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校想要单独开设竞赛班的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柳芫市到底只是个不见经传的小城市,经济发展得一般,市内没有地铁,没有大型游乐设施,没有一本院校,博物馆也是近两年才正式建成并且对外开放。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因过量人口倒逼而催生出的、较为“优质”的—— 应试教育。 这里的学生大都出身于普通工薪家庭,他们习惯于两点一线的生活,习惯于题海战术,习惯于成绩单上的排名,习惯于试卷上的标准答案。当考大学成为读书的绝对导向,那么任何不利于实现这个目标的因素都会被摒弃。 竞赛便是这样,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生走这条路,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冲清北、冲头部985的机会,简言之,它就是个蹦高的工具。 但现在,这个工具变得风险极大,万一蹦不上去,底下连个兜底的东西都没有。 学生们没有资本去冒这个险,所以,最终的报名者寥寥无几。 面对这种情况,一中的校领导们不得不改了方案,将竞赛班恢复成往届的模式——竞赛生们利用晚自习、周末、寒暑假的时间去搞学科竞赛,平日里还是要跟着班级一起学习。 虽然和竞赛毫无缘分,但看到学校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方知晓还是苦大仇深地说,这就是非常典型的“拍脑袋”决策。 李葵一深以为然。 在原本的竞赛模式下,她已经列举出足够多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去参加。但现在,就如同在死水里扔下一枚小石子,她心里又悠悠荡开涟漪。 十分少见的,她彻夜难眠。她恨不得世界上所有的选择都能变成数学题,可以通过计算得出唯一解或是最优解,这样她就不必像个精明的商人一样,精打细算,步步衡量。 第二天的大课间,跑操结束后,祁钰从外面回来,手上带了一张竞赛报名表。他刚在座位上坐下,就戳了戳李葵一的后背,近乎是喜气洋洋地问她:“现在你可以竞赛、高考两手抓了,怎样,你领报名表了吗?” 李葵一还是头一次在祁钰脸上看到这样兴奋的神色,也是,现在这种模式对他来说是好事,毕竟更加稳妥。她想了想,直接说:“没有,我没打算报名。” “为什么?”祁钰没想到似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僵。 李葵一咬咬唇,顿了一顿,说:“对于数学和物理来说,除非天赋惊人,否则高中才开始接触竞赛,有些晚了不是吗?” 在此之前,她一直将自己无法参加竞赛归因于外部因素,现在她无处逃遁,只能归因于自己。 她从始至终都在回避这个问题——在她的理想状态下,她的每一个选择都应该基于理性的思考,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为多年前的一个错误决定买单。 是的,她后悔了,她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初中老师推荐她去搞竞赛时就去试试这条路。 她那时轻易地放弃了,因为她觉得无所谓,而且她也不想去跟李剑业和许曼华要竞赛的培训费,她和他们太生疏了,她开不了这个口。 如今这件事像回旋镖一样扎过来,她也不知道是该懊恼自己对待这件事太过随意,还是懊恼她的父母没有给她索取的底气。 “你以前没学过竞赛?”祁钰满脸震惊。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正在做一本《数学竞赛限时训练》,他以为她和他一样,从小就接触这些东西,现在应该已经取得了一些成绩。 李葵一摇摇头。 祁钰垂眼,默然。是的,如她所说,若非天赋异禀,高中才接触数竞和物竞是有些晚了,出成绩也不会太高,基本都是省奖层次。他因为有父母提前为他规划,情况比她要好太多了,然而他却开心不起来。他是想打败她,但他想堂堂正正地打败她,两个人一定要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样才公平—— 此时此刻祁钰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幼稚,所谓公平,似乎只是他的幻想,有些差距,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拉开了。 