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不是裴栾常来的地方,冷泉的存在仿佛是一个赵鸢存在过的物证,永永远远提醒他,他有多么爱她,却又如何错过了她。 裴栾觉得荒唐,却忍不住每隔一段时间,就到浣衣局来见一见冷泉,哪怕这人对他冷嘲热讽,也让裴栾有种活着的感觉。 裴栾不会和冷泉聊太久,大约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他便站起来。 “若朕与她易地而处,她会如何?”临走前,裴栾忍不住问道。 冷泉抬眸看他一眼,慢慢道:“殿下恐怕已在七年前便将你斩杀。” 裴栾愣了愣,而后笑了起来,“你说的对,她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宫女们躲在殿内窃窃私语,赵鸢心中却是激荡不已,若说与裴栾的纠葛,时间太久,又过于痛苦,赵鸢早有准备,从容面对,可是冷泉,她曾经的公主府侍卫长,护国长公主的副将,却是万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她知道裴栾的性子,当初她以命保下这些人,裴栾纵然恨得咬牙切齿,也不会再伤他们性命。 赵鸢越想越难受,她心脏狂跳,终究是忍不住,偷偷取下发簪,在墙角下刻下一个印记。 那是昔日公主府的记号,只有真正只属于赵鸢的人才认得知道这记号,就连裴栾也并不知晓。 而后,待裴栾离开,她与烟柳从容离开浣衣局。 之后数日,赵鸢总有意无意地试探烟柳浣衣局的动静,然而莲花的伤好得太快,烟柳为了避嫌不愿再过去,她的态度也不好过于积极,以防露出马脚。 这之后又是月余,裴栾偶尔会宣萧闻音侍寝,未央宫的气氛也是一日紧张过一日。 不过天气倒是渐渐转暖,梅花过后,桃花梨花大片大片的绽放,树木抽出新芽,一片繁华盛景。 于是淑妃做东,在御花园里搞了个诗会,邀请后宫的佳丽,还有诸多官宦人家的女子,赏花作诗,算是个交际活动。 这样的事,淑妃梁皎月是最会张罗的,她本就是惯会盛京闺阁交际那套,在这方面,就连容雅也是倚仗她的。 待到那日,天朗气清,女孩子们皆是春衫轻薄,妆容精致。 眼看着人聚得差不多了,容雅又寻了个借口,将裴栾叫了过来。 传话时说的是“近来朝野动荡,今日官眷皆在,皇上若来,以示亲切,定能叫诸臣心安。” 登基三年,裴栾皇位坐稳,西北又要用兵,他近来敲打了不少户部吏部的官员,朝野间风声鹤唳得很。 裴栾觉得有道理,便带着周如海匆匆赶来,却未料到,一来便入了美人堆,竟都是些闺阁待嫁的,脸色立时难看下来。 “容贵妃不但管家的手腕了得,如今竟还学会了些拉皮条的本事。”裴栾似笑非笑地看了容雅一眼。 容雅顿时褪尽面上血色。 “皇上……” “你兄长整日为国事殚精竭虑,你自小也是知书达理,谋算了得,深知朝堂种种,现如今难道只会这种雕虫小技了吗?”裴栾蹙眉,似有些惋惜,又似有些不解地看了容雅一眼,“朕有时候觉得,快认不出你了。” 说罢,裴栾扬长而去。 句句扎心啊,容雅面上血色彻底褪尽,她看着满场美艳动人的年轻女子,想到自己如今已是徐娘半老,一时心中激愤,几乎要晕倒过去。 幸亏身边有婢女搀扶着,只说是身子不爽利,草草离去。 走出御花园,容雅再也按耐不住火气,还没回未央宫,就开始捉人来出气,沿途经过的宫女都无辜挨罚。 接连打了三个人的板子,容雅才好受了些,正要回宫,她便瞧着前面一个跛足的太监,抱着一个大木桶。 “那是谁?”容雅扬了扬下巴,“看这背影好生眼熟。” “回娘娘,那是浣衣局的冷泉公公。” 听到这个名字,容雅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可算寻到出气筒了。 “去把他带过来。” 冷泉走到容雅面前,行了一礼。 容雅垂眸看着这个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我记得你,你是赵鸢的副将。” 冷泉面无表情。 “跪下。”容雅冷冷道。 身边的宫女早已习以为常,上前一步,将冷泉按在地上。 容雅居高临下地看着冷泉的脸,这是一张英气的脸,没有丝毫太监的女气和阴柔,反而还带着上过战场的杀伐之气。 “你有一双和赵鸢一般讨人厌的眼睛。”容雅勾了勾唇角,嘲讽道,“也不知你这样的人,皇上为何会允许你入宫做太监,你想为你的主子报仇,刺杀皇上吗?” 冷泉面无表情道:“我打不过。” “是啊,你那条腿,就是当初想要行刺皇上伤的吧?”容雅掩嘴笑了笑,“赵鸢的狗和她的人一样令人生厌,明明人都死了三年,却还是这样阴魂不散。” 这几年,冷泉大约和容雅吵过太多次了,他毫不在意道:“可惜娘娘偏偏比不过一个死人。” 