语,何况他这个人虽然长得并不是太帅,但是也不能说是有多丑,虽然不是多聪明,但是也算不上是个大笨蛋。除此之外他甚至还有点不能为外人所道的野路子,有点让他颇为得意的小心机,这些已经足够他用的了。虽然她打心眼里看不上他,觉得他身上总是欠缺点什么恒久的东西,但是时间长了也经不起他那无休止的狂轰滥炸,所以在一个飘摇不定的特殊时间段里她稀里糊涂地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偎、沾、粘、靠”四字真言便是他常挂在嘴边的成功秘诀和制胜法宝,也是浓缩了他全部思想精华的东西。 在潜意识里她对他所产生的那种不能直言的鄙视还在于受她爸对他爸鄙视的直接影响,且这影响日渐深远,从未减退。他爸边晓民现任县里某单位的副职兼某下属某大队大队长,虽然和她爸白正源同在一个系统工作,二期两人彼此之间也都比较熟悉,但是这两人却一直都互相看不惯,大有水火不容之势。白正源认为边晓民为人较为狂妄,或者说有点刚愎自用,说话办事也比较阴郁。而边晓民则认为白正源有些假清高,表面上看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很有儒将风范,其实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只是平时比较会装而已。 大人之间的看法显然已经潜移默化且不可挽回地影响了孩子的心理,比如对于边雪山而言,他之所以非常招摇地去追白郡,这里边其实就有很大成分报复和要强的意味。“哼,你的老子不是经常看不起我的老子吗?”他并不能及时地去掉这种时常围绕在他头脑里的龌龊想法,因而会不时地拿出来咀嚼一番,“你不是一般看不上我吗?我还非要把你追到手不可,哪怕是我追到手之后玩几天再扔了,我也算是赢了,也算是遂了我的心愿了。” 当然,他只是无聊的时候偶尔这样想想,这个念头并不在他脑子里占据主导地位,因为每次当他看见她那美丽迷人的脸蛋、丰满白皙的胸部、性感撩人的后备箱和两条长腿时,一切追她的原因和动机都不重要了。能和她一亲芳泽就足够满足他所有的虚荣心和占有欲了,还有那一直无休止地折磨着他的身体欲望和强烈色心,也能久旱逢甘霖般得到足够的抚慰了,虽然这种满足可能只是暂时性的。 她最初是很看不起他的,包括他的父母和家庭,但正是这种带有深深的鄙视性质的心理因素却又使得她在面对他时感觉有些内疚,她觉得自己不该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一个年轻人,这未免对他有些不公平。她也是一个青春年少的美丽女孩,也渴望得到爱情的阳光雨露,而且经过紧张压抑的高中生活进入了相对宽松友好的大学校园后,无处不在、蓬勃生发的青春气息和一对对俊男靓女的迅速拍拖,都使她那颗敏感晶莹的心灵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震撼和萌动。“乘虚而入”这个词极好地诠释了他和她的关系是如何取得实质性突破的。她,只是想像别的女孩一样好好地享受一下爱情的美好和甘甜,尽管这个爱情来得有些不伦不类且不够经典完美,不够荡气回肠和百转千回。而他,只是想如饥似渴地找补回他多年的辛苦付出和焦急等待,毫不顾念今后的爱情之路将走向何方。他只晓得眼前的这个尤物来之不易,曾经让他费尽了心机,他就像一个头脑简单的果农辛辛苦苦地忙了一年,现在艳丽饱满的果子丰收了,他当然要大快朵颐地享用,颇有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意思。 世界上哪怕是最没头脑和最缺心眼子的男人有时也会比那些看起来十分聪明的女人更加精明,特别是在爱情方面更是如此。猎人一般而言都是有足够耐心的,而猎物往往会在某一个时刻放松警惕并迷失自己,追逐和被追逐本来就不是对等游戏的。 对于白正源和何田来说他们心里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一万个反对,但是出于最起码的教养和素质他们最终还是默认了白郡和边雪山的交往。他们非常尊重女儿的选择,这是他们一贯的家庭作风,尤其是对白正源而言更是如此。而白郡恰恰是在小心翼翼地看清了爸妈的基本态度之后才放下了那颗一直都悬着的心。此前她总是害怕爸妈因为这事会伤心生气,甚至是大发雷霆从而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幸运的是爸妈从来都是最疼爱她的人,他们敏感地意识到了她和边雪山已然形成的关系,他们隐忍地选择了尊重她的想法这一做法,这令她极为震惊和感动。