他声音莫名酸涩起来:“化学和生物呢,这两个学科从高中起步也不晚的。” “不了,我对这两门课没有太多兴趣。” “其实你可以试试数竞,就算进不了全国决赛,能得省一、省二也是不错的……”不知道为什么,祁钰有些害怕她不再跟他一个赛道,所以他努力地想要劝说她。 李葵一还是摇摇头:“没用的,进不了省队,很难拿到与清北签约降分的机会。如果拿到省一去参加清北夏令营、自主招生,能降的分数也十分有限。有打竞赛的时间,我不如多去提一提我的高考成绩。” 祁钰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她察觉出他眼睛里的情绪,笑了笑,继续道,“你不必为我感到遗憾,其实,我对竞赛的念想都是十分功利的,它对我来说是一个跳板,所以我只会去考虑它的性价比。我对数学和物理本身,并没有什么非学不可的兴趣。” 是么?祁钰在心底轻轻问。 报名、考试、筛选,竞赛班很快就开课了,晚自习时,一班的人数少了一多半。教室变得空旷,也更安静,连笔尖的沙沙声都小了不少。李葵一面对着一张数学试卷,盯了许久,黑水笔在手中转了又转,玻璃窗上倒映出她的侧影,半晌没动弹。 她犹记得在新闻中看到那个同市的女孩子获得IMO金奖时的感受——从小到大,她的数学成绩都很好,而且是不怎么用功就能学得很好的那种,她也曾自负聪明,像一个在海边捡贝壳的孩子,为捡到了最漂亮的那只贝壳而沾沾自喜,却不想蓦然抬起头来,发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海。 没能去乘风破浪,真的,有点遗憾。 这种遗憾并不汹涌,却像梅雨季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小雨,一寸一寸地,将潮湿渗入体内。 心里似有蚁虫噬咬,她拿起黑水笔,将试卷上出现的所有圆圈,一个个的,都涂黑。 下课铃打响后,李葵一将试卷推开,打算把头埋在臂弯里休息一下,她不能再想这些了,她想睡着,最好能做一个不着边际的梦。现在有一只摄魂怪出现在她上方,正在吞噬她的情绪,她必须从中脱离,抵御这种侵袭。 却不想,忽然有人为她念出“守护神咒”——周方华捏了捏她的手指,轻声问:“教室里太闷了,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 李葵一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她两秒,然后站起身来,乖乖地跟她出去。 她们座位旁的窗子外就是一个小花园,黑漆漆的,只有窗底洒下一片薄弱的光。树影一团一团的,一动不动像卫兵,小水池里时不时地传来轻微的哗啦声,不知道是不是鱼。 这个时节,空气呼入鼻中,已经觉得凉。李葵一在教室里时,将校服袖子捋到了胳膊肘,此时被冷意一激,迅速泛起鸡皮疙瘩。 周方华牵着她,走向小花园内部,路上铺着一块一块青石,沿途的不知名的长叶草掠过她们的脚踝。走到一颗桂树底下,周方华停了下来,蹲下身子,窸窸窣窣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袋。 “你这是干什么?”李葵一有些诧异。 周方华悄悄地说:“挖土。” “挖土?”李葵一依旧不解。 “我上周回家,从家里带了两株小芦荟,准备养在宿舍里,结果忘记带土过来了。”周方华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哦,那我帮你挖。”李葵一也蹲下身来。 结果那树底的泥土结实得很,“赤手空拳”的根本不好下手。两人凑在一起挖了半天,也没挖出什么眉目,周方华叹了口气:“我应该提前准备个小铲子的。” “草层里的土会不会松一点?”李葵一建议道。 “我不敢伸手到草层里,怕有虫子。” 也是,李葵一也怕虫子,确实没那个胆量。她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沾的泥,说:“我明天从我家小区绿化带里给你装点土过来吧。” “你哪有时间去挖土?” “早上,我早起十分钟就行。” “不不不。”周方华连忙摆手拒绝,对高中生来说,睡眠时间何其珍贵,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为了自己一捧土而早起,“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不用这么麻烦你。” 李葵一说不麻烦的,但周方华还是坚持,她拗不过她,只好作罢。她了解周方华,要是她明天早上不声不响地给她带了土过来,她真的会内疚很久很久。 “我们去洗个手吧。”周方华说,“其实你能陪我过来挖土我就很感谢了,我自己不敢来的,怕被人看见。” 说完,她像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句,“但你在我身边的话我就不怕,你在我心里就是勇敢的代名词。” 周方华悄悄红了脸,天知道说这种话需要多大勇气。 李葵一僵硬地扯嘴笑了笑:“你对我好像有点误会。” 