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戚卓夫妇相顾无言间,祠堂正厅传来一阵喧哗。 “五姑娘?” “是五姑娘!” 众目睽睽之下,戚玦瑟缩着身子,从正厅缓缓走出来。她一身牙白窄袖褙子竹青裳已经被血浸透,沾满了烧灼的痕迹。 不就是做戏么?难不成只有她宁婉娴会? 戚玦本就生得副娇滴滴的狐媚相,肤色胜雪,朱唇如砂,下垂的眼眦更是微微发红。 此刻她眼神空洞,神色恍惚,似受了惊吓般,肩膀缩着,手臂紧紧抱着自己。 戚夫人方才还义正辞严,此刻却连呼吸都蓦地窒住了。 “戚玦……”或许是太过紧张,戚夫人险些腿一软。 就连宁婉娴也忘了抽泣,瞪大了双眼看着戚玦。 片刻的怔愣后,戚卓大喜过望,他疾步上前。 “环儿?” 戚卓小心翼翼唤着她的小字。 戚玦却只是徐徐转动着噙着泪的双眸,缓缓看向他:“爹爹,你回来了……” 论起装可怜,宁婉娴已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此时此刻,连她也要分不清戚玦此刻是真的害怕还是演的了。 只见戚玦脸上僵硬的表情稍有松弛,劫后余生般,她眼泪扑簌簌地掉,龟裂渗血的嘴唇动了动,许久才说出话来:“爹爹,环儿是冤枉的……” 戚夫人看着她此番,就想到了她那个万分可恶的外室娘,心虚之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既还活着,又做什么哭哭啼啼?” 戚玦闻声,似才发现戚夫人在此,登时如惊弓之鸟,飞快跪了下来,伸着血淋淋的手就要拽戚夫人的裙边,却露出了血肉模糊的伤痕:“母亲……母亲别关我!我没有……我真的只是不小心撞翻宁姐姐的药罐,我……” 戚夫人吓得连退了几步,才把她的手甩开。 而戚玦在极度恐惧后的崩溃与无助中,颤抖着身子竭声哭喊起来。 琉翠连滚带爬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将她扶住。 见此情形,戚卓忙解了斗篷罩在她身上,又朝一旁的随从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说罢,他回首斜睨着戚夫人,正对上她的满目惊恐,只见她被丫鬟婆子搀着,一手抚着胸口,惶惶看着眼前这一切。 深吸一口气,他起身,对身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道:“叙白,把人都带出去。” 那个被称作叙白的少年模样明朗,肤如麦色,此刻似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领了命,便将兵士们带离了此处,周遭霎时静了下来。 戚府的祠堂是间小院子,时至东方欲晓,依稀可以看清,坍塌的西偏厅旁连接着还算完好的正厅,风刮着廊下的灯笼打着旋儿,院中摇曳着让人不安的烛影。 戚卓蹲下,闻言宽慰:“环儿别害怕,爹爹在此。” 戚玦将嘴唇咬到发白,呜咽不止。 不动声色地沉沉一叹,戚卓轻声问她:“今日是如何一回事,环儿可还记得?” 戚玦靠在琉翠身上,她讷讷点头,声音似被揉皱了一般,委屈至极:“环儿当真不是……不是故意打翻药罐子的,可宁姐姐不信,她说……说要母亲打死我偿命……” 再次看向戚夫人,戚卓的眼神里多了些许失望:“夫人方才不是说,是环儿独自去的祠堂么?夫人连自己关进去的人都不记得了吗?” “我……”戚夫人红着眼圈,眼泪憋了又憋,自知理亏,可偏又嘴上要强:“相公这般等不及质问于我,可是已经信了那小蹄子所言?觉得是我存心想让她死?” 戚卓没有回应,戚夫人怔愣半晌。 宁静的拂晓时分,依稀可听得远处传来的鸡鸣犬吠。 忽而,她冷笑一声,眼泪没忍住落了下来:“你果真要为了个外室生的疑我?你焉知这不是那小贱人的伎俩?!” 不再问她,他把目光投向了宁婉娴:“婉娴。” 只见宁婉娴面色煞白,惊魂未定,她的眉睫微微一颤:“伯父……” “环儿所言可是真的?” 宁婉娴呼吸一窒,袖底的手指也缩紧了。她心里清楚明白,之前既然撒了谎,就绝对不能再说真话,更不能让戚夫人承认事实,所以,便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不似戚夫人那般被夫妻之情牵绊情绪,宁婉娴显得清醒许多。 她含着泪:“伯父,伯母她……并不曾将五姑娘关入祠堂,更从未责打于她,婉娴也不知五姑娘何故出此言,兴许……只是惊吓过度,脑子糊涂了。” “当真?” 