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秦戎征先说的话。 他说,可惜属下不能送公主到江南了……照顾好自己。 他只再说了这一句。 但却有很多句话,都藏在了这一句里。 它们就像是种子一般埋在那里,但是却永远都不会发芽了。 这一句话仿佛耗尽了秦戎征全身的力气,说完之后,他微微阖上了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李微之先是愣住了,然后她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去扒拉秦戎征的眼皮。她要他睁眼,她要他看她,她要他教她武功,教她如何行走世间,告诉她所有那些她不知道的事…… 可是都不能了。 她也未能听到那些,秦戎征真正想说、却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话。 那些永远都不会发芽的种子挤在一起,细细密密争先恐后地想要发出声音,但却无人能够解读它们的密码。 这些话,最终也只能消散在风中。除却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之外,无人知晓它们的存在。 它们想说—— 可惜,我不能送你到江南了。 听说这个季节江南的雨是不断的,街上会飘荡着艾草熏蒸的香气。会开桂花吗?但桂花好像不是这个时节的。 听说江南的人会蒸一种里面有红豆沙的糯米团子,小小的,软糯香甜。还听说江南人常吃鱼,公主喜欢吃鱼吗?如果你喜欢,那就太好了。 我记得听你兄长说过你喜欢荔枝。岭南有成片的荔枝林,听说刚从树上采下的荔枝,要比那迢迢送到长安的好吃不知道多少倍,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我听说过许许多多有关江南、有关南方的美好传言。我知道你不开心,我多希望这些,能让你开心一点。 就像是你曾经的开心一样。 多么可惜,我才刚刚走到阳光下开始认识你,让你认识我,我们的缘分就走到了头。我才刚刚开始奢望,微不足道的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比如定下一个方向,比如江南,我就已经连与你同行的资格都失去。 也许是老天在惩罚我的痴心妄想。 当年师父问我,可能会死,我愿不愿意。当时我义无反顾地点了头,因为两手空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所以没有畏惧,所以愿意。 我以为我会一生都无所畏惧。 结果临到死前,还是开始怕了。 原来我也不是无所畏惧。 你听,梅花落满了南山。 那一天,阳光与花都开得正好。我自暗影中走出,为你弯下了腰,说,我叫秦戎征,戎装的戎,征伐的征。 可惜一切不能重来,而我,也只能…… 到此为止了。 微之,再见。 这些话,李微之连半句都未曾听见,秦戎征也永远都不会说。 只是……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虽然不会说,但也许他能有机会带她去江南、为她买一份红豆糯米团子的。 可惜这世间,第一没有如果,第二不能重来。 但秦戎征并不后悔他这一生,因为他曾来过、见过。对他来说,这些就已经足够。 梅花落满了南山,每一朵都是有缘无分,每一朵都是“我本可以”。 但这些都不重要,后不后悔的,反正也于事无补。 重要的是,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这就是我,最后的话。 秦戎征再也听不到李微之的哭泣了。 湛然拦住了强行将手指摁在秦戎征眼皮上的李微之,说:“你这样会破坏遗容的。” 李微之的哭泣卡了个壳,她松开了手,想起泪水不能滴落在死者身上的传说,背过身去用湛然的袖子抹干了眼泪。 然后她就哭不出来了。 不是不苦,是太苦了。痛苦淤积在她的心里,铺了一层又一层,成为了一片难以下脚的泥泞。她深陷其中,连哭,都失去了力气。 李微之转头,她多想揪着湛然、歇斯底里地问,你为什么没有救活他。 但李微之没有这么做。 因为她太明白药石并非仙丹、医术不是神迹这个道理。太清楚就算她问了,湛然也给不出任何回答。因为这话不过是无理取闹,他没法回答。 所以她问也问不出口。 湛然却似会读心:“抱歉,是我没有救活他。” 等到湛然真的这么说了,将责任归到了自己身上,李微之又只会摇头。 不,不是你,怎么会是你呢。 是我,是我的无能,是我的无能害死他的。 如果那时候……如果那时候我没有…… 那些话语再度卷土重来,那些这些天已经在她脑海里盘旋了无数遍的话。 它们叫嚣着,斥责着她的无能无用可悲可笑。她不能抵挡,因为她难以否认。 李微之如溺水者抓浮木一般抓住了湛然的袖子。 白色的麻布被她捏得皱成了一个漩涡。她死死地拽着,湛然只觉得自己的袖子下似乎坠了一块铁。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李微之的肩膀:“节哀。” 