震惊和感动之余她也下决心要好好地维护她与边雪山之间的感情,无论这份感情有多少先天的缺陷,有多少不尴和不尬,她也不管这份感情最后会受到多少羡慕和嫉妒,多少的嘲笑和讽刺。 其实连白正源与何田都不知道的是,她和边雪山之间在最初的激情与甜蜜过后也曾有过无数次激烈的争吵和攻击,但是每次冲突过后她都选择了认命。她是一朵在万众瞩目之下骄傲地盛开的白牡丹,她不允许别人看到她败落干枯的一面,她要在外人面前永远地保持艳丽多彩、富贵风流的模样。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孩,一个好胜的女孩,一个永不言败且从不认输的女孩,她最终就是毁在这一点上,这就是她的宿命。 现在,边雪山在他爸所主管的地方工作,是一名正式人员。工作之后他更是以为他完全能配得上白郡,两人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还特别的门当户对,尽管从前的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有些抬不起头来,都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卑感。那些唯唯诺诺、卑躬屈膝、曲意迎风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他狂喜,他骄傲,他曾经兴奋无比地在一次酒后大声地高喊:“我从此站起来了!” 白正源这对城里夫妇照常出去散步,正好在门洞里碰到了未来的女婿边雪山,他们在和他打过招呼之后就出门了,来者推着一辆崭新的大架子摩托车进了院里。那个摩托车的造型非常时髦拉风有个性,一看就是专业赛车改款的那种,或者说是模仿专业赛车生产的,绝不是农村干建筑队的人常骑的那种红色或蓝色的大摩托车,也不是城里人经常骑的那种大踏板摩托车或者小木兰之类的。 年轻的骑手很潇洒地支好摩托车后,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踏步地向客厅走来。他竟然没有按规定戴头盔,而且他的摩托车竟然也没有号牌,作为单位里一个有证的正式人员,他这样做显然非常有失职业素养。他上身套着一件暗纹黄白色短袖衬衣,下身穿一条黑色长裤子,脚蹬一双橙黄色的皮凉鞋。他的个头比白正源高一些,但是又比桂卿矮一些,一头立立愣愣的短发由于好久没打理了显得有些凌乱和张扬,又或许是有意为之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面色黄白微黑,瘦长脸,单眼皮,满脸自我陶醉式的傲慢和凑巧走了狗屎运之后的春风得意,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不言而喻的肤浅和庸俗透顶的气质。 白郡已经打开客厅的门在屋门口翘首以待他多时了,想不贱而不得不贱的样子看起来也煞是可怜。骑手坚信他的漂亮女友是在专心致志地恭迎他的圣驾,而不仅仅是做样子给旁人看,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偷来的这份别人难以模仿的自信,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追到了她?说来尤其好笑,甚至有点不可理喻。 桂卿和晓樱两个外人也都站起来准备和来客打招呼说话,这既是基本的礼貌也是无奈之举,反正谁站起来谁知道。 “雪山,你来得正好,”大约是怕后来者不知道情况胡说八道,所以白郡没等男友张口发言便大声地解释道,“晓樱和咱的一个同学张桂卿都在屋里,我们刚吃完饭。” 边雪山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后,接着就鸟了呱唧地进屋了,就像一条很有主见的野狼进入了自己曾经用尿液标示过主权的地盘一样。同时,出于雄性动物的原始本能他还对进入此地的陌生男性格外敏感,在还未见到桂卿的时候他的眼神里就已经充满了强烈的敌意,尽管这份敌意已经被它的主人刻意压制和掩饰了不少,他也是应该懂礼貌的。 桂卿凭借着突如其来的超强第六感隐隐地嗅到了一丝极不友好的特别气息。他知道狼来了,而且这头战斗力很强的狼应该在这个家里释放过自己的尿液用来宣示这是他的专属领地。他想,女朋友所谓的家从来在男朋友眼里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似乎比教堂还要庄严肃穆一万倍,但那都是在没得到女朋友之前,特别是在没得到女朋友妙曼的身体之前才有的事情。