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一行人折返回鲮山寺。 鲮山寺在半山腰上,地形所限,寺院并不大。 过了山门,正殿中就是慈眉善目作朗笑状的弥勒佛,再往里,四大天王分列左右,过了此处,就是个小院子,正中间放着香塔,左右种着石榴树,院子正北,大雄宝殿、地藏殿、观音殿、普贤殿、文殊殿自中向左右一字排开, 寺院东侧,有僧房、香积厨、斋堂、职事堂、荣堂等,西侧则是他们今夜要居住的客房。 参拜的时候,戚玉珩几乎是被他娘摁着脖子在文殊菩萨面前拜了又拜,戚夫人还专门往功德箱多塞了几张银票,嘴里念念有词,似乎这样就能让戚玉珩金榜题名。 折腾了一通,早已饿了,众人用过素斋宴,便由小沙弥带着去了客房。 戚卓和靖王等去听住持讲经论道了,何功平便在门外候着。 寺院后有一池红鲤,引了山泉水叮咚作响。 红鲤池边,正好可以窥见何功平的一举一动,她便坐在石凳上监视他。 午后山里阴寒,便少有香客了,后院更是凄清。 戚玦正专心着,忽听一人唤她:“这位施主。” 她侧首,只见是个衣衫褴褛的红须老和尚,他袈裟残破,草鞋磨损,红色的胡须杂乱,半点不像这寺中僧人,倒像个云游野僧。 她起身,双手合十拜道:“不知老师父唤我何事?” 那和尚却似对自己的狼狈毫无察觉,他眉目慈蔼,气定神闲道:“倒也无甚要紧事,只是看施主有缘,不知可愿听老衲说几句话?” 佛门之地,戚玦踏进此处后,麟台带来的焦虑便沉淀了不少,听这老僧说话也并不厌烦,便道:“师父请讲。” 那和尚打量着戚玦,眉头略一皱:“施主小小年纪瞧着气度不凡,想来是显贵之命,且非寻常显贵。” 戚玦自嘲一笑:“师父说错了,我并非什么命贵之人。” 老和尚眉头皱得更深:“这就对了,细看施主面容,却与施主的命格背道而驰,非但不是显贵,还是个早夭之命。” 这老和尚一把年纪,戚玦也无生气之必要,只当他和前一句一般,都是胡说的,便继续盯何功平去了。 老和尚捻着枯红的胡须,兀自摇摇头:“一人两命,实在少见,老衲平生从未见人有这般命数……” 戚玦只觉他是自圆其说,便未从心里去。 “两命同身,吉凶难辨,似乎扭转了原先早夭的命数,但他日是吉是凶,只怕还要施主如今身边之人得以化解……” 老和尚还在絮絮叨叨之际,戚玦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只见来人正是裴熠。 一见裴熠,那和尚恍然,突然朗笑起来:“妙哉妙哉!” 两人都愣着看他,老和尚笑道:“有这位小施主在,施主凡事自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听这话,裴熠面上一喜:“师父是说我们有缘?” 老和尚道:“岂止有缘?二位的命格,无论少了谁,都必是凶险无比。” 还没等裴熠多问,那老和尚就笑着走开了。 裴熠笑道:“姐姐听见了么?不管什么可都记得带上我。” 待那老僧走远了戚玦才道:“你便听个乐子得了,方才算我便算错了两次。” …… 用过晚膳,裴熠似沾了风寒,身上懒懒的,便早早歇息去了。 戚玦坐在客房的窗前,兀自监视何功平。 何功平终于开始有动静了,难为他憋了这么久。 夜深露重,天上无一丝云,何功平趁着夜色,从寺院后门悄悄离开,顺着山坡向上走。 山间雾气弥漫,渐亏凸月洒着光,山顶更是如浸在水里一般。 山顶空无人烟,只能听见猫头鹰低低的呜鸣。 何功平进了麟台。 他从烛台上取了根蜡烛,用火折子点了,人却仔细查看着麟台的石像。 那石像正是梅踪篁与周时清的,立在麟台一楼正中,煞是高大,雕刻得极其精细,那两双眼睛在烛光下,似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麟台角落,正有一个人不动声色地隐在黑暗处窥伺着。 戚玦的呼吸轻缓,右手拿着一把匕首,一动不动地半蹲在窗棂下的墙角,月光洒进来,在此处形成了一个黑暗的死角。 白天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何功平在麟台待了许久,又看他鬼鬼祟祟地往山上跑,便猜测他是要去麟台,于是她顺着白天马车经过的路上山,这条路更平坦易行,于是她先何功平一步到了麟台,藏在角落里。 她似狩猎的狼,眼睛死死盯着猎物,带着冷飒的杀意。 何功平绕到石像后,片刻后,只听一声石头挪动的声音,和沉闷的回声,便再听不到他的动静了。 戚玦悄声跟上去,只见石像后,竟赫然是个敞开的石门,不过半人高,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沉沉吸了口气,缓步进去。 入口处是石阶,戚玦小心翼翼下了十余阶后,才落在平地上。 唯一的光源是何功平手里的蜡烛,隔得很远,戚玦只能隐隐看见一个亮点。 这里面还算宽敞,戚玦一手拿匕首,一手摸着墙壁向前移动,石壁的触感干燥冰凉,斑驳粗糙。 为何麟台会有这样的地方…… 向前走了近百步后,她见那点光停了下来,何功平似在找什么,她也不敢再轻易靠近。 