这姿势近乎一个拥抱。 不远不近的距离,让李微之骤然回忆起幼时受了委屈便可埋入母亲怀抱痛哭的姿势。一瞬间,对安全感的渴求崩断了她脑海中理智的弦,她伸手,抱上湛然。 湛然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停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年轻的僧人身形清瘦,掩在宽袍大袖的僧衣之中,只有抱得很用力,才能让人确切感受到他的存在。这几天李微之可以说是一路失去了几乎所有她可以失去的东西,虽然不说,但不代表她不害怕。此刻,她终于在恐慌之中抓住了这一块救命的浮木。她太恐惧失去了,所以她不由自主地狠狠、狠狠抱紧了这浮木,力度大到她甚至能感知到自己的手臂有些许的麻。 湛然被她粹不及防的这一下勒得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挣扎,这是他身而为人的本能反应。 但他没有。 因为李微之的眼泪滴在了他的颈侧。 那滴眼泪太烫,几乎令湛然产生了幻觉,几乎让他觉得那是一小簇火,灼伤了他的灵魂。 这滴眼泪灼得他想要挣扎的本能偃旗息鼓,也灼得他后知后觉想起来的男女大防、道德准则鸣金收兵。他的那只手也终于有了着落,他叹息,轻轻将手放在李微之肩头,再度无力地说了一句:“节哀。” 轻柔得如同一片雪花落下。 拥抱带来的安全感放松了李微之的神经,再度给予她哭泣的力气,让她能够好好地把刚才没有哭完的泪水哭出来。她没有浪费这个机会,放肆地任由眼泪汹涌而下。 哭过好一会儿,她的理智归位,终于意识到了这个拥抱的不合适、不应该,但是她却没有撒手。 她知道不应该,但是这怀抱太暖,她想要再装聋作哑地多享受一会儿。太冷了,那场雨淋得她太冷了。雨中妇人的哭喊声和顺着雨流下的无辜平民的鲜血至今仍时时在梦境中搅扰折磨着她,她扶着秦戎征走那不知多少里路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那刻骨的冷至今也常常会在梦境中卷土重来。 所以她实在不愿意放弃这样的暖,哪怕只有片刻。 原来看上去那么清冷的人,怀抱也是暖的。李微之想。 她祈求这片刻能再长一些。 湛然任由李微之抱着,他的手搭在李微之肩头,轻轻拍着。 湛然向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李微之作为一国公主,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淤泥,送她逃出生天的护卫又已然西去,桩桩件件都不像是一个不到二十岁少女可以承受的痛苦。他知道李微之难过,也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可他绞尽了脑汁,搜刮尽了肠肚,也没有想出来“节哀”之外的话,这让他又一次对自己的“不善言辞”有了新的认知。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有点放纵地任由李微之抱紧了他。 如果这样能安慰到她的话,那些规则礼教,那些不应该不可以,又都算什么。 李微之的手臂倒是渐渐箍得没有那么让人喘不过气了,但她的眼泪在他的僧袍上越积越多,濡湿了一大片,让他觉得有点黏。 再热的眼泪,落下来之后过上一会儿也是冷的。那一大片眼泪让一小块僧袍又冷又湿地黏在湛然的皮肤上,他有点难受,想扭扭脖子,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当李微之最开始抱上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像是一块铁一样僵硬。但随着泪水的掉落,她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不再像是一块铁,开始更像是一团棉花。 李微之越哭越脱力,哭到最后,整个人几乎是挂在湛然身上的。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 人生八苦。 师父曾经给他掰开揉碎一字一句讲过的经籍奥义,随着李微之的眼泪,一字一句地再度浮上他的心头。他知道李微之正在经历的是爱别离,知道秦戎征不过是死了,这些都不逃佛祖曾经说过的人生八苦。师父说过,人生于世,应该超越而非沉溺于人世间的种种痛苦,因为痛苦是人生的常态,唯有真正了悟才可跳脱。 可李微之的泪水是那么的烫,落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灼伤。她的痛苦是那么的鲜活,鲜活到让这些条条框框的“如是我闻”都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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