而在此后,在某些自以为比较强悍的侵略者眼里也就只剩下“不过如此”的意思了。凡事不过如此,得到就不值钱了,得不到的都是好的。 桂卿此前喝了一大罐啤酒,因而现在隐隐也有些尿意,可就算是憋得再难受他也不能在白郡家上厕所,因为这是极不礼貌的,他还没和人家熟悉到那个程度,他离做狼的水平还差得远着呢。 边雪山进屋后用凌利的眼睛快速地扫了一眼桂卿,甚至都不愿意多停留一秒钟,接着就把冷冷的目光对准了晓樱,他在勉强地说了句“呦,你来了”之后便又自言自语道:“夏天都过去了,怎么天还这么热,真受不了,幸亏我是骑摩托车来的,不然可就麻烦了。” 桂卿原本是留心盯着边雪山,等对方的眼睛一看过来便立即和对方打招呼并攀谈的,可惜人家压根就没给他留时间和机会,他不禁有些反感和郁闷,觉得对方未免过于摇骚了,但是此刻他又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厌烦来,于是就变得更加反感和郁闷了。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之间相处起来就是这样,哪怕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局面。 “雪山,这位就是张桂卿,”白郡等晓樱答应完之后便对边雪山道,“在县水利局上班,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其实咱们都是一级的同学,”她见边雪山依然毫无反应,便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强调道,同时把内心高涨起来的不满又往下压了压,想挤出其中的水分,“桂卿和我,还有晓樱,都是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只是文理分科后,桂卿去了理科班,我们去了文科班……” 桂卿觉得白郡后边的话实在有点多余,既然边雪山心里和脸上都没有什么礼貌性的反应,说明人家根本就不在意他这个人,白郡又何必再替他多说话呢?搞得好像他非得拿着自己的热脸去贴对方的冷屁股一样,凭白无故地矮了几分,想想真是没意思得很,他又不指对方吃不指对方喝的。 “雪山也是咱同学,”白郡虽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作为中间人,特别是作为今天这个场合的主人,她还是要硬着头皮把互相介绍的程序走完的,所以她转过头来对桂卿道,“和我一个学校一个专业毕业的,现在在交警队上班——” 边雪山仍然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然后他把脸硬硬地转向桂卿,就像有人拿枪逼着他这样做似的,要多立愣有多立愣。 “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他懒洋洋地拖着长腔问道,大洞死眼的样子虽然让人感觉非常可恶,但是也许他自己觉得这样说话显得幽默风趣,很别具一格呢,“咱们是同学吗?” 很明显,边雪山对白郡对他的介绍并不满意,他满以为她会说“这是我男朋友”,或者更干脆一点说“这是我对象”,可是她并没那样介绍,而说他是她的同学,前边还加了个很刺耳的“也”字,这让他感觉极度不舒服。他心想:“我都睡完她了,她竟然还在这里装模作样的,不愿意痛痛快快地承认我和她的关系,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望望头,难道说到手的鸭子还能飞了吗?煮熟的大米还能跑到别人锅里去吗?” 面对边雪山不加掩饰的冷淡与傲慢,桂卿当然也有些恼火了,他感到边雪山是在故意压制和藐视他,而且做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连演一下戏并适当地提高点难度系数都不愿意。他以为,不在一个班的人互相之间没印象也很正常,可是既然白郡已经着重介绍过了,这家伙还在那里阴风阳气地怀疑这事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可是,他现在还不至于因为对方的粗鄙和无礼就直接不顾及人家的面子从而表现出哪怕是一点不满的情绪来,那不是他的处事风格,他觉得他应该表现得比对方稍微有头脑一些才行。 其实作为旁观者的晓樱对眼前的情势早就看不下去了,但是她并不打算挺身而出来适当地教训或者提醒一下边雪山,她只是故作轻松地找个其他的话题绕开了边雪山的这个疑问。 “饭后吃点水果美容又养颜,”她对白郡微笑道,“何阿姨刚才洗好的苹果还没捞着吃呢。