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1 / 1）

阳光描出他修长的身形，黑色发丝被风吹得微乱。他还是穿得单薄，姿态有点懒散，安静地像从老照片剥离出的定格画面。

伊洛丝就停在那。

这点距离，已经在他的感知内。察觉到反常步伐的库洛洛转了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倒不是他不想有。他知道她在后边，但单面镜里只有自己的投影。

伊洛丝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瞬她都以为库洛洛看见了她。当然，差别也不大了。

外面是阳光明媚，行人涌动，车辆穿梭。里面是空空荡荡的大堂，一个她。他一言不发地站着，没有要动的意思。

和她预想的不一样。很多事情不言而喻。

总不能是早上知道她没事，反而赶回来，他昨天就回来了吧。

伊洛丝也没动，她还没弄明白这种复杂的心情，更不明白库洛洛怎么这么从容，好像她才是此时被一览无余的那个。但这样僵持着，干什么呢？

她叹了口气，给侠客发了条短信，然后推开玻璃门，嘈杂又真实的世界从门后汹涌而出。

入冬的凌风习习，吹起她的头发，衣角，然后是唇角。他也从剪影，声音，变成一个有棱有角，具体的人。

说到底，伊洛丝没说谎。

她缓步过去，圈住他的腰，轻轻抱了一下，没在乎他垂着臂，不是等待拥抱的样子。衣料的凉没遮住他身上浅淡的气味——像把碾碎的香草夹投进正在燃烧的旧书里，隐秘地钻入鼻腔。

直到伊洛丝抬起头，他还是没露出半点电话里的柔情。她手一松，话跟着一起，坠石一样从喉咙口落了回去。

这点温存像稍纵即逝的泡沫，她的触感消失，库洛洛却说话了，看着她已经放下去的笑脸问，“想我？”

寒风裹挟着她的眸光，吹成一条条金色的线，他伸手探上她没什么血色的脸，“打算边和他吃饭边想？”

她难得主动，可惜已经变了味，变成策略，技巧，还没耐心到极点。

耐心，伊洛丝确实没多少。刚刚冒出头的一点好心情迎上他的冷脸，已经缩了回去。想到随他而来的麻烦，她开始烦了。

吃个饭又怎样？

是他自说自话回来，没人告诉她。事到如今，他反而在乎起一顿普普通通的饭？

他眼睛里一潭幽深的湖水被风弄皱，一层浪漪。

伊洛丝扯开他的手，牵着，转身。

库洛洛生生被她拽动了一步，他一愣，微微皱起眉，“干什么？”

“这么想吃饭，一起吃啊。”她说得清脆又平淡。

库洛洛挣开了。

她莫名其妙地回头。

“我没有那种癖好。”他说。

伊洛丝最后望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自顾自朝前走。她的声音冷下来，渐弱在凛冽的风中，“我也没有。”

纤细的背影裹在米色大衣里，步子无声地印下去，像从老旧电影误入现实的人物，马上就要被人潮揉碎了。

库洛洛的腿先跟了上去。然后才是头脑。脑袋做了解释，记起自己不是来吵架的。

得到什么回应才会开心，他其实不知道。

她看起来真的不太好。

他落后在伊洛丝身后几步，思维被一早上的风刮钝，也慢了几步。现在才开始把她的主观性纳入考虑。哪怕不论前天那通电话的内容，为了这顿饭吃得舒坦，减少“麻烦”，她不会让侠客出现。

库洛洛快走了两步，只剩半只鞋的距离，问她，“他为什么还有离奇的幻想？”

“幻想？”伊洛丝淡淡重复了一句，“我只能控制行为，控制不了思想。”

库洛洛知道答案，不是她避重就轻的版本。

他追问下去，和字符里浮现的质询不同，语气很平静，甚至说得上诚恳，“为什么让我有离奇的幻想？”

她忍不住皱了眉，停下脚步，“你要听实话？”

像在给他思考的余地。

他一直果断，“我只想听实话。”

阳光落在渊黑的眸子里，明暗交错。

她深深注视着他，不善地缓缓道：“我很满意，我还没玩够。是你答应好的。我最多算没回答，没有骗你，你怎么想，我管不了。”

“好听吗？”她问。

她带着再清晰不过的恶意，库洛洛的脸色微变，眉宇的冷霜褪去，反而比刚才好了点。

他问的不是这个，但她的误解大概也算答案。

他揽过她肩头，摩挲了两下。声音清冷，句子却柔下来，“走吧，吃饭。吃什么？”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他的态度转变快得，仿佛刚刚跟她兵戎相见的是另一个人。

伊洛丝实在不明白了，被他半推着走，仰起脸疑惑地问，“你不凶我心里就不好过吗？”

