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不仙心里一颤,她说出这句话,却没有勇气回头看他。 这句话终于引来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如同一道从冰雪上空吹拂而来的风,沉不仙感觉自己背后的皮肤一阵战栗。 三公主怔然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我当初为什么会将情魄让给你这样的恶神……” “让?”沉不仙转过头,目光如电:“你我皆以情魄等价交易,如何是让?” 她走向她:“三公主不必高高在上指责我,当初你我承诺,情魄交换后,彼此无论成神成魔,谁是谁非都无权干涉,是你不守信义在先,若不是三公主你三番五次试图挑破我的身份,我不会那么快便谋权夺位,你也不必把自己摘的那么干净!” 三公主被她说的连连后退,撞到身后那棵桂树上,桂花混着雨水簌簌直落,砸在她头顶上。 她喃喃道:“对,是我,我真后悔。” 沉不仙说完这些话,再也不想多说,转身行前两步,才消失在恶魔之眼下。 自始至终,她却没有再看一眼勾光。因此她不知道说出那些话,是否对他产生了影响。 她不是不愿看,她是不敢看。勾光是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从那双望着自己的疏离冷漠的眼睛来看,大概是满不在乎吧。 回到神朝,沉不仙直奔那棵红色巨树,一百年前从自然之子血液中生长出来的巨树,如今依然屹立于王宫天庭。 她扶着巨树树根,眼神浸满杀意和不甘,指尖在树干上抓出深深的凹痕,刚刚那强装冷酷无情的表现,此刻也彻底破灭。 为什么会这样,她只是看见三公主躲在他身后的样子,只是他那冷漠的眼神,竟然会让自己方寸大乱,理智全无。 莫非嫉妒吗? 天召神侣……呵…… 她单手施展妙法,一道灵动的光芒汇成水晶一般透明的圆珠,在手心之间,圆珠吸收神力,越滚越大。 以现在的神力,她要杀三公主,不需再大费周章出动地煞神,只需要这小小一颗乾明珠,必然让她死得毫无声息,波澜不惊。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脑中画面奔腾不息。 忽然间,她停下手,乾明珠法决临到最后一步顿在当场。 撤回手,明珠在手中烟消云散,随即她转身,身影遁入虚空中。 她心中由乱而定,眸光坚韧如星,解决三公主不过是让自己一时痛快。 抛下这一切吧。沉不仙,既然已做到这一步,既然已决定放弃情魄,你已没有回头之路,何必再纠结于他和三公主的事。 眼前事不过是虚幻一场,眼前情不过是悸动一时,绵延不绝的痛苦却如此真实。 只有修炼到真正的无上之境,才可臻于无情无爱,才不为外界所动。 你所追求的是大道永生,是大道第一,所谓的情爱不过是你登顶无上之境的阻碍。 沉不仙决心封闭五感,潜心闭关修炼御术。 她将隔绝外界的一切信息,包括麒麟眼。 如此一过,恍惚不知又是多少年,她已无心去数,对于神明而言,时间不过是个尺寸长短的梦影,空乏淡漠。 当她再次出关时,自创的御术已臻于完善,功法上小有所成。 虽然距离无上之境尚有段距离,但放眼九天十界,能企及其成就的,已不过十。 如今织夜神统治神朝已有数百年,司职各方早已稳定,她将职要和权利分散,一层一层向下管制,需要她做决断的事情少之又少,人间帝后庙越来越多,广厦高庙,来自人间信仰的力量越渐强大。 现在,仅仅是顿界,已不再满足她的野心。 合并七重天界,化为大圆满之天,做天界之主,比肩日月,才是沉不仙最初并且始终如一的目标。 成为顿界神朝不过是这计划的基石,是她的第一步。 而她殚精竭虑创下御术,也是为了能借乾宇洪荒之力,重塑七界。 ———— 顿界之上,为上临界,临界灵气稀薄,万物枯竭,难以生存,唯有万灭司主宰世间幽灵,鬼气沉重。 自从帝星陨落之后,万灭司与神朝便少有往来。 就算有要政处理,也是万灭派弟子过来,当时正值人间战事频繁,几国之间兵将互相残杀,人间惨重,亡灵激增。 身为神明,本不能参与人间皇帝权利纷争,然而生灵涂炭,人间积怨之深,神庙之下泪雨纷纷,神明已无法坐视不理。 