白郡,我先下手了,啊。” 说罢,她就拿起了水果刀开始削起苹果来。 白郡随后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又翻出另外一把陶瓷水果刀来,显得有些赌气。她把那把精致的小刀从精致的刀鞘里抽出后,随手便拿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也开始削起来。 “你上学的时候光顾着疯玩了,”她边削边幽幽地说,不满之意显而易见,“哪有功夫关注其他的同学啊,何况还不是一个班的。再说了,就算是你有心关注别的同学,你关注的也都是些女同学,要不然你怎么有那么大的动力来我们文科班啊?还不是文科班美女多的原因嘛。” 边雪山自顾自地坐在了白郡的旁边,并没有礼节性地让桂卿坐下,甚至也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他要把另类的个性坚持到底,似乎也不为别的,就为先前他已经这样做了,他可不是个随意改变主意的人。 “白郡,我能把你的话理解成因为咱们关系好,所以你才这么褒贬我的吗?”他梗了梗脖子并扩了扩胸,然后又翻了一下那个略显厚重的单眼皮接着挑衅道,“就像打是亲骂是爱一样。” 桂卿见边雪山坐下了,他就不再客气也跟着坐下了,他坐在晓樱一侧,但是上身子离得比较远,远得有些夸张,然后冷冷地看着边雪山和白郡在那里暗暗地斗法。再恩爱的男女有时候也会在外人面前故意闹分裂,那是另外一种风格的秀恩爱,他能理解此时边雪山的心情。 “我那是褒贬吗?”白郡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后揶揄道,“我那是夸你啊,难道你听不出来吗?下雨知道往屋里跑,分班的时候知道去文科班,这都是智商高、情商高、脑子好用的表现啊,难道不是吗?” “你以为我听不出个好歹来啊?”边雪山面带愠色地回道,戏越来越精彩了,因为主角开始投入更大的感情和精力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下雨天往外跑那是傻子或疯子才干的事,我既不傻,又不疯,当然要往屋里跑了。另外,去文科班又怎么了?我天生就适合学文科,我打心眼里就不喜欢学理科,这个也能怪我吗?再说了,向日葵围着太阳转,我围着你转,领导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这说明我是一片红心向太阳嘛,又有什么不好的?” 他大概被自己最后这句漂亮话给感动了,所以刚开始产生的怒气竟然主动消除了不少,甚至都有点沾沾自喜的意思了。他觉得这个向日葵的比喻充分表明了一点,那就是他不愧是文科班混出来的,关键时刻他还是能拽几带彩的句子的。 “你白郡阴不阴、阳不阳、明里暗里地显摆什么呀?”桂卿细细地琢磨着,也许边雪山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咱俩不都是上的专科嘛,谁又比谁强多少啊?要论起各方面的情况来,我哪里就比你差了?说到底你不就是地摊杂志比我读得多了点吗?哼,那玩意能当饭吃吗?你本事不大,小资情调倒不少!要不是看你那张烂脸长得比一般人俊点,我才懒得追你呢。” 边雪山也许意识到了桂卿的猜测,因为再蠢的人也有偶尔精明的时候,何况他是在有一个不知道究竟扮演什么角色的男同学活生生地坐在屋里的情况下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的。 终于,他拿出了一点男子汉本该具有的气概和风度出来,就像一头刚从深度睡眠中醒过来的狗熊一样,对桂卿尴尬地笑道:“哦,我记起来了,你曾经和白郡通过信,是吧?” 桂卿觉得这家伙总算是良心发现了,知道和屋里唯一的另外一个男性聊天了,这也算是亡羊补牢的形式之一吧。于是他便拿出十二分的精力来缓缓地回道:“白郡这样的女生,我估计在你们系里也应该是系花一级的人物,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和她通信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仰慕者众,仰慕者众啊,谁叫她那么有魅力,人缘又那么好的呢。” “那是当然的了,”边雪山大言不惭地说道,他确实有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资格,因为白郡确实是个珍品,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认识还不够,“上学的时候白郡哪个星期都能收到不少信件,全国各地的都有。