她才不勇敢,她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很会冲锋陷阵,给人一种她一往无前的错觉,实际上她没打过一场胜仗。 她从未坚守住自己想要坚守的,她想要改变的也从未改变。 周方华说:“你之前跟祁钰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我觉得你每次都能权衡轻重,清醒地做决定,这就很勇敢啊。” “我之所以会在现在权衡轻重,全是因为我当初做过一个不清醒的决定。” “你是说没有早点开始竞赛吗?你那时候才多大啊,小学?初中?谁在那个年纪时不是个糊涂蛋啊。除非有父母帮着规划,靠自己就是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啊。可能你现在会为你过去的决定感到后悔,但我相信你一定为未来选择了最合适的路。” 最合适的路—— 李葵一忽然想起,七年级时,她们学过一篇课文,是一首诗,叫做《未选择的路》,她至今记得其中几句: 那天清晨落叶满地/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啊,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总有遗憾的,对吧? “我不知道你的自我评价是什么样子的,反正我看来,你就是很勇敢。”周方华没有让步。 哦,好吧,李葵一抬眼看了看墨蓝色的天穹,心里没来由地想:周方华是懂怎么安慰她的。她吸了吸鼻子,觉得不好意思——她是不是有点不禁夸啊?怎么还有点飘飘然了呢,明明很郁闷的啊。 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被人认可啊。 李葵一,你死性不改哟! 两人走到厕所前的洗手池处,拧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手,因为刚刚挖了泥巴,指甲缝里也有一些脏污,不太好清理,便洗得久了些。 李葵一正认真地清理指甲,身旁忽然落下一道高大的身影,将她上方的光亮挡了个大半。她没有抬头,只侧过了身子,转向另一边有亮光的地方。 结果她身边那人洗着洗着手,忽然抓了抓水,像炸烟花一样,“啪”地在她脸前弹开。 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但细小的水珠子还是溅了她一脸。 “你……”李葵一气冲冲地抬起头,却发现冤家路窄,那人正是贺游原。他好整以暇地站在灯光下,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李葵一毫不犹豫地撩起一捧水,泼向他。 贺游原却早有准备似的,身子一斜闪了过去。他大摇大摆地从她身边经过,歪头撂下一句:“好菜啊你。” 士可杀不可辱。 李葵一转过身就要接水,进行第二波攻击,却手下一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拧上水龙头,淡淡地开口叫住他:“贺游原。” 他脚步停了停,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嗯?” “你那里有油画刮刀吗?”李葵一问。 这玩意儿勉强能当铲子用吧。 贺游原挑了挑眉:“你要这个干嘛,补墙?” “你以为大家都跟你一样无聊吗?”李葵一走上前两步,“我们要挖土。” 贺游原心想,你挖土有比我补墙好到哪里去吗? 但借是不可能借的,除非李葵一求他。他目光炯炯,得意地摇了摇头:“不借哦。” “你刚刚溅了我满脸水,理应补偿。”李葵一平静地提出合理诉求。 但贺游原向来无赖,根本不吃这一套:“那也不借。” 说完转身就走。 但就要走到楼梯口了,他还没听到李葵一开口求他,就挺不爽的。再仔细想想,好像也是,自己刚刚溅了人家满脸水,是不该这么理直气壮,那就各退一步好了,比如,她可以花钱租他的刮刀,就收她5毛钱租金好了,正好可以买一个泡泡糖。于是他又转回来:“你……” 才刚刚发出一个音节,他就被李葵一扬了满脸水珠。 李葵一拉着周方华,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他身边走了,也撂下一句:“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国明也再一次找李葵一谈话。因为上次被误会的事儿,李葵一心里还有点不大服气,就像一个跟父母吵完架的孩子,虽然心里憋屈,但被父母叫出去吃饭时,还是不敢不去。对陈国明来说,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他只表现得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清清嗓子不痛不痒地问:“最近学习怎么样?” 