戚卓猝不及防的一问,让埋着头的宁婉娴心头一跳……可事到如今,已然无路可走,她下定了决心:“是,婉娴不敢撒谎!” 闻此言,琉翠当即反驳:“不是的!将军!姑娘被关在祠堂,还被夫人下令杖责,彼时宁姑娘就在侧啊!她们都是知晓的!” 宁婉娴再抬头时,已是泪眼连连:“父亲新丧,我一直在莺时院中宽慰阿娘,何曾去过祠堂?我实不知琉翠何故这般污蔑……” “婉娴,你可确定?”戚卓垂眸看着她,眼中意味不明。 “婉娴也是直到琉翠姑娘报信,才知道五姑娘身处火中,否则无论是婉娴还是伯母,都不可能做出此等见死不救之事,伯父信不过婉娴,也该相信自己的发妻才是!” 宁婉娴说得恳切,却没注意到,戚玦枕在琉翠肩头的脑袋,虚弱地抬起了些许,无神的双眸缓缓落在她身上。 感受到这幽幽的目光,宁婉娴与之对上双眼,许是心里有鬼,她竟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戚夫人毫无察觉,她的声音森寒间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天大的事情都得讲证据,无凭无据,相公就打算相信戚玦所言了吗?” 此时,却见戚玦的身子微微动了下,眼角眉梢划过一瞬稍纵即逝的笑意,她斗篷中的手,缓慢伸了出来。 就在宁婉娴惊疑不定时,戚玦的手一点点摊开—— 只见她的手心里,竟躺着个镶银岫玉耳珰。 一瞬间,宁婉娴如遭雷击……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低垂着视线,半点不敢对上戚卓居高临下的审视。 完了……真的完了…… 却听戚玦的声音干哑着,她愣愣开口:“宁姐姐方才打我的时候……落下了耳珰,不知宁姐姐可还识得?” 戚玦的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心却跳得飞快。 雁过留痕,怎可能有人来过,却没留下半点踪迹呢?若非宁婉娴非要亲自动手打她,也不至于掉了这么大一个证据在她手上。 戚卓伏身从戚玦手里接过耳珰,打量了一阵:“我记得这是婉娴进戚家第一年,夫人所赠之物,不知夫人可还记得?” 眼看谎言一拆即穿,辩无可辩,戚夫人怔了半晌。 忽而,她把眼泪一擦:“是又如何?婉娴被人害了自己的父亲,难不成对凶手连恨也不成?” 她冷笑一声,不禁质问:“戚玦任性胡闹,平白害死了婉娴的父亲,我将她关进祠堂,跪于灵前赎罪,敢问相公,此番可是我罚错了?祠堂走水谁又能料到?难不成相公也要怀疑是我放的火吗?!” 见戚夫人有意保她,宁婉娴眼中又有了几分希望,她一骨碌支起身子,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背,迫使自己哭出泪来,她给戚卓磕着头:“伯父!婉娴错了!婉娴只是想让五姑娘给父亲守灵!可婉娴并未有害人的心思啊!只是走水后,婉娴害怕……害怕五姑娘因为惩戒断送了性命,伯父将我撵出门去!婉娴是一时鬼迷心窍!” 戚夫人的声音都在发抖,她振振有词:“婉娴再如何也是出于一片孝心,纵有不妥也不过一时冲动,此事本就是戚玦无端生事在前,于宁恒而言更是无妄之灾,试问谁能在至亲的生死面前全然无半分怨怼?至于之后的一切,本就是意外,相公难道要因此责怪婉娴吗!” 戚卓显然已经怒不可遏,但却觉得使不上力一般,他压抑着怒火:“婉娴,伯父明白你的苦楚,可人命关天!” “人命关天?”戚夫人不禁笑出声来:“相公既知道人命关天,应该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婉娴便是真心想要戚玦死在里面,又何错之有?戚玦这样不体面的东西,一出生便闹得人尽皆知,害我丢尽了脸面,相公如今还要把她留在我面前碍眼,我真巴不得她今日死在里头!” “新眉!”戚卓没忍住,戾声唤了戚夫人的闺名:“你当真想害人性命?” 话一出口,戚夫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的嘴抿了抿,噤若寒蝉,只是眼睛仍不服气地红着。 看着戚夫人与宁婉娴二人,戚卓只觉失望。一次讹言谎语便能将过往的信任一朝击碎,他实在很难再相信她们二人了。 于是转而,他放平和的声色,问戚玦道:“环儿你说说,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戚玦脸上仍带着意犹未尽的惊惶,她愣愣抬头:“父亲……我并非故意与宁姐姐起争执,昨日午后,也只是一时失足,撞在了宁姐姐身上,才一不小心打翻了宁姐姐的药瓮。” 