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未亮,众人便自清梦中苏醒,继续第二天的赶路。 经过昨日的奔波,身虚体弱的老爷夫人们一个个大伤元气,面无人色地躺在马车中,全然没了昨日的兴致。 钟离睡了一个好觉,身子倒不觉疲乏,只有些酸痛,倒上果饮拈起蜜饯,与曾颦欣赏沿途风景。 日光正暖,一路向南。 终于在这日戍时来到位于京城以南的泊船码头,幸鲁坫。 码头已被当地官员提前肃清,灯火阑珊处,停了一艘巨大的官船,朱砂色与白色相间的船帆迎风而立,在夜色中神秘而深邃。 这条船名为晋德宝船,据说是晋德帝命人专为此次江南游斥巨资所打造,足矣容纳百人,三月前便开始日夜不停地修缮,其内瑰丽奢华,亦可看出晋德帝对江南之行筹谋已久。 下一批上路的官员则没有如此好命,需乘坐普通客船,千里迢迢,一路吃尽苦头。 晋德帝率先牵着火药往登桥上走,他虽贵为天子,却也是第一次有机会乘船远游,是以有些迫不及待。 官员家眷紧随其后,一是这两日赶路实在太累,此外也想一睹这旖旎的海边夜色。 锦衣卫气势肃杀地守在两侧,让人不敢放肆,众人井然有序地在内庭管事的指引下进入船舱。 钟离与曾颦跟在最后,余光瞥见一个眼熟的人影,正是那日被长公主欺压的齐夫人,身旁伴着一位精神朔朔的老者,想必就是詹事府詹事齐大人。 二人没有其他人那般兴致,眉间俱有阴郁之色,齐夫人的面容更是有些灰败,显然身体虚弱至极。 “看着脚下。”骆已呈不知何时来到钟离右侧,不满她东张西望,出言提醒。 钟离立刻低下头,发现脚下的登桥皆由木板搭作,每块木板间留有脚掌那般宽的缝隙,一不留神就会踏空,不禁有些后怕。 船舱分为上下两层,晋德帝与宣化分别入住船头两间最宽敞的厢房,钟离与曾颦则在内侍的引导下住在靠近中央,毗邻而居。 曾颦当年游历时经常坐船,不过从未乘坐过如此辉煌大气的豪船,不停咋舌。 屋内雕梁画漆,打开窗牗便能见到外间泥色的大江,江边两岸住着不少渔民,甚至有些规模不小的集市,视野开阔,一路上并不会觉得无趣。 钟离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坐船,可是上传后在水面上下起伏的飘忽感莫名让她觉得有些熟悉,脑中某些记忆似乎快被唤醒。 “我与你说,坐船的位置极为讲究,如我们这般要坐一月之久,若住船头和船尾,怕是会哭。”曾颦进了钟离的屋子,快捷短语1神神叨叨。 见她不做声,怕她不信自己,继续道:“虽说我们这条船又大又稳,但运河常会刮风掀起大浪,一路颠簸不可避免,指挥使大人定然也知晓此事,故而为我们俩争取了船中央的屋子。” 钟离眨了眨眼睛:“大人安排的?” “是啊,李淼在京城与我说起过,还有,你身子弱,路上少不了吃苦头,这是备的晕船药,这是柏子仁,于睡眠有益,还有山楂陈皮,用不下饭时吃点,保你胃口大开。” 一旁采一与苏蝉有些脸红,她们不过备了些寻常风寒伤药,若是真遇上曾颦所说的情况,怕是要手忙脚乱。 见她絮絮叨叨,钟离内心滑过暖意,语气变得柔软:“多谢颦儿。” 曾颦皱起眉,佯装生气道:“再这么客气,我就再也不陪你饮酒,让你对月独饮,做一个郁郁寡欢的小娘子。” 几人皆被她逗笑,银铃般的笑声传出老远,引得船板上夜巡的骆已呈侧头。 她在自己面前,好像从未如此笑过,只会哭。 周身气势骤然低沉,跟在后侧的陆达海不由缩了缩脖子暗忖不知何处招惹了这位阎王。 一切准备妥当后,船夫们纷纷扬帆起航,这一夜江面平静无波,行驶得极为平稳,却仍有不少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翌日清晨,嬉戏的海鸟匆忙南飞,天边云层染上金黄,竟是暴风雨前的美伦景象。 一声惨叫自船尾方向响彻天际,惊醒无数梦中之人。 钟离亦是被吵醒,简单梳洗过后出了房门,遇上同样一脸莫名的曾颦,往船尾而去。 此时已聚集了众多围观之人,皆神色仓皇,不知发生何事。 晋德宝船出发后便失去与陆地上的联系,对于初次出远门的官员贵眷来说,心中或多或少有些没底。 锦衣卫肃穆地立成两列,令人不敢向前,透过人群见到骆已呈正与鱼初尧焦灼地讨论什么,大部分是鱼初尧在说,骆已呈面无表情地听。 一旁甲板上横着个人,钟离隐约觉得面熟,定睛一看,竟是昨日与齐夫人一同登船的齐詹事,此时正衣衫脏乱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嘴角似乎沁出一丝鲜血。 