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看到李微之担忧的表情,李廉藏起内心所有的情绪,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道:“可能就是有些累了,这茶倒解乏。来,微之,为兄长添一盏茶。” 湛然将茶壶递给李微之,李微之接过,将青碧的茶水注入茶盏,道:“我就说你平日太累……” 李廉以眼神阻止了李微之继续说下去,端起茶盏。 李微之也明白,闭了嘴,也给自己添了一盏茶,不再说话。 父皇还在与证无大师讨论佛法,李廉又说了些轶闻趣事,去引李微之发笑,好叫她忘记刚刚他一不小心露出来的破绽。 少年人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李微之就只将刚才兄长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当成一场幻影,又开始快快活活地偷偷打量湛然。 其实他们兄妹二人心里都清楚,李廉不可能真的没有心事,李微之也未必是真的高兴。 但对李微之而言,她知道,她努力地去高兴,去快活,去没心没肺,也许对于李廉而言,就是最大的安慰。 于是她笑笑,避开父皇,悄悄地对兄长道:“之前父皇说让僧人入宫给我讲经……” 李廉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湛然,笑道:“放心,若是微之想听经,兄长定然给你请来最德高望重的高僧,如何?” 他加重了“德高望重”四个字的咬字,似乎是在提醒李微之些什么。 李微之自然明白李廉的意思,堆出假笑,拒绝道:“那倒不必了……” 刚刚的一切,就像一个幻觉。一个他们都习以为常的幻觉。 幻觉之后,他还是风度翩翩的当朝太子,她也还是无忧无虑的大周公主。 几盏茶之后,一行人离开了茶室。毕竟,这世上并不存在一个地方,可以供人永久停留。 李微之没和湛然说上几句话,有些不太甘心。 但她也不太丧气,横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大慈悲寺就立在这儿,又不会长腿跑了,过两天她再来不就行了? 总不至于这小和尚今天刚给皇帝泡完茶,明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吧?茶里又没下毒。 再说,要是真下毒了的话,任他跑到海角天涯,也无甚作用。 李微之算盘打得啪啪响,心里盘算着今天回去找卷经书装模作样地看一看,明天就跟父皇说自己有感于佛祖光辉,想再来大慈悲寺求经。 父皇一定会答应的,自己说想出去玩他不答应,说想来庙里求经他还能不答应? 不可能。 正在李微之在心里盘算的时候,李廉转头看了一眼他的妹妹。 李廉哭笑不得。 只一眼,他就明白过来李微之肯定又在打小算盘,而且肯定是和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有关系。 罢了,横竖湛然是个和尚,她也就能牛饮人家两盏好茶而已。 只要她能开心,就好了。 证无大师和湛然将他们送出了茶室,李微之也不得不跟在兄长身后离开。 虽然她有心去问问那个小和尚,问问他明天还会不会在这间茶室。但父皇就在她前面几步走着,她有些不太敢。 于是她只好就这样离开。 走出一小段距离之后,她再回头,却发现那僧人已经不在原处。 只有一棵绿荫浓密的树,静静站在那里,不喜不悲。树叶在风中簌簌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一只鸟飞过,惊落了几片叶子。 曾有砍樵人入山,观棋局一盘,归来时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唯有离开时途经的那棵树,苍翠如初。 少女纤细敏感的心第一次捕捉到一丝惆怅,她还没来得及细品这是什么味道,就被疑惑她为什么停步的哥哥拽走了。 立夏刚过,风初暖,蝉未鸣。 正是人间好时节。 次日,等到李微之拿着经书再来的时候,湛然已然离去。 方丈说他已随师兄前去云游,不知去处,不知归期。本来昨天就要去的,是自己想着陛下要来,所以才强留了他们师徒一日。昨天皇上一行人刚一离开大慈悲寺,他们就也走了。 李微之为此很是怅惘了几日,毕竟,那么好看的小和尚并不常见。 不过她是个公主,她的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太多了。所以这怅惘就如同流水一样从她的心头滑过,淹没在了日常生活的大海中。 只有在饮茶的时候会想起,暗暗比较一番,觉得什么茶都不如那日在大慈悲寺湛然泡给她的那杯好。 仅此而已。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佛诞节。 但是今年,皇帝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情再带着妻儿去大慈悲寺一起听听经、喝喝茶了。 在这一年之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先是上一位和亲公主、清宁公主的堂姐文德公主病死鲜卑,消息传到长安还没捂热乎,就又传来了鲜卑政变的消息。 昔日与大周交好的老鲜卑王拓跋骏死于新王拓跋隼剑下,血溅三尺。 这位新王正是年轻力壮、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不仅以雷霆手段一统了向来乱成了一锅粥的鲜卑各部,还将大周与鲜卑十数年来的和平假象撕开了一个口子,血淋淋赤裸裸地向天下昭彰着草原上野兽的生存法则才是国与国之间的唯一真理。 他将大周的边防撕咬开一个口子,带兵长驱直入,铁蹄踏过了轻歌曼舞,踏过了青青黍离,踏过了皑皑白骨,终于,来到了长安城下。 已经是鲜卑围城的第三日,双方苦战不下,这才终于放和谈的使者进了长安。 使者带来了一纸苛刻得让向来脾气好到不像是一个皇帝的李徵都勃然大怒的条款。割地赔款自不必说,开口就要贺兰山以北、祁连山以西的全部土地,岁币每年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不仅如此,鲜卑人甚至还要李徵把他的亲生女儿送到城门口,说什么公主才貌双全、名声在外,魏王仰慕已久,愿意迎娶为妻的扯淡话。 满朝内外都炸了,朝廷百官为前两条炸,后宫内帷为后一条炸。 在大周与鲜卑的交战之中,有时候年岁不好,打输了给点钱赔点地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事情,但这拓跋隼狮子大开口,送来的根本是不可能被应允的条约。 