兜兜转转才绕回竞赛的话题,李葵一只好把原因又说一遍,心里却默默地想,下次不如把她和祁钰、陈国明拉个群聊,他们仨直接共享消息好了,省得浪费口舌。 最后她端出一副成熟大人的样子来,略作惊讶状:“学校当初招我,难道不是为了让我在高考中再创佳绩吗?” 陈国明彻底惊了。虽然她说的是实话,但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这个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这样的话也敢宣之于口,相当于她直接说:“难道您不希望我高考再捧个状元回来吗?” 他当然希望,不然的话当初为什么要费劲扒拉地跟实中抢人? 陈国明没接话,只点点头,顺带着拍了拍她的肩头,一副“你懂就好”的表情。 晚自习时,李葵一提前把这周的周记给写了,题目就叫《关于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实用性研究》,当然,她没敢用自己的例子,扯了一些有的没的,边写边忍笑。 放下笔,她又看到玻璃窗上倒映出她的影子,还有周方华的影子,还有班级里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纯高考生的影子,叠印在一起,仿佛一座座起伏的小山,交杂着窗外的树影,被头顶的日光灯一照,像一盏迷离变幻的万花筒。 看吧,李葵一,前路依旧繁花似锦。 十月末,下了两场秋雨,彻底惊扰了寒意。操场入口处的两株银杏扑簌簌落了一地的叶子,被雨水打湿了,黏在地面上,像是要将叶脉纹理拓印进去一般。 学校将作息时间换成冬令时,学生们也将校服外套里的短袖脱下,换上卫衣或是长袖Polo衫,有不耐冷的,已经穿上了薄毛衣,在教室里睡午觉时,需要披一张薄毯子。 祁钰会把竞赛班的资料打印一份,拿给李葵一,他笑得很平和:“就算你不打比赛,开拓开拓思维也是好的。” “谢谢。”李葵一也不推辞,“打印的费用是?” “我家里有打印机,花不到什么钱的。”他眉眼弯弯,摆手拒绝。 李葵一没有再坚持。这种细小的金钱往来她不会算得很清,过几天请他吃个东西就能还回去。但不得不说,她挺感谢他的。 祁钰说:“不必谢我,我找你讨论题目时,你不要嫌我烦就好。” “当然不会。”李葵一说,但她觉得奇怪,数竞班里那么多人,还不够他讨论的吗?更何况她最近听说,祁钰的妈妈就是一中专门带竞赛的老师。 但这种事就很奇妙。就像吃饭有饭搭子一样,祁钰觉得讨论题目也应该有个题搭子,都不必多说什么,就能跟着对方思路往下走。 他注意到,李葵一思考问题时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喜欢转笔,一支黑水笔在她指间被转得风生水起;她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节处因长时间握笔磨出了一个小小的凸起,刚好他右手上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 总之,对他来说,她是个很好的题搭子。 周六,又是例行周测。考试结束后,李葵一抱着祁钰给她的竞赛资料,跟方知晓说了一声后,去501教室找他。竞赛生不用再参加周测这样的小考,他们去学竞赛科目。 李葵一有一道题拿捏不准,和祁钰约好了一起讨论一下。 数竞班也已经下了课,501教室内只有三四个还同学留着,祁钰一人独坐在窗户边,单手撑着脑袋,盯着题目。 李葵一走进去,在他前面的座位上坐了,转过身来,将资料放在他桌子上,把他吓了一跳。 “你来了。”祁钰笑笑,从桌子上捡起一根笔,也没有废话,直接说,“这道题我们在课上也讨论了一下,是这么个思路……” 李葵一胳膊肘撑着桌子,垂着眼睫听他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得有些近,祁钰忽然就闻到了她发梢洗发水的味道。他不知道这是哪一种香气,只隐约觉得像夏日阳光下的果粒橙。真是奇怪啊,明明已经秋天了…… 他偷偷地抬起眼皮。 只一瞬的停顿,她就指了指稿纸上:“这里,应该是充要条件。” “哦。”祁钰笑,“是我傻了……” 他定了定神,继续证明下去。 教室里的同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只有窗边的蓝色窗帘还在旁若无人地悠悠摇晃。贺游原抱着篮球像风一样闯入,看到的就是少男少女的脑袋低凑在一起,窗外落日熔金,二人的身影像是镌刻在油画里。 “祁……”名字堵在嘴边,没能叫出口。 张闯从后面追上他,用胳膊一把勒住他的脖子:“赶着投胎啊你,跑那么快干……”他也看到了教室里的两个人,忽然闭了嘴。 毕竟他曾经怀疑过贺游原喜欢李葵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跟自己的兄弟……这搁谁谁能受得了这场面啊? 