李淼紧抿着唇为其医治。 “前日是齐夫人,今日轮到齐詹事,这姓齐的一家可真倒霉。”曾颦咬着钟离的耳朵悄声说道,一双鹿眼不时向李淼看去。 鱼初尧看了四周一眼,傲然道:“内庭的东西说拿便拿,齐詹事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骆已呈沉声道,“二两黄芪收五十两银子,鱼公公想要人命?” 齐詹事年迈,曾是晋德帝为太子时的棋画老师。晋德帝登基后只顾着玩,将詹事府那些老师的教导置于脑后,亦导致这些老臣在朝中地位不稳,人人可欺。 “指挥使大人为我们做主啊,鱼公公实在欺人太甚,我家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齐夫人自人群中冲出,抱着地上的齐詹事哭得凄然决绝,“我昨夜突发旧疾,随身携带的药里独独缺了黄芪二两,内庭恰好有备,鱼公公却要我们五十两银子,这不是要我命吗?” 齐詹事半年的俸禄不过才五十两,又是急着救人,鱼初尧狮子大开口,且毫无商量的余地,这才闹了起来。 这一路有近一月的时间在船上,鱼初尧这般下去,是要绝了别人的后路,肆意敛财。 围观的众人难免有了兔死狐悲之感,面色沉痛。 此时李淼起身,向骆已呈回禀道:“齐詹事外伤十分严重,恐怕伤及肺腑,需尽快挪到安静之处细养调理。” 骆已呈闻言示意陆达海将其抬走,未料鱼初尧上前两步挡住陆达海:“指挥使大人,您这是要包庇齐詹事的意思了?” 他语气带着玩味,似笑非笑。 一个是一手遮天的奸宦,一个是统御皇城护卫的锦衣卫,两人皆乃天子近臣,如此正面对上,围观者不禁连呼吸都放慢了些。 以骆已呈的脾气如何会容人如此不敬,可鱼初尧也不是好惹的,钟离紧张得手心都有一些出汗,紧紧看着那张刀削一般的脸庞。 骆已呈深深看了鱼初尧一眼,上前两步。 就在众人都以为两人要据理力争时,骆已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推了一把,他臂力强劲,鱼初尧竟如没站稳一般,直至退了三步方才停下,险些跌倒。 陆达海见势忙带着手下将齐詹事抬起。 曾颦亦拨开看热闹的人,上前扶起齐夫人。钟离忙上去搭了把手,这才让弱柳一般的齐夫人堪堪站稳。 众目睽睽之下丢了如此大脸,鱼初尧气得满脸涨红,刚要开口,便听见姜浔的声音自众人后方传来:“鱼公公,陛下正在找您。” 他不知何时道来,一直站在后方目睹一切,直到事情即将激化才找了个合适的机会出面。 鱼初尧看了看骆已呈与姜浔二人,一文一武,八竿子打不着边,却代表着朝中最为强势的两股力量。 他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狠话吞下,眼中幽幽闪着怨毒的光芒,“既是陛下有令,咱家不便在此多留,骆大人,这事儿还没完!” 鱼初尧高声强调“陛下”二字,意欲炫耀晋德帝对他的恩宠,令围观的官员一个个目露不甘却无可奈何。 待他走后,被打压了许久的言官门纷纷上前恭维:“多亏指挥使今日拔刀相助,才好让那个奸人灰头土脸,实在痛快!” “是啊,指挥使大人我们这一路可都要靠你了。” “不然这动不动五十两,还让不让人活了。” …… 骆已呈嘴角勾起,冷漠的眼神淡淡扫过面前众人。 钟离在一旁瞧见,心道不好,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果然,待众人吐完苦水后,他冷言道:“锦衣卫向来只负责与人命相关之事,其余皆与我等无关,此行路途漫长,诸位……多保重。” 众人惊愕之下面面相觑,好不容易得来的救命稻草忽地翻脸不认人,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钟离抿了抿红唇,露出一个:这才是你的表情。 却没想骆已呈的眼神忽然寻到她,那表情悉数落入男人眼中。 想要后悔已是不及,钟离第一反应便是要逃,却听那双凉薄的唇轻轻开合: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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