你不知道,文科班的那帮子同学最喜欢互相写信玩了,这样既能加强友谊又能锻炼写作能力,说不定顺便还能谈个恋爱呢,你说他们何乐而不为啊?” 言毕,他为自己又使用了一个好词而笑了。 “可惜我没去上大学,”晓樱此时趁机说道,虽是用的是惋惜的声调,话里却没有惋惜之意,“不然我也能和你们一样没事和同学写写信什么的锻炼锻炼文笔了。不过我相信,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想和白郡交往的人一定不少,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问题。” “行了,行了,恁都饶了我吧。”白郡讨饶道,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必须得及时把握住刹车的机会,“晓樱,苹果都堵不住你的嘴,是吧?那个,你削好了吗?削好你就自己吃吧,把那个大苹果吃完后,补补脑子再说话,OK?” 说着,她把手里刚刚削好的苹果递给了桂卿。 此时,边雪山恰好已经伸出手想去接那个削完的苹果了,他满以为白郡会把那个苹果递给他的。他见伸手接到苹果的人竟然是桂卿,不由得愕然了一下,连忙把伸长的手又缩回去,并尴尬万分而又极不服气地嘲弄自己道:“我还觉着是给我的呢。” “白郡,”他很快就想出来应对之策,“你递苹果之前也不说一声,到底是想给谁的,弄得我都误会了。” 桂卿忽如其来地脸红了一下,他也没想到白郡会把苹果递给自己,而且经边雪山这么直白地一说,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似的,很有些自责和不安起来,他并不想夹在中间受拿扭。 “桂卿你尝尝吧,”白郡如同桂卿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及时地知晓了他的真实感受,于是接着客气道,“正宗的烟台苹果,酸甜可口不腻人,刚才晓樱也说了,吃了它美容又养颜。” “雪山,你难道不明白吗?”然后,她又拿起另外一个苹果开始削起来,这次她削得就没前边那么仔细和用心了,同时她嘴里还小声地嘀咕道,“越是先不给谁苹果,越是说明我和谁的关系近啊,难道这一点还要我来提示你吗?你们家吃东西的时候,难道不是先尽着客人吃吗?这应该是最起码的礼貌吧?” 边雪山顿时觉得白郡有些太过分了,不该当着外人的面训导他这么大一个老爷们,因此心里烦得要命,也恨得要命,这更加强化了他一开始进家时就仓促形成的各种不良印象,这些印象让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以为,今天就是发生天大的事,责任也不在他一个人。 而白郡则以为边雪山确实有些不明智,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和客人争苹果呢?他刚才那个手根本就不应该伸出来,而且伸错了之后更不应该多此一举地来进行自我解嘲,结果他还自作聪明地问她到底是想把苹果给谁的,真是太幼稚了。总之,她是越想越烦,越烦越想。 桂卿却从白郡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即白郡还是和他在精神层面上更随意和更亲密一些,因为她的那些话很明显只能当着关系非常到底的朋友的面才能说得出口,而又不会被错误地理解成别的意思,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白郡也非常自信,以桂卿在这方面的悟性绝对不会误会她刚才的话。 那个苹果太大,大到晓樱一个人根本就吃不了的地步,所以她把削好的苹果又分切成了四份,然后她挑了其中最小巧的一份吃了几口。吃完之后她咽了一下唾沫,没事找事地刺激白郡道:“郡郡,我吃完苹果了,这下应该能说话了吧?” “晓樱同学,我可没捂着你嘴啊。”白郡道。 “那就好,我开始说了啊。”晓樱格格地笑道,预示着她接下来的话值得屋里每个人都认真倾听,“我发现了,凡是给你写信的人总体上看呢,水平都很高,也都很有才华。试想一下,如果没有两把刷子,你说谁好意思腆着个大脸给你写信呢?那不是在你面前自我暴露缺点吗,对不对?所以说啊,你收到的每一封信,特别是那些男生写的长信,背后都不知道有多少望眼欲穿的深情和望穿秋水的厚爱在里面呢。” “哼,望穿秋水,还忘穿秋裤呢!”边雪山冷笑一声后随即抢白道,充分显示了他才是这个屋里最有发言权和最有思想深度的男人,特别是在他未来的岳父大人不在场的情况下,“依我看啊,他们也就是想想的份吧。