如果真的答应了他,贺兰山距离长安快马加鞭才不过几日路程,相当于家门口蹲了一个虎视眈眈的恶犬,随时都得提防着它扑过来咬你的脖子。 更别说那岁币,每年都要二十五万两白银和二十五万匹绢,真的给了,大周的子民们吃什么、喝什么?怕不是公卿贵族都得勒起裤腰带来过日子,更别说平民百姓。 至于后一条,说实在的,这些年大周也很是封了一大批宗室女为公主,出去嫁给周边邦国。但嫁公主是一回事,你前脚刚弄死了上一个公主、后脚又要一个新的,算是个什么道理? 别说什么文德公主是病死的,哪有那么巧的事,她刚病死,你就一剑把他丈夫捅死篡位了,又不是无知稚子,谁会信这种鬼话? 更别说这次要的还是皇帝李徵的亲女儿、与太子李廉一母同胞的清宁公主。 和亲这种事,向来都是宗室女在前。真的到了送皇帝老子亲生女儿的那天,那距离亡国也不远了。 更何况还让直接把公主送到城门口——这是嫁女儿、还是送人质? 不过想想长安已被围三日,亡国之危像是一把剑悬在了每一个人的头上,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那倒也不奇怪了。 太子李廉跟着他的父皇忙得焦头烂额,直到深夜,他才有机会前来看看他的幼妹。 太子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一个身高八尺、肩宽背阔的侍卫。 李微之赶走了所有人,正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在她短短十余年的人生中,除了早些年练舞吃的苦头,生活从来都是一匹柔软华丽的绸缎,不识人间愁滋味。 她知道花在什么时候开得最好,知道什么样的衣服应该配什么样的发簪,还知道圣人贤明都曾在泛着微黄的纸张上留下了什么话。 但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如今黯淡的现实。 李廉带着一盏宫灯走入这片黑暗,来到了李微之面前。 他没有一句废话,只简短地对李微之说,走。 李微之抬头,兄长的脸在昏黄的宫灯照耀下看得不太真切,就像是一团模糊的梦境。她伸出手指,想要确信他是真的。 李廉握住了李微之伸出的手,上前给了她一个有些炙热的拥抱。 李微之被李廉抱在怀里,怔怔地想,这才过去几日,兄长怎么就一下子这么瘦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骨骼正透过衣料戳向自己怀中,这骨骼散发着明亮到让人诧异的热量。 这个拥抱很短暂。 太子李廉声音低缓、语调急促地说:“微之,你现在去换上这身我给你带来的衣服,跟着秦戎征走,要快。包裹我已经给你收好了,戎征会把你送出王宫,然后你跟着他往南走,越远越好,他会护你周全的。” 李微之认识兄长背后的那个人,他叫秦戎征,是与兄长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卫,是可以交托性命的好友。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兄长要送自己走,她是大周的公主,无论她的命运如何,都不应该临阵脱逃。 她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叫了一声兄长,就听见宫外有人声喧哗而来,重重的脚步声。 太子咬牙道:“来不及换衣服了,快走!两军交战,倘若真的被送到阵前,你绝无生还的可能。” 李微之还欲争辩些什么,但来不及了。 一阵钝痛自颈后传来,黑暗在瞬间侵袭吞噬了她的意识。 在最后,她看到的是微弱而昏黄的灯光下兄长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唇角绷得紧如弓弦。 平时他总是笑着的。 她很想伸手抚上兄长紧绷的嘴角,但已经不能了。 她身不由己。 秦戎征毫不迟疑地扛起清宁公主,快速离开了这个锦绣成堆的灾难之地。只剩下太子李廉提着灯,孤独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但这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一片明亮到嘈杂的光源打碎了。 一大队人马闯进公主的寝室,成分混杂。既有阉过的嗓音尖细的太监,也有惶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他的母后,甚至还有平素绝对不能踏入后宫一步的文臣武将。 他们也都看见了他。 虽然国难当头,但他毕竟还是大周的太子。 他们停下来向他问了一声好,然后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询问道:“太子,清宁公主呢?” 李廉挡在李微之的床帏之前,神色冷漠:“公主已经歇下了。外男不能擅入后宫,更别说直闯公主的寝室。” 停顿了片刻,李廉的嗓音变得低沉而森然,话语重重地掉落在地面上:“你们是想找死吗?” “臣不敢。”一片乱七八糟的告罪之声。 李廉内心一片冷漠。 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我要是晚来一步,你们敢直接把公主绑到城门上去送给敌军当靶子。 他再次重复道:“公主已经歇下了。” 那群成分混杂而又不怀好意的来者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此刻一身霜寒、面沉似水的太子,最终还是潮水一般地退了出去。 毕竟只要国还未破,他就还是太子。他一不高兴把他们全弄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会有半个人在意。 反正公主横竖不过是睡下了,她一个连宫都没出过几次的弱质女子,难不成还能一夜之间跑出这禁卫森严的皇宫大殿不成? 只剩下了母后。 母亲颤抖着上前,她已经看见了微之空荡一片的床铺,但她什么都没有问。 也许是来不及问,因为一行清泪只在瞬间就浸透了她的面庞,空气中似乎都泛着这泪水苦涩的味道。 李廉上前紧紧握住母后的双手,嘴唇哆嗦着喃喃道:“我不会让微之有事的,微之不会有事的。” 神经质般的重复。 也不知道是说给他的母后,还是说给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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