李葵一和祁钰听见动静,也惊讶地望向他们。祁钰先反应过来,说:“你们等我一下,我们马上就好。” “耽误你时间了。”李葵一说。看到贺游原怀里抱着篮球,怎么也能猜到他们约好了去干嘛。 ”没有。“祁钰又低下头来,”我们继续。” 张闯看贺游原一眼,走进教室里,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对他扬扬下巴:“正好我们打两把呗。” “打什么打。”贺游原也扯了张椅子坐了,双手枕在后脑上,“我手机不是还在陈老头那儿么。” “他还没给你啊?啊,不是,小贺女士还没去给你领啊?”张闯幸灾乐祸。 “没。” 陈国明说了,想要手机是吧?叫你家长过来领,否则没门。 贺游原央求他的小姨去帮他领,但贺秋鸣女士非常生气,觉得他在学校里净搞些有的没的,还没开学两个月就被叫两次家长了,便决定给他点教训,一直没去帮他领。 张闯才不愿与兄弟共患难,摸出手机自顾自地开始打游戏。 贺游原百无聊赖地在教室里四处打量,篮球踩在脚底下,晃荡着腿。黑板上的公式还没有擦掉,他盯着看,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窗边两人。 讨论就讨论,你们俩靠那么近干什么? 懂不懂什么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要是让陈国明看见了,保不准又得怀疑什么。 特别是你啊,李葵一,长长记性行不行? 就算陈国明不误会,让我误会也是很不好的。 李葵一,你不是喜欢我吗?你就当着我的面儿这么干是吧? 哦,懂了。是我那天让你吃醋了,所以你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让我也醋一下,是吧? 笑死,我又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会吃醋啊? 贺游原轻“嘁”一声,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们坐着,眼不见为净。 张闯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悄地凑到他耳边,耳语道:“不是吧哥们儿,人家讨论问题呢,这种烂醋你也吃?”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吃醋了!”贺游原羞恼地从牙缝里低声挤出几个字,踹了一脚张闯的桌子腿。 桌子在地上摩擦,“呲啦”刺耳,学习的那两人惊愕地抬起头来。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张闯嘿嘿地笑,“他没有手机可以玩,也没有女同学可以讨论数学题,急得发疯呢。” “你大爷……”贺游原恨不能将张闯的嘴给缝上。 其实祁钰和李葵一的讨论也到了最后的收尾。李葵一将思路又从头到尾地看一遍,然后整理好资料,站起身来,说:“谢谢。” 祁钰也开始收拾书包,笑笑:“讨论问题说什么谢谢啊。” 想了想,他又说,“对了,我们年级好像要举办一个英语演讲比赛,你参加吗?” 这就是教师子女吗?永远掌握第一手消息。李葵一心里感慨了下,摇摇头说:“我不太会演讲,我读书都没感情的。”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贺游原想。他想起开学典礼上她的讲话,虽然声音很好听,但无波无澜,即便说到了“奋斗”“拼搏”这些词汇,她的语调也冷静得可怕。 估计校领导听了都想回家找妈妈,再也不想努力办学了。 “你要参加吗?”李葵一反问祁钰。 祁钰笑:“我英语口语一般,就不上台丢人了。” “是吗?我听你英语课上回答问题,口语还不错啊。”李葵一觉得他在自谦。 说明你耳朵有问题!贺游原想,李葵一你竟然得寸进尺,你为了让我吃醋,当着我的面儿去夸我兄弟是吧? “没有,比起真正好的还差很远呢,比如夏乐怡的口语就非常好。”祁钰说。 李葵一点点头,表示赞同:“对,英语老师也夸她呢。” 祁钰忽然指了指贺游原:“他口语也很好的。他小姨是我们学校初中部的英语老师,我们初中英语就是她带的。” 贺游原听到祁钰突然提到自己,原本懒散坐着的身子不由得挺直了些,等待着李葵一露出意想不到的神情。怎么样,惊喜吧?哥不仅长得帅,说英语也很好听哦,喜欢哥真的不亏。 李葵一果真向他瞥来一眼,却冷冷淡淡,连个“哦”字都没说。 她在想那天在政教处看到的那抹身影。原来是英语老师啊,倒是非常符合她对英语老师的刻板印象——穿戴既精致又讲究。 臭脸菠萝你完了。 你知道什么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吗?你夸他不夸我,这就是。 虽然我也不是很稀罕你夸我,但你搞区别对待就是不对。还好我已经是个成熟理智的大人了,要是幼儿园的小孩儿遇到这种事,不得哭个三天三夜? 