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悲寺,平康年间周康宗为母祈福所建。周康宗好丰年,勤民事,在位期间无四方之虞,国力强盛。 大慈悲寺中有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上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浮图北有佛殿一所,中有丈八金像一躯,中长金像十躯、绣珠像三躯、金织成像五躯、玉像二躯,作工奇巧,冠於当世。僧房楼观,一千馀间。外国所献经像皆在此寺。 且有佛骨一根,为当今圣上自法门寺迎出。佛骨镇长安,以求保太平。 大慈悲寺不仅仅是如今皇家钦定的天下第一寺院,皇公贵族常常前来参拜,而且还在民间颇负声望。百姓无论干什么都爱去大慈悲寺求个签解个卦,无论求什么都爱来大慈悲寺拜拜主殿供奉的三世佛,姻缘生子升官发财,不一而足。 自从拓跋隼围城以来,大慈悲寺更是人满为患。 长安居民整日提心吊胆于城外的草原铁蹄,生怕一下秒铁骑胡兵就破城而来,晚上睡觉都不敢睡一个囫囵的,内心的惶恐自不必说。惶恐之下,自然想听和尚念念经,自己去拜拜佛,好得到一点宽慰。 更别说长安城内只出不进,各种物资都日渐耗尽,物价飞涨,不少穷人家里余粮都渐趋告罄,吃饭都成问题。我朝崇佛,大慈悲寺内物资丰厚,不管再怎么样都能有一碗稀粥喝。 而且还听说北边的胡人也崇佛,说不定躲进佛寺,等到城破之时还能逃过一劫。当然最好还是我朝军队能旗开得胜,把胡人哪儿来的打回哪儿去。 种种原因,让如今的大慈悲寺人满为患。 说什么有僧舍一千所当然是夸张,但大慈悲寺家大业大,僧舍颇多也是真的。 大隐隐于市,清宁公主和秦戎征此刻就藏在这个人满为患的大慈悲寺中。 这已经是清宁公主失踪的第四天,长安被围困的第七天。 皇宫之内的谈判已经彻底破裂,先不说那数额夸张的岁币,要求过分割地,单单就说和亲这一条—— 清宁公主人都失踪了,谁来嫁? 于是就有人出了个馊主意,在宫里选了一位身形容貌都与清宁公主有六七分相似的宫女,准备不管怎么说先送到前线去安抚安抚拓跋隼的情绪,期望能在岁币和割地上他稍微让让步,大家和和气气坐下来说话,不要舞枪弄棒的,伤和气。 这个馊主意被太子勃然大怒地驳回了,说一国之公主乃是一国之颜面,怎么能在两军交战的紧要时分送上前线去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就算是个假的也不行。 虽然这个馊主意被驳回了,但风声却不知怎么传到了拓跋隼的耳朵里。 拓跋隼当然毫不在意那个所谓的清宁公主,他本来要的也不是和谈。从一开始,他的计划就不是用轻飘飘的一张纸来约束大周每年交钱交物。一张纸能有多大威慑力?当然不如把东西都抢回自家的地盘来得安心。 从一开始,拓跋隼盯上的就是传闻中黄金遍地的长安,和长安城内最为珍贵的宝物。 他才刚刚镇压住鲜卑那些老怪物,本来是不宜离开平城太久的。但富贵险中求,如今的大魏到处都是需要用钱的地方,他这才下定了决心,南下干一票大的。 劫掠长安城内金银财物自不必说,只要能将大周的皇帝老儿和他的太子小崽绑回去,何愁大周每年不交钱交物? 至于到时候大周的皇帝谁来做,关他什么事?反正大周的宗室有那么多人,就让他们随便选个旁支小崽,名不正言不顺的,自己手里还有名正言顺的皇帝和太子压着,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只要成功了,他每年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拿二十五万银二十五万绢。有了钱,有了时间,他自然能把鲜卑里那些个老刺头整得服服帖帖的。 等到他扫平国内障碍,再用这批金银将大魏的战士和战马都养得膘肥体壮,到时候一举南下,整个大周都会在他彀中。 现在的大魏,还不足吃下大周这么个庞然大物。他还需要再等几年。 但眼下这票,他志在必得。 传令的将官小心翼翼地看着拓跋隼的脸色,生怕他一个动怒自己也受到波及。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拓跋隼先是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竟忽然笑出了声。 拓跋隼心情颇好地对传令官宣布道:“传我命令,今夜就让城中的人动手。” 传令官喏喏应了声是,作为军队这庞大的精密仪器的一环,拓跋隼刚刚轻轻拨弄了他。现在,他要赶去下一环了。 大魏的整个军队仪器都在拓跋隼的命令之下严密周转,一环咬着一环,没有纰漏,亦没有弱点。 拓跋隼是一个为战争和权力而生的天才,他站在最高点,运筹帷幄,指挥排布着众生的剧本和命运。他和他身后的每一个兵士都相信,假以时日,整个天下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而他们作为他手下最好用的棋子,亦将与他共享这无上的荣光。 