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夜曾经以为，自己最好的下场，就是被魔物杀死。 死在一号基地的围墙之外，身体被魔物吃掉也好，腐烂融在泥土里也好，只要远离那个令人恶心的主人，也远离那个令人恶心的地方。 孙长东并不是他的第一任主人。在乔夜的记忆中，他至少换过两次主人。 在他模糊的幼年记忆里，所有画面都是黑白的。 他对第一任主人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个主人允许仆人生下孩子，但是会将这些幼小的孩童们送给其他猎魔者，作为人情交往，或者赚来一些晶核。 乔夜记得，买走他的那个猎魔者，就是看中了他的样貌。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买走时，对方这样评价：“这小孩儿长得不错，要是能活到十八岁，即使没有异能，光凭这张脸，也能给我赚回来买他的晶核了。” 那时他年纪小，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记得，母亲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不愿意放开，低声啜泣着，哀求着，希望能留他在身边，多养几年。 母亲的脸早已模糊，乔夜刻意将她忘记。只有这样，他才能强迫着自己活下去。 他在第二任主人那里，长到了十二岁。 买下他的第二任主人外出猎魔时死亡，十二岁的乔夜作为无主的财产，被基地分配给了孙长东。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懂得许多事情了。他看得懂其他人的目光里不堪的含义，也明白如果不想被那种目光浸染，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开始拼命。拼命地觉醒异能，拼命地猎魔挖晶核，拼命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在战场，而不是在床上，很多次差点死掉，最终却还是活了下去。 孙长东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很懂得如何把这名仆人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乔夜感受着脑海中解除烙印带来的剧痛，苦中作乐地想，其实孙长东也算得上不错，起码允许他用性命作为交换，起码让他好好地活到成年。 “好了。”孙长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昭示着他再次更换了主人。 乔夜动了动嘴唇，低声道：“谢谢。” 谢谢你让我活到现在，有机会换主人。 “啊？”孙长东非常意外，看着眼前的仆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名仆人其实也挺好，这么多年，替自己猎了许多魔物，上交了不少的晶核，也从没有惹过麻烦。 孙长东心底忽然有些愧疚，觉得为了一百晶核就把他卖了，似乎不太好。 但他没有意识到的是，其实这种“不太好”，不如说是“卖亏了”更合适。 于是孙长东在后悔中，趁着盛红菲还没有走进时，迅速而小声地在乔夜耳边说：“她要是对你不好，你记得回来找我！” 反正仆人私自跑回来，不干他的事。到时候，他就顺水推舟地再收回乔夜。 孙长东的算盘打得非常响，很响亮的愚蠢。 “回来找谁？”盛红菲走过来，曲起手指弹了弹耳朵，“孙长东，你是在煽动我的仆人逃走吗？” 说着，她意有所指地抬了抬手，乔夜的手腕随着动了动。 “就算我对他不好，你觉得，他能逃得了吗？” 没想到她耳朵这么好使，孙长东强作镇定，“盛队听错了。”丢下这句话，他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刚才说什么？”盛红菲款款走向乔夜，曲起手指抬了抬他的下巴，“折磨你？我折磨你了吗？” 乔夜摇摇头，“您当然没有。” 盛红菲很满意他的态度。 乔夜微微垂头，“请主人烙印。” 烙印的过程必然伴有痛苦，即使再小心也不能避免。更何况，盛红菲是第一次收仆人，也是第一次烙印，动作难免生疏。 她将掌心贴在乔夜的太阳穴处，闭上眼睛，开始缓慢地释放异能。 烙印带着极强的侵略性，许多猎魔者用他们的经验告诉盛红菲，被烙印的仆人大概率会调动心神甚至异能去抵抗。 原本她以为会遇到一些阻碍，也做好了会遇到抵抗的情况。 但出乎意料的是，乔夜极度配合，烙印过程异常顺利。盛红菲没有感觉到一丝障碍，甚至觉得整个过程只用了几分钟。 结束后，她慢慢收回手掌，睁开眼，却看到与她面对面站立的乔夜面色煞白，在她撤掉异能后，身体如脱力般软软地滑下去。 藤蔓钻出地面，迅速地在乔夜身下撑起一张交错的网，接住他软倒的身体。 “主人，我没事。”感觉身体被接住，乔夜撑着模糊的意识，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行了，少说话。”盛红菲直接道：“先回去休息。” 已经有过两次烙印的经历，乔夜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什么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他喜欢有人关心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深夜，别墅各处的光线都熄灭，静悄悄地。 