贺游原冷着脸,抓起篮球往祁钰怀里一丢,站起身道:“说这些干什么,走了,约的时间要到了。” 他们仨约了个室内体育馆打球,因为最近天气阴晴不定,怕打着打着下雨,扫兴。 体育馆在南都商街那边,过去还是要坐6路公交。 李葵一依旧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看着窗外,戴上耳机听歌,祁钰依旧坐在她身边。贺游原和张闯站在后门处,充当门神。 “你在听什么?”祁钰问。 “周杰伦的歌,《反方向的钟》。” “哦。”祁钰摸了摸鼻子,“我很少听周杰伦,好听吗?” 张闯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兄弟,搭讪也讲究基本法的,不好听的话人家为什么要听啊! 贺游原却想,臭脸菠萝你敢把耳机分给他试试,这个动作有多暧昧你不会不知道吧!要是你真这么干了,你连排队喜欢我的资格都没有。 李葵一摘下耳机。 贺游原心里一紧。 李葵一把两只耳机都摘了下来,递给祁钰:“你听听看。” 算你识相,贺游原微不可察地勾唇。 看吧,她虽然会故意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企图惹他吃醋,但她还是有分寸啊,她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 快到冬天了,天黑得早,还不到两站路,天色就彻底暗下。估摸着快到站了,李葵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我要下车了。” 祁钰惊讶:“啊?你家不是在建设东路那边吗?” 李葵一不想解释很多,只说:“上次有事,才多坐了两站。” 贺游原差点没绷住笑意,什么事?喜欢我这件事吗? “这样啊。”祁钰表示理解,让开位置让她出来,“回家小心。” “嗯,你也是。” 李葵一走到车门处等着,但因为车门左右两边的扶手被张闯和贺游原扶着,她只好去够上面的横杆,勉强用指尖勾住。 真费劲儿,贺游原看不下去,提溜着她的书包把她拉到自己的位置上站着,自己站到她身后,轻轻松松地抓住了上面的横杆。 他的气息强势地笼罩着她。 李葵一抬眼,看到他干干净净的一截手臂,冷白劲瘦,线条很好看。她觉得这人这一点还是很不错的,就是身上的气味儿永远好闻,裸露出来的皮肤也永远清爽,比一些臭烘烘的男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美中不足的是,这人有自己的性格。 他要是一只木偶,该多讨人喜欢啊,但他偏偏有一个难以捉摸的灵魂,比如当她有事儿的时候,他就帮她解决,但当她没事儿的时候,他就给她惹事儿。 唉,做人能不能纯粹一点,不要这么两面派? 李葵一这样思索着,却不知此人正盯着她的发旋儿,闷闷地想:她为什么不跟我说“谢谢”? 公交车稳稳地到站了,李葵一跟祁钰说了再见,也跟张闯摆了摆手,但贺游原站在她身后,她不方便转身,算了,那就不跟他说话了。 贺游原刚扬起手:“……” 气死了,“再见”也不说。 李葵一下车后,张闯才开始盘算自己两个兄弟跟她的事儿。他觉得吧,贺游原喜欢她没问题,祁钰喜欢她也没问题,但若他们俩同时喜欢她,那就有大大的问题。 事情至少不能这么狗血。 如果非要选一个支持,他选贺游原。没别的原因,贺游原是他发小,认识有十多年了,而祁钰是他们到了初中才认识的。 这事儿不好当着两个人的面说,只能等下打完篮球,问问贺游原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贺游原这厮抱着篮球,抹了抹额上的汗,斜他一眼:“我什么意思,你应该去问她什么意思,难道你看不出来她喜欢我吗?” 张闯:“……” 没看出来。 哥,你哪里来的自信啊? 张闯试探着说:“或许你没发现,她下车时,唯独没有跟你打招呼欸。” “她生我的气了。”贺游原笃定地说,“那天她因为我早恋那事儿吃我的醋,我没来得及跟她解释,后来她又跟我借刮刀,我没借她,她就这样了。你说她是不是有点小心眼儿?” 张闯胡乱地点着头:“对对对,她可太小心眼儿了。” 两天后,英语老师果然在班级里宣布了英语演讲比赛的事,主题是“奋斗正当时”,要求参赛学生讲稿自备,时长5分钟左右。不过这次的演讲比赛分为三个部分,一是主题演讲,二是英语相关才艺展示,三是自由问答,按5:2:3的比重计算总成绩。 一班是实验班,有2个参赛名额,其他班级只各有1个。 英语老师空出半节课的时间让报名的同学上讲台试讲,最终由底下的同学们投票,得票最高的两位同学代表班级参赛。 夏乐怡毫不意外地占了一席,另一位是个叫赵石磊的男生。 比赛开始的时间定在这周日上午九点。 一中做事很绝,它知道这个时间对学生来说有多么宝贵,已经预见到了到时候来看比赛的人会很少,所以强制每个班出15名同学充当观众。 高一年级一共20个班,300个观众,加上二十来个参赛者,足以把一中的小报告厅的座位占个七七八八了。 