我王拓跋隼,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夜幕将至,天空呈现出一种微微透着红的玄青色。这是一个没有月光,星光亦暗淡的夜。层层的乌云遮掩了皎洁明亮的光辉,怎么说都算不上一个好兆头,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大慈悲寺的晚钟刚刚敲过,悠长的余韵还在空中未曾消散。僧人们将经书和木鱼在佛祖面前摆好,准备着开始一天的晚课。佛祖嘴角含笑,亦是准备着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耐心聆听信徒虔诚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语。 但他们都等不到了。 火是从那个去地一千尺的浮图烧起的。 火光熊熊地吞噬了木质佛塔的每一根柱梁,一视同仁,不管你是雕的花还是刻的经还是描的佛,都尽数被焚烧成一模一样的灰黑色余烬。 这不详的红光冲天扶摇而上,就连宫殿里正在为城外敌兵焦头烂额的皇帝都惊动了。他有心想点一支御林军前去救火,但是却悲哀地发现屋漏偏逢连阴雨,城里的将士能用的基本都派到城门口跟北魏兵戎相见去了,剩下的那点可怜的人只够堪堪护住宫殿维持秩序,就连半个多余的人都调不出。 命令各地将士勤王的消息已经放出去好几天了,但竟是杳无消息。离得最近的豳州地方军倒是得到风声过来解困了,但还没靠近长安八百里就被拓跋隼全歼。其他地方的援军久候不来,又或许是来了也没用,来一个拓跋隼杀一个,来两个拓跋隼杀一双。 难道这大周的气数,竟真的跟这大慈悲寺一样,今夜便要尽了吗? 李徵茫然地捏紧了手中的佛珠。 他捏得太紧,串着珠子的线再难以承受这样的力度,从中间断开。小叶紫檀做的佛珠崩了一地,内侍们慌忙弯下腰去捡,但李徵只是呆呆地坐着,像是根本没发现他的手串崩了似的。 和内侍一样手忙脚乱的还有大慈悲寺的和尚们,他们一边着急忙慌地救火,一边叫嚷着让寺内避难的香客不要到处乱跑,还要抢救佛塔内的重要物品,一个个只恨不得自己能如南海的观音菩萨般长出一千只手,汗流浃背焦头烂额不可名状。 有的和尚一边忙碌,一边在心中祈祷,心想着要是能有一场大雨就好了,虽然这浮图的确是保不住了,但如果能有一场大雨,起码还不至于波及到庙里的其他地方。 可惜佛祖竟是个聋的,不仅没有回应他的祈祷,反而还往火上浇油——如果这真的是他老人家的意思的话。 浮图的火还没救完,藏经阁又起火了。 大慈悲寺的藏经阁,堆放着大周自建国以来派人去西天取来的各卷真经和其译经。不仅如此,还存放着历代高僧对这些经籍的阐释与注解,还有前朝国破时保存收缴来的各卷经书,浩如烟海,随便拿一卷出去都是稀世珍品。 每年都会有全国各地的僧侣前来大慈悲寺的藏经阁参阅学习,不流连忘返几个月不算完。不止如此,就连周边邦国都有僧人慕名而来,跋山涉水,只求能在藏经阁中抄录几卷真经回去,惠泽他国。 藏经阁的火一起,和尚们连浮图的火都没心思救了,一个个不要命似的往火场里跑,只求能多抢出来几卷佛经。甚至还有尼姑烧死在当场。 大慈悲寺里乱成了一锅粥,有不要命地往寺外跑的,也有不要命地往火场跑的,还有趁着一片混乱在佛祖眼皮子底下打家劫舍的,有和母亲失散的幼儿在火中嚎啕大哭,有找不到儿女的老者在火中踟蹰彷徨,端的是一副火海众生相。 清宁公主是被秦戎征叫醒的。她这几天天不亮就起来跟着秦戎征习武,一练就是一整天。哪怕她的肌肉实在酸痛到不能再走一步,秦戎征都不会放过这点儿空档,会趁着她在休息的时候给她讲些生活常识,比如米价如何,天色潮湿的话要怎么晾被子,遇见歹人应该如何周旋…… 秦戎征功力深厚,哪怕是宫里嘴最碎的老妈子都比不上他。 所以她这几天都睡得很早,几乎是天一黑就睡,一沾枕头就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好事。 火刚一烧起来,秦戎征就发现不对了。他向来不信神佛,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天兆地兆,他只觉得是有人捣鬼。 他虽然不信神佛,但他也清楚这大慈悲寺说是大周百姓的精神支柱半点不夸张。这寺建得雕梁画栋珠光宝气金光闪闪,只要还完好无损的在长安城中伫立一天,百姓的心就不会乱到哪里去,就总还能对朝廷对秩序还存着一线希望,一分信任。 两军交战于城外,城内的大寺就忽逢大火,说这是巧合,谁信? 秦戎征明白,这是要变天了。 于是他当机立断地叫醒了清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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