乔夜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外套，脚步轻盈，走下二楼，穿过客厅，来到别墅的院子中。 他靠在墙壁上，仰头看着星空。 “喂，你也睡不着？”乔夜双手插在裤兜里，闲适得很，开口问道。 在别墅院子的台阶上，成风已经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嗯。” 顿了顿，成风说：“恭喜你，终于换到了中意的主人。” 成风知道换到自己喜欢的主人是什么心情，雀跃、不安、惶恐，怕醒来是一场梦。烙印的第一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凭着对乔夜的了解，他早早地来这里等着，想当面说一声恭喜。 乔夜的嘴唇动了动，看向自己的这个伙伴，笑道：“谢谢。还有，之前没来得及，也恭喜你。” 在基地中，仆人之间不被鼓励交朋友，或许是怕拥有了社会关系的仆人不好控制，或许是觉得仆人不算人类，不需要朋友，总之，他和成风虽然认识许久，私下里也有交往，但是从表面上看，只是互相认识而已。 但是乔夜和成风都知道，他们两个人是朋友，哪怕迫于环境压力，无法将友谊公之于众。 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深夜，他们终于碰面，互相道一声恭喜，分享一下彼此的喜悦。 穹隆似的夜空下，乔夜觉得，或许可以对自己的这一生多怀抱一点希望，起码现在这一刻，不是那么的糟糕。 * 这次回一号基地，他们打算休息两天。叶洛羽接下来计划去礁石岛，花费的时间会很久，所以又收拾了不少东西。 其中就包括那块普洱茶饼。 起因是盛红菲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用两根手指拈着茶饼看了看，随口说了句：“好像小叶喜欢这个。” 然后她扭头朝着二楼问：“小叶，这个带不带？” 话音还未落，一双手已经把茶饼接了过去，仔细小心地放到背包里。是成风。 “啊？”叶洛羽姗姗来迟地从二楼探出头，她刚刚在房间里做力量训练，脸上红扑扑的，还滴着汗珠，她没听清楚，“红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喽。”盛红菲无所谓地耸耸肩，替成风制造惊喜。 既然是在基地，那中午肯定要好好吃一顿的。樊松主动提出去买食材，拿着晶核来到街上。 这些日子，他同成风一起包揽了日常做饭和收拾杂物的活儿。成风平时还要参加猎魔，樊松便主动地多做一些。 走在一号基地熟悉的街道上，路边照旧是一些售卖自家东西的摊子，路过的猎魔者们打听着价格，用晶核或是其他的东西交换。 樊松发现，他对这幅本应习以为常的景象竟然感到陌生。 曾经，他和阿华在这里摆过摊子，交换一些其他生活必需品。阿华的手很巧，可以编制出箩筐、提包来卖，还会编一些小动物小昆虫，有时看到路过的小孩，就送给他们。 晃神间，他不小心撞到了一名过路人的肩膀，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樊松？”被他撞到的人开口，声音有些熟悉。樊松抬起头，发现竟然是诸梓。 他记得对方，不只是因为一号基地外的纠葛，还因为彭坤就在诸梓的小队中。 在一号基地的这么多普通人中，彭坤算是同他走得比较近的。这次再出基地，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应该在临走前见见彭坤的。 于是他便向诸梓打听彭坤现在的住处，没想到，对方听了他话，却没有立刻回答，“你们认识？” “他到底怎么了？”樊松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死了。”诸梓说，“之前我跟姚队……姚恩明离开基地时，小队没有队长，不能外出猎魔。据我的队员说，彭坤很想觉醒异能，就跟着其他的小队外出。等那个小队从外面回来时，上报说彭坤被魔物杀死了。” 就死了？ 樊松愣愣地站着。 诸梓见他的模样，猜到他跟彭坤关系应该不错，便拍了拍他肩膀，“也不用太伤心，普通人觉醒异能本来就有风险，他也算是死在了变强的路上。” 樊松慢慢地点点头，“我知道。谢谢你。” 诸梓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 阿华变成魔物时，他恨基地，要不是基地用普通人作为魔物的诱饵，阿华和其他那么多人都不会出事。 他也知道，基地的选择没有错，如果不那么做，魔物会冲进基地，也许他和阿华也还是逃不过死亡。 可是，这种理性并不会改变什么，他的妻子死了，死于基地的决定，这种痛苦不能用任何理由去解释，他没有那么高尚。 现在彭坤死了，樊松只觉得心里很空。一号基地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他渐渐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公鸡啼鸣。 对了，他这次是出来买食材的。他的眼前蓦地浮现了叶洛羽、盛红菲面对一锅炖鸡肉眼馋的表情，还有冉双虽然不说话，却眼睛亮晶晶闷头扒饭的样子。 这些人会带他走出一号基地，会在遇到魔物袭击时保护他。 樊松方才空落落的心底，忽然被填满了。 四下看了看，他走向一旁的摊位，打算瞧瞧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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