我们家白郡在被男生追求的道路上也算是一位久经考验的老战士了,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很引以为荣的,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我不像有的人,看见自己的女朋友和别的男生说几句话打个招呼就气得不撑了,咱压根就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平时还就最看不起那样的人。” “要是自己的女朋友从小到大都没人搭理,”他把腮帮子向左右晃了晃,又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接着道,“走在大街上都没人多看一眼的话,那才会让她男朋友的脸上没光彩呢。你们想,那得丑到什么程度才会发生这样恐怖的事啊,对吧?” 他在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地比划着的同时,居然还能抽空得意洋洋地朝旁人呲牙笑笑,搞得自己一副很轻松外兼很潇洒的样子,迅速感染了屋内全部没有感情的空气,那些无辜又可怜的空气,从这个人的鼻孔里呼出来又从那个人的鼻孔里吸进去的空气。 “我们家的?”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桂卿一下子想起来了,高程就特别爱用这个词这么说他女朋友蒲艳萍。一想到高程,他心里就像吃了很多蹩脚厨师搞出来的红烧黑鱼一样腥腻追心,无比难受,恶心得很,从胃到嗓子眼都有一种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的强烈感觉。讨人喜欢的人都是相似的,惹人烦的人则是千奇百怪,什么样奇葩的都有。他突然想到了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非常类似的一句话: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白郡把削好的第二个苹果切开,拿了一块自己吃,然后又把盛苹果的小盘子往边雪山那边轻轻地一推,有些故意煞风景地说道:“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忘穿秋裤’这个词有多好笑。” “你是想说我贫,是吧?” 边雪山回敬道。 “你以为呢?” 白郡伶牙俐齿地反问道。 “哼,我以为有用吗?” 边雪山冷笑道。 “你们两人是不是故意在我们面前秀恩爱啊?”晓樱见他们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怕他们当场闹翻脸大家都不好看,便连忙笑嘻嘻地劝解道,虽然她也知道人家根本就打不起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两人的关系有多铁一样。放心吧,我的白雪公主,你们俩是典型的郎才女貌,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和桂卿都好羡慕啊,真的,好好羡慕啊,不信你们看看我的眼睛,像是说谎的意思吗?” 桂卿只好跟着点头微笑,表示赞成晓樱的意思,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他怕引起边雪山更多的反感。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边雪山看起来对他依然没有什么好感,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也没用。 “在你们跟前秀恩爱?”白郡从与边雪山的暗暗争执中解脱出来之后便对晓樱反唇相讥道,好像她不会刹车一样,“好一个这么亲切的你们啊,来俺家吃了一顿饭就开始你们你们起来了?行,好有性格啊,本公主喜欢。” “另外,”她继续刺挠道,根本就不给晓樱反击的机会,“你应该说,不信你们看看我们的眼睛才对呀,你怎么后边又改口了呢?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前后不一致让人听着有点别扭吗?” 桂卿当然不好接这话,可是晓樱不怕,她又开始借着这个话题对白郡发动了新一轮正面攻击。她知道,此刻她和白郡打得越是火热和胶着,白郡和边雪山闹僵的可能性就越小。后来,原本四个人的谈话逐渐就演变成她和白郡两人之间的谈话了,只有她们两人是亲密无间且没有任何隔阂的了,不愧是历史形成的铁杆闺密。 