万灭司弟子送与上三界各一封羽鉴,邀各主前往上临界共议良策。 沉不仙也收到了一封羽鉴,却没想到这次上临界之旅,会见到一个她意想不到的身影。 万灭司实在简陋,北方一座浮塔内到处都是厉鬼冤魂,下脚之地也是浮摇空虚,仿佛踩着万千亡魂。 在浮塔正上方布下一道四方形的阵结,这就是今天几位商讨天下苍生的要地。 沉不仙身着银色金错双鸾的宝相花纹广绫衣,指尖弹去围绕在身侧的幽魂。 万灭司灵的身影漂浮过来,他玄黑色的衣襟上长满了诡异的黑色花卉,硕大的花芯中冒出如黑色幽灵一般的人脸,看起来恐怖已极。 他那双兜满了怨灵的广袖直直垂到地上,重有千山,风吹不动,雨打不进。 真正恐怖的还是他那双倒钩六角芒的灰色眼瞳。 那双看遍世间邪恶与肮脏的眼,听闻只有纯真幼童能坦然与之对视,传言还有两个例外,一为太光神宗,二为自然之子,尽管这几位当事者并没有谁证实过这个传言。 另外,就算纯真幼童能与之对视,也经常是被吓哭。 沉不仙避开了万灭的目光,她心中有所逃避。 但那双六角芒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她,带着阴沉冷意。 说到底,座中神明并不是真为百姓着想,只是为了各界法则运行顺畅,而凑在一起。 “织夜女帝,你既然从帝星手中拿到了顿界之主的位置,是否也该顾及一下黎民百姓的死活。” 沉不仙冷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是可以把挑起战事的几个人头子灭了,那样便无战事吗?只要人心不死,战争就不会消失。” “人头子?” “女帝是指那几位人皇吧。” “说到底,女帝执政奉行天地不仁,连自己丈夫都可杀害,又岂可指望她对百姓有何情义?” 九天十界大多以为帝星已死,因此才有此话。 尽管如此,沉不仙依然坐得高位首座,她的实力早已凌驾于其他几位。 她垂眸看着堂下几位,眼角含着一丝淡漠冷意,身体周围那股隐隐扭破虚空的神力,看了直让人瑟瑟发抖。 说是商讨人间战事,结果几位的精力反而微妙地对转向沉不仙。 万灭作为东道主,却一直像个幽灵一样飘在半空,谁也不敢看他。 于是气氛如此安静起来。 直到看见万灭身后,一抹青色的身影,沉不仙毫无破绽的脸色陡然有了松动,她目光略过万灭,如剑簇一般看向那道身影:“你怎会在此。” 那青色身影淡淡一笑:“织夜女帝真霸道,您能在这,我不能在这吗?” 此人正是三公主。 她此时的气质与上一次相见又有了些变化,那娴雅而正义凛然的眉目如今竟染上一丝落寞,悲凉。 距离上一次相见究竟过了多久,谁也不记得了。 “你不是应该在厄界吗?” 沉不仙那一向冷淡从容的语气如今竟带着一丝急迫。 “我在师尊门下虔心修炼已有两百年了。”她口中的师尊,正是万灭。 沉不仙厌烦她的答非所问:“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 三公主冲她冷冷一笑,向万灭道:“师尊,请恕弟子告退。” 她转身便要走,却被一道无形透明的屏障拦住。 她抬头四望,见四周都已变成一片流动的力量屏障。 此乃沉不仙神力所化,密不透风,任何修为者都无法轻易打破。 三公主回头,见沉不仙正站在对面,此空间中如今只剩下她二者。 “告诉我!”她声音急促,冷言如刀。 三公主只是笑:“无所不能的织夜女帝,您想知道什么呢?” “你不是应该和他在一起吗?” “真可笑,我身上有着您高贵的情魄,怎么能和一个被睡了千百遍的棋子在一起呢?” 她笑意温柔,却字字诛心,沉不仙双眸顿起杀意,气血直冲天灵。 三公主话刚说完,便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攥紧,强压之下目眦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得以喘息,跌在地上口吐鲜血,冷笑着:“好呀,只许你说,不许别人说吗?” 沉不仙恨不得一击将她湮灭,她知道对方故意在激怒自己,可她顾不上,她现在只想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和三公主在一起。 