这样的话放在平日里都够冷泉喝一壶的,更何况今日容雅本就是盛怒,她不管不顾地大叫,就连声音都带着歇斯底里,“来人啊给我杖责……杖责一百!今日我就要打死他!你算个什么东西,赵鸢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声音又尖又锐,已经破音。 而冷泉微笑着,任由他们把他拖下去。 他甚至是有些懒散道:“娘娘比当年在公主府外时,又气急败坏了许多。当初您还站在我面前,抓着我的衣襟苦苦哀求,只为了见我家殿下,愿意做妾呢?现如今都是贵妾了,怎还不甘心了呢?” 容雅气的双腿发软,她浑身发抖,呼吸都是急促的。 “杀!给我杀!” 冷泉放声大笑,任由人将他绑了按在板凳上。 宫中多是新人,并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赵鸢刚和裴栾成婚不久,便在山上捡到冷泉,她命他在公主府看大门。 冷泉年少气盛,心里眼里都只有他家殿下,守门守得兢兢业业,直到他遇到容雅。 彼时的容雅按理已经出京,也不知是不是心有不甘,她竟去而复返,来到公主府,要面见赵鸢。 赵鸢不愿见她,她却仍不肯离去,抓着冷泉的袖子,梨花带雨地说着自己的情深不已,宁愿为妾,只求能守在爱人身边。 然而偏偏冷泉是个混不吝,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进门,二人足足纠缠了一个多时辰,直到裴栾亲自将她劝走,她才不甘心地离开。 那大约是容雅一生最羞辱,最难过之时,无论何时都不愿启齿。 “给本宫狠狠地打!” 赵鸢到时,便听到容雅这样一句。 她听宫人通风报信,说冷泉遇到容雅,就知道大事不妙,忙寻了个蹩脚的理由,从诗会上寻过来。 “容贵妃娘娘息怒。”赵鸢远远地喊过,而后停在容雅面前,行了一个礼,“今日大好日子,娘娘在此私用刑法,只怕是不太好吧。” 行刑太监的手不禁慢了下来,这后宫之中虽说都是容雅说了算,但裴栾仁厚,宫人犯错只要不是上回莺歌那般的大罪,极少要人性命。 然而容雅冷着一张脸,继续道:“不许停,接着打。” 只见杖起杖落之间,冷泉的背部顿时变得血迹斑斑。 容雅斜斜看了赵鸢一眼:“怎么?娴妃得宠,就连静嫔也觉得自己鸡犬升天了吗?” 赵鸢看着容雅的样子,心知此事难解,她慢慢静下心来,朝容雅展颜一笑。 “娘娘可知,您与娴妃娘娘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容雅抬眸看向赵鸢。 “娘娘太沉不住气了。”赵鸢老神在在地说,“说到底,前人已逝,娘娘青春不再,自然是着急的,可后宫之中,年轻貌美的女子多的是,便是再蹉跎个三年五载,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确实戳中了容雅的心事,她已经再等不起了,等不到裴栾养好伤痕,回心转意之时了。 这一生,空有才名和傲气,却连一个正妻之位都得不到,没有子嗣没有地位,待日后新人上位,她哪里还有容身之地呢? 容雅的呼吸急促起来。 “娘娘倒不如利用些旧情才能拉住皇上的心,泉公公如今不过一浣衣局太监,但皇上在意他,娘娘却杀了他……” 失去裴栾的心,比任何事都让容雅觉得可怕。 容雅呼吸急促:“停下。” 太监们终于停止行刑,冷泉已被打了数下,眼看昏迷不醒。 容雅看向赵鸢,淡笑道:“静嫔也是有趣之人,本宫记下了。” 赵鸢笑意不动,待到容雅走了,才命人将冷泉抬回浣衣局,又带上金疮药跟过去。 冷泉受伤,浣衣局乱作一团,宫女们惊慌失措的把他抬上床,让他趴在床上。 太医也来看过一回,好在都是些皮外伤,尚未伤到肺腑,只说把伤养好了便是。 赵鸢看着病床上的冷泉终于慢慢松了口气。 冷泉是一个孤儿,自小被抛弃在盛京城郊的山上,和野兽为伴。 赵鸢见他时,他还是四肢着地,像狼一样奔跑。 她把他带回公主府,悉心调教,渐渐出落成英姿飒爽的青年,却没想到现如今会落得这样下场。 冷泉在睡梦中喃喃着:“殿下……不要啊殿下……不要走……” 赵鸢坐在他床边,愣愣地听他的细碎呢喃。 他大约是做了什么噩梦,突然伸手拉住赵鸢的胳膊,啜泣道:“殿下!殿下!求你回来!” 赵鸢鼻头一酸,难过不已。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惊呼:“参见皇上……” 裴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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