桂卿在想,四人之间有几道墙呢?他当然是猜不出的。 单身狗如果与情侣们在一起玩是很容易被他们的情绪和行为感染的,进而无形当中也会激发自己也要去谈恋爱的愿望。桂卿和晓樱都是很情绪化和很感性的人,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和白郡与边雪山的近距离接触当中他们两人显然已经做不到出污泥而不染了。但是,他们两人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刻意回避着可能引发类似讨论的话题,转而天南海北、没边没沿地闲扯起来,似乎并不明白扯得越远就越说明他们心虚的道理,欲盖弥彰的味道越来越浓厚了。 年轻人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总是显得那么短暂,就像急着偷情的人去约会一样,这场既是计划当中又是计划之外的聚会很快就要到该分手的时候了。当然,时间之所以过得快也许是因为四个人各怀心思的原因。边雪山希望桂卿和晓樱赶快走,他好独享和白郡在一起的幸福时光;白郡则希望桂卿和晓樱能多逗留一会,她要借此挫一挫边雪山一贯养成的锐气和狂妄;晓樱很聪明,她既要照顾白郡的想法又不能太惹怒了边雪山,所以她得把握好火候,选准撤离的最佳时机;桂卿既想和白郡、晓樱多聊一会,又多一分钟都不愿意和边雪山在一个屋里呆着,所以他内心很矛盾,当然也不能多说话。 桂卿忽然想到他还不拥有在白郡家随意上厕所的资格,而此时他又很想上厕所。晓樱真是神人,她在最恰当的时候提出了回去的想法。这个提议得到了其他三人的衷心拥护,虽然白、边二人口头上还在礼貌性地挽留着,那不过都是平日的习惯使然。 “再怎么说这里也是俺家,他凭什么尽说一些虚头巴脑的挽留人家的客套话啊?”白郡在挽留客人的同时心中还颇有些不悦,她非常反感边雪山替她出头说话,她心说,“搞得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似的,真是的。再说了,就算是以后我和他结婚了,这里也是我的娘家,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出面说送客的话呀。” 桂卿和晓樱都非常知趣地坚决表示要走,以彻底打消白雪山心中不必要的顾虑,满足他那点可怜又可悲的欲望。于是,桂卿、晓樱就和白郡、边雪山在大门口分别了,大概算是不欢而散。 现在虽不是英雄救美的时候,但却是英雄护美的时候,所以桂卿毫不犹豫地提出要送晓樱回家。谁知晓樱竟然不同意,她柔声地拒绝道,让他听着并不像是拒绝:“你家远,回去晚了肯定不安全,你今天就不要送我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就当你已经送我了,好不好?” 桂卿见状心中不禁柔情泛起、大为感动,从来没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女性如此这般地体贴和关心过他,这让他如何能承受得起啊?尽管是在人流熙攘到让人有些烦躁的城里的著名小区,但是在这个初秋的夜晚他仿佛仍能闻到醉人的果香气息在空中随意地飘荡,其中还混着迷人的青草味,并和着不知名的秋虫的鸣叫,入脑入心,叫他沉醉,叫他欢快。想到老家那片美丽粗犷的田野,他现在非常渴望见到回家路上那成片成片的青纱帐,那浓绿浓绿的大豆秧子,那翠绿翠绿的花生秧子……无论他有多么浓烈的感情,也不管这种感情是委屈还是烦闷,是欣喜还是愁苦,老家那片可爱的庄稼地都能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安慰和希望,都会敞开怀抱接纳和容留他这个在爱情的世界里心无所依的人,这个在城乡的夹缝中混天撩日的人。 暂时的分别是为了下次更好的重逢,他想。 他和晓樱在离开白郡家没多远就分开了。 他小腹里还憋着很大一脬尿呢,他两眼在回家的路边仔细地搜寻着路边厕所的踪迹,幸好很快就在小区附近找到了一个,他舒服地方便了一番。出得尿味扑鼻、尿碱布满墙壁的公共厕所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还没问晓樱家住哪里呢,而刚才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却没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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