只听何功平轻笑一声,光线黑暗,她看不清他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只见何功平掸了掸灰,便借着烛光看起来。 他将东西揣在怀里,又是冷笑一声,戚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当即屏息。 但此处毕竟黑暗,何功平即便察觉有人,也不能立即发现她,只是拔了剑一点点向她这里缓步而来。 拔剑时的铮鸣在地道里泛起回音,让人身上不禁蹿出一层鸡皮疙瘩。 戚玦握紧了匕首,在她进入何功平的烛光范围之前,一刀朝他刺过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何功平的剑也朝她劈来。 蜡烛吧嗒落地,整个地道再次陷入黑暗。 …… 这厢。 麟台最高层。 有一个小巧的身影正趁着月光,不知在找什么。 即便步伐很快,但那人的脚步声几乎难以察觉,可见内力深厚。 没有了帔风的累赘,他的脚步显得轻灵了许多。 只不过,苦寻无果,那张奶团子一般的脸上露出的愁容。 他没有走楼梯,而是踩着栏杆,脚步轻巧地一层层往下跳。 他落在麟台外的地上,呼了口气,氤氲的雾气在月色下升起。 正准备离开,他忽听见什么刀剑相接声,带着沉闷的回声自麟台传来,声音很小,但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格外突兀。 …… 戚玦被卡着脖子按在墙上,借着火折子的光,何功平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脸。 他轻蔑一笑,脖子上还有戚玦的匕首留下的痕迹,可惜,差一点。 “那晚果然是你,五姑娘。” 戚玦面色发红:“你是梨花巷放火之人。” 不是疑问,是笃定。 何功平一愣,又笑了:“知道的不少,不过一个姑娘家的,知道的太多可不好。” 却见戚玦笑了起来,一连笑了好几声,连回声也嗡嗡的。 卡着她脖子的手又收紧几分,脸上的疤显得愈发狰狞:“笑什么?无论如何今晚你必死无疑。” 只见戚玦神色平静,竟抬眼直视着他:“不过一死,我又不怕,怎么不能笑了?而且我打赌,即便我死了,你的诡计也必然落空。” 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笑起来却瘆人得很,昏黄摇晃的火光下,长翘的睫毛下形成一层阴影,随着火光抖动,不知何时划破的嘴唇透着血,殷红的嘴唇衬得皮肤更加透明。 戚玦漫不经心笑道:“既然我必死无疑,不如你告诉我,我的猜测对不对,我也好死得瞑目。” 何功平眯了眯眼:“别耍花招。” 她缓缓道:“你早在宁恒死之前就已经和胡氏纠缠在一起了,宁恒的死,其实是你和胡氏共谋的结果。” 他冷呵一声,手却放松了些:“那病痨鬼见我们在一起,自己发了病,我们不过推波助澜,送他一程罢了。” 戚玦续道:“不仅如此,你还在戚府悄悄散播流言,想让我爹不得不纳胡氏为妾,一边是胡氏想要良禽择木而栖,一边是你需要胡氏这个可以安插在我爹枕边的棋子,对不对?” 他没有否认,眉头却皱得更深。 “至于郡主被蜈蚣咬伤这件事,也是你在帮宁婉娴吧?可怜宁婉娴,竟被自己的杀父仇人利用!” 说罢,戚玦又格格笑起来,牙齿上也沾了血:“说吧,你主子是谁?” 何功平猛地掐紧了她的脖子,似乎是因为被戚玦扒得干干净净,他不禁恼羞成怒起来:“闭嘴!” 何功平手收得越来越紧,因为不能呼吸,戚玦被逼出泪来,但眼神还是轻蔑看他。 “你以为……这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么……” “……你觉得这是我一个人……就能发现得了的么?” “跟着你来这……难道是我一个人的计策吗……?” 的确是。 但何功平不敢冒险,他的手松了,戚玦跌坐在地,他将剑锋抵在她脖子上,居高临下地面目狰狞着:“还有何人知晓!” 戚玦跪坐着,深深喘着气,笑意不减:“……我凭什么告诉你?反正……反正我活不成了。” 何功平怒目圆睁,片刻后,他的面色逐渐平缓,转而循循善诱道:“说出来,我放你一条命。” 戚玦冷呵:“我说了,我不怕死,我只想给我娘报仇,反正我现在杀不了你,自然有知道真相的人让你死。” 何功平的假以辞色一瞬间崩塌,剑锋挑着她的下巴:“说!是谁?戚卓?还是……六姑娘?” 何功平没注意到,黑暗中,戚玦从靴筒里又拔出一把匕首。 突然,她的左手抓住了何功平的剑刃,与此同时,右手的匕首猛地向他腹部捅过去。 何功平反应奇佳,整个人向后撤,剑锋也从戚玦的手里抽出,霎时鲜血如注。 因为躲避及时,他的腹部并没有被捅到,但匕首的锋刃却划破了衣襟,怀里方才找到的那玩意儿掉在地上。 戚玦不顾满手的血,将东西拿到手里。 戚玦借着黑暗作掩护,几次挡下了何功平的杀招,但她论武力本就落下乘,若再逃不走,死在何功平剑下只是早晚之事…… 而就在何功平和戚玦都没注意到的黑暗里,一个带着寒芒的利刃朝何功平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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