三公主自嘲道:“因为,我根本没有资格呀……是我主动放弃了情魄,造成了一切对他的伤害,他因我的情魄而遭受这些苦难,我留在恶魔之眼下,美名曰是陪他,其实不过是为了恕罪让自己心安,他真的需要我陪着他吗,呵呵,我又何必在那里惺惺作态呢?” 她满嘴的血迹,看着沉不仙的目光却如此不屑。 “其实当初做出交换情魄的决定,就注定了你我一样自私,不过我比你好一点,我至少会承认,至少我不会利用别人对我的爱!” 沉不仙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已经从三公主的话中猜测出了前因后果,她道:“他以为我会杀你,所以才让万灭带走你,其实,也算是他赶你走的。” 三公主见她那超乎寻常的无情冷酷嘴脸,声音尖锐:“沉不仙,你杀了我吧!背负着你的情魄让我觉得恶心!” 沉不仙现在心头反而涌上喜悦,因为他和三公主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 “我杀你作甚呢?你对我一点威胁也没有了,我还要谢谢你,助我成就了大业。” 三公主目光狠狠剜着她。 沉不仙懒得与她计较,神力消退,空间恢复正常。 然而三公主的声音突然得意起来:“相信我吧,只是因为我的情魄,他才会爱上你。” 果然,沉不仙的身影顿然,瞬间又消失在浮塔上。 她迫不及待回到顿界神朝。 之前出关时,她刻意去忽略时间,让自己沉浸在封闭五感的余威中,好压制住去看他的冲动。 可是一旦停下修炼,一旦完成了政务,沉不仙便时时刻刻都在焦灼。 她想见他。 出关以来,她没有开过麒麟眼,之前尚在修炼时封闭五感,心无旁骛,还可熬过。 可到了后面坐在帝位上,两手空空,心思总忍不住向恶魔之眼飘去。 有多少次她强忍住这纷乱的思绪。 她以为,有三公主陪着他,他们是七情河命定的天召神侣,日日朝夕相处,大概早已在一起双宿双飞,她又何必为自己寻找不快呢。 直到今天遇见三公主,她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若不然,不知何时她才会打开麒麟眼。 “天奴,我出关已有多少日子?之前又闭关了多久?” 天奴在旁答道:“主子出关数月有余,这一次闭关已近两百年。” 原来已经两百年了,加上上次闭关的一百年,自然之子在恶魔之眼下已有三百年了…… 三百年…… 沉不仙心中喃喃,她的手按在浮金腾云纹的扶手上,一向冷冽的双眼却没有聚焦。 终于在云烟消逝后,麒麟眼带她看见了恶魔之眼下的情景。 一片茂密的绿意,那浅淡的草色在岸边,之前的深潭边上长满了大树。 三百年,足够让自然之子将阴沉的恶魔之眼变得生机。 许许多多的树叶遮住麒麟眼的视线,使她看不见底下的身影。 沉不仙皱眉,念动法决,视线终于透过树叶,看见了被神符缚于法阵内的自然之子。 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抱銮沾星衣,依旧是熟悉而久违的面容。 不过,当隔着虚空看见那双漆黑孤寂的眸珠时,沉不仙的心抽动了一下。 一滴滴露水从头顶上的树叶上缓缓滑下来,坠在叶尖尖上形成一个细小的珍珠水串。 他仰起头,看着折射日光的露珠正在风中滚动着,摇曳着,似乎正等待着什么。 终于,一片清凉的风压弯了树叶,沉甸甸的露珠毫不犹豫地坠落。 自然之子仰起头微张开口,就可承接露珠,滋润肺腑。 沉不仙看见他的眸珠在露珠的折射下,如晓星般发出光芒。 水滴有一半落到他凸起的喉结上,沿着吞咽的弧度再滚落到衣襟内。像一颗颗璀璨星辰在黎明时分,隐入明蓝的夜空中。 就算是露珠,对于自然之子而言,也并不友好,她不知他为何要喝露水,难道不怕腹痛了吗? 沉不仙坐在赤金宝座上看到了午夜时分,大部分时间,自然之子都低垂着眼眸,他的头颅也顺势自然垂下。 沉不仙以为自己只看了一眼,时间却快到不可思议。 天奴提醒她,她该入寝了。 沉不仙坐在床上,麒麟眼却一直没有合上。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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