刚开始每个班采取自愿报名政策,但人数凑不齐,没办法,班委就要顶。 于是李葵一成为了一名观众。 周方华说:“你去看比赛的话,我也去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让李葵一没想到的是,方知晓居然放弃了一周中唯一一次睡懒觉的机会,主动地报了名。她兴冲冲地说:“我们班的参赛者是贺游原哦,听说他唱歌很好听。” 李葵一右眼皮跳了跳,她觉得吧,贺游原这个人,和“奋斗正当时”这个主题,气质不匹配。 看他懒散那样儿。 周日上午很快到来。上午八点半,李葵一跟方知晓在校门口碰了头,买了两个包子吃,八点四十,又跟周方华在报告厅门口汇合。 当她们进入报告厅时,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很吵闹。因为不是上课的日子,大家都没穿校服,五颜六色的衣服凑在一起,像个色彩大拼盘。那些要上台表演的同学更是各显神通,不能说是花枝招展,但也绝对能看出是精心打扮过的。 “李葵一!这里!” 听到有人叫她,李葵一踮起脚尖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是夏乐怡在冲她招手。即便离得很远,她也觉得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哦,她穿了一条blinblin的公主裙,款式有些夸张,但穿在她身上却非常合适,她真的很像一位真正的公主。 李葵一拉着方知晓和周方华过去,走近了些,她才发现夏乐怡身边坐着贺游原。 与大部分的选手相比,他的打扮完全可以说是素净,他居然穿校服! 一中的校服是黑白配色,不算多好看,最多只能算清爽。贺游原把校服穿得比平日里还要板正,拉链乖乖地拉到胸口,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匡威帆布鞋,可以说全身毫无亮色,全靠他盘顺条靓,硬生生地撑起了一切。 他安静坐着,不开口说话,倒像是一棵俊挺的小白杨。 方知晓把头凑到李葵一和周方华面前,悄声说:“这个人真的太有心机了,你看他老老实实地穿校服,但其实,他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打理过了。” 李葵一和周方华齐刷刷地看过去,嗯,没看出来。 “哎呀,这就跟女孩子的素颜妆一样啊,你们俩眼力不行。”方知晓懒得带她们。 李葵一虽然没发现他的小心思,但她可以理解为什么他要这样。评委席的那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头儿老太太们,看到这样一个模样周正、打扮乖巧的男孩子,不得像看亲孙子似的喜欢死啊? 果然太有心机了。 其实贺游原穿这一身事出有因。他本来也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一样,把他最酷的冲锋衣都穿上了,完全是怎么帅怎么来。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得不得了:这不得把全校女生给帅翻个大跟头啊?结果贺秋鸣女士盯着他幽幽地说了句:“贺游原,你到底是去参加比赛,还是去求偶?” 一语惊醒梦中人。 于是他改变路线,准备先把评委老师们给哄迷糊了。 贺游原越想越美,乐滋滋地封自己为“当代诸葛”。 李葵一她们走到夏乐怡那一排,才发现夏乐怡脸上也化了妆,甜美又闪亮,眼角还贴了水钻,像海底的小美人鱼。 “哇塞!”方知晓很没出息地先惊叹出声。 夏乐怡大方地笑笑,向里挪了一个位置,然后拍了拍贺游原的肩:“你也挪一下。” 这里刚好还剩三个座位,夏乐怡挪过去后,她和贺游原中间空了一个,贺游原右手边还有两个。夏乐怡让贺游原挪过去挨着她坐,这样就能空出三个连续的座位了。 要换做是别人,贺游原爽快地就挪了,但他看着李葵一,就是不爽,她凭什么那样对他? 他掀起眼皮,冷冷地看向李葵一:“就不。” 三个人都觉得莫名其妙,但没办法,只能这样坐了。 夏乐怡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对李葵一说:“不用管他,你坐这里好了。” 李葵一过去坐下,方知晓坐在贺游原另一边,周方华则坐在了最外边。 坐下后,李葵一才发觉这里的香味有些浓郁,且是不同香型碰撞的那种激烈——夏乐怡和贺游原应该都喷了香水。 她揉了揉鼻子,问贺游原:“你喷香水了?” 贺游原斜她一眼,那又怎样? 李葵一说:“挺好闻的,就是有点浓。” 身边的人静默了几秒,忽然“唰”地站起身来,对周方华说:“换个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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