库洛洛垂目看她，直白地问，“我应该多好过？”

她轻轻眨了眨眼，视线转去看前方的路，默默换了个话题，“……三区重新安排好了？”

他也没准备深究，嗯了一声，紧接着问，“研究部门的态度，伯父转达了吗？你有什么打算？”

伊洛丝微微点头，带着他绕进一条巷子里，平静地细述道：“不难办。他们怕担责任，就分散责任；不相信我，就建立信任。可以提高公众参与，征求讨论，增加透明度，再建立一个咨询委员会，负责项目的建议，评估。相关细则我再拟吧，不着急。药监局的联合实验室现在应该在火力全开地研究疫情特效药，那比较急。”

库洛洛盯着她晃动的睫，虽然在听，心思飘得挺远。她脸上本来有点肉，这才几天，颧骨轮廓好像变了。他的脑袋低下去，想看清楚点，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轻声问，“怎么会病的呢？”

“………”伊洛丝咬住嘴角。她越来越觉得丢脸，根本不想回应。

本来也没什么，发烧就是在变好了，说不准自己躺个两天就好全了，怎么消失了一天，人人都以为她刚死里逃生，一副可怜她的样子。

尤其从这家伙嘴里说出来，更难听了。

见她一脸局促地不说话，库洛洛还想补充两句，头却被一把推开。

“到了。”伊洛丝站定。

袅袅蒸汽和香味从挂着小招牌的门口飘出，像是召唤。今天实在冷，她只想吃点热腾腾的东西。

譬如拉面。

店内人声鼎沸，和碗筷交响调和成让人食指大动的旋律。库洛洛隐约看见两位戴头巾的师傅在案前忙碌。他牵过她的手，掀开木门上挂着的布帘，在荡漾开的几声“欢迎光临”中走了进去。

她和柜台后熟悉的老板摆摆手打招呼。库洛洛注意到，也笑着朝他点头，算作招呼。他挑选座位的方式和她不同。

伊洛丝望了一眼窗边，什么也没说，跟着他径直朝里去。

库洛洛找到角落的桌子。两面贴墙，另一边是人群，他坐在临墙砌的座位上。

她拉开木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轻车熟路地取过一张菜单，一项项勾选出她亘久未变的组合——牛腩，少盐，硬面，加一颗溏心蛋。

他注视着她嘴角挂起的一点代表满意的弧度，也勾起唇，低头斟酌细致的口味分类。慢条斯理地划好叉烧，微辣，适中咸度，软面，和她的那份一起递去柜台。

她的脸在店内的热气中微微泛红。库洛洛忽然意识到一件荒诞的事，不提他的不请自来，这好像是他们俩的第一次约会。

带着目的性的约会，他这两年零零散散，经历了不少。正经的，开天辟地头一回。

那么她呢？

他没再想下去，先打破了沉默，“你更喜欢正对玻璃窗那一排？”

“嗯。不巧满了呀。”伊洛丝稍挑了眉毛，左掌心托着脑袋，眼里含笑，看他，“用餐的时候，可以看天上的飞鸟，路上的行人。不时会有小事发生。譬如谁摔倒了，谁在缓步的人群中你追我赶，谁和谁在拥抱亲吻，打闹争吵，和眼前放台电视机一个效果。”

“那么你呢？”她问，“更喜欢角落？”

库洛洛抬手，把她侧颊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到耳后，一手屈着放在桌上，微微前倾了身子，笑着回答她，“可能是职业病。”

他平静地解释，像琴弦上流出了悠扬的低音，“信息是最重要的。这里可以看到餐厅的一切，看到人们进出，闲谈的表情和动作，周围发生的所有变化。作为视觉死角，任何扫来的视线都会显得刻意，很好辨别。此外，墙壁的夹角抹去了两个偷袭空间。某种意义上，这能让人更好地专注面前的食物，‘进可攻，退可守’。”

“不同角度的观察呢。”伊洛丝评价道。

她听见渐近的脚步声，于是取过两双筷子，递给他一双。筷子尖抵着颊，轻轻戳出一个肉窝，静悄悄地等待。

没多久，沉甸甸的两个碗“哒”地被端上餐桌，她的眼睛一下亮起来。香气扑鼻，热气蒸腾，熏得她的面庞更红了。

她还记得先和热情的老板娘道谢，然后笑弯了眼睛，好像所有不愉快都能抛在脑后，开心地对库洛洛说，“我开动啦。”

库洛洛也笑，深黑的眼瞳融进暖色的光，仿佛咕啾咕啾吃着美食的人是他一样，满足地笑得毫无头脑。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