宁婉娴的泪惊魂未定地挂着,听闻此言,她已然方寸大乱。 不能!绝对不能承认!若再承认此事,自己只怕在戚家就真的再无立锥之地! 她匐着身子,膝行到戚卓身边:“伯父!不是的!婉娴怎敢拿父亲的生死撒谎!?昨日分明是五姑娘在回廊上与婉娴偶遇,她……她嘲讽父亲身在贱籍,却还要白费戚府的银钱吃药,是个根本活不长久的短命鬼!婉娴气不过,便与她理论了几句,她才一怒之下抢了药瓮,摔砸在地!伯父明鉴!” 戚玦冷眼看着,心中暗诽:这宁婉娴编瞎话的本事还真是厉害,连骂自己亲爹都能这般起劲。 戚夫人附和:“难不成相公还要怀疑婉娴拿自己父亲的性命来栽赃戚玦吗?” 见戚卓仍有疑色,宁婉娴心一横,她以手指天:“婉娴愿以亡父之名起誓,这些话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这二人此刻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同仇敌忾得很,一唱一和的,铁了心要坐实此事。 只不过,戚玦并不打算遂她们的心意。 见双方各执一词,戚卓重新看向了戚玦,只见她的眼泪几乎是无意识地流着,看着宁婉娴的神色,又是不解,又是恐惧,缓了缓,她才张口:“我并未说过这些话,宁姐姐分明亲眼看着我与那药瓮一同摔在地上,又为何要编撰此番谰言?” “你的意思是,婉娴胡言乱语污蔑你不成?”戚夫人冷着声:“既无证据,你这般空口白牙,又何尝不是在污蔑婉娴?!” 却见戚玦只是不安地看了眼她,目光闪烁,而后,便一点点揭开了自己的袖口—— 只见她手臂与手腕上,竟密密麻麻斑驳着伤口。 戚卓心惊:“环儿,这怎么回事?” 戚玦怯怯,只道:“这些……是我与药瓮一同跌在地上,被碎瓷所伤的。环儿不明白,若真如宁姐姐所言,是环儿动手摔了药瓮,又怎会伤成这般?” “不可能!”宁婉娴面色煞白,她无措地惊叫起来。 不可能!她明明记得戚玦并未摔在碎瓷上,又怎会有此伤痕!? “分明是你伪造的!当时那药瓮摔得远,你怎可能伤及你!?你摔在地上的时候分明……” 宁婉娴说不下去了,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她的身子僵住,喉咙似被谁扼住一般,再说不出半句话。 戚卓看着这一切,缓缓摇了摇头:“环儿本是一时失足,却被冠以刻意谋害之名关进祠堂,意外走水,你们一个个却都瞒而不报,想让她死在火中……好,好极了!” 宁婉娴跪坐在地,满目绝望,而戚夫人却是泪如雨下,躲闪着戚卓审视的目光。 “我一向觉得夫人虽是脾气不好,但也是个心慈之人,平日连下人都不曾苛待,现如今,却为何不能对环儿有半分宽宥?纵她有错,却也罪不至死,夫人便不能等我回来再定夺吗?” 在这样失望至极的语气中,戚夫人破罐子破摔一般,不禁大怒:“你凭什么这般质问我?若不是你自己行事不检,弄出了这么个下九流出身的野种,我又何至于在今日成了个恶人!婉娴为父报仇,更是无错!错的是戚玦,她本就不该在这世上,若非因为她,我们有何至于担此飞来横祸!?” 她撇开脸:“你今日若要处置婉娴,不如把我一同抓去见官,横竖我没什么娘家人撑腰,离盛京山高水远的,你便是把我休了也无妨。” 戚夫人明知戚卓不可能休妻,却又成心这般,似要威逼他一般。 戚卓夫妇二人争执不休,宁婉娴泣涕不止,而戚玦垂首,看着自己满手血肉模糊,却是不经意在眼底露出几分笑意。 这一劫算是过去了,自己终于得以抽身活了下来。 只不过接下来只怕戚夫人不会轻易放过他,宁婉娴与她之间也永远横着一个杀父之仇。 可是,宁恒的死本来就和她无关,杀死他的是他脖颈上的掐痕,以及那个毁尸灭迹的黑衣人。 不止如此,就连她的失足,也要归功于此时此刻那个正在无理取闹的女人。 戚玦抬眸,深深看了一眼戚夫人—— 她可是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时候,是有人在她身后悄悄推了一把。 只不过,这一波三折的夜晚,终究是耗费了她全部力气,强撑了这么许久,戚玦终于筋疲力尽,她身子发软,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伴随着琉翠的惊叫声,戚卓终于无暇顾及戚夫人,连忙唤来了大夫。 而此刻,没人注意到墙头上,竟躬身蹲着个蒙着面的少年,此刻正神色不明地看着这一切。 见这一场哄乱终于收场,他避开戚府耳目翻出墙去。 清晨的街道,已有三三两两早起的百姓。 他取下面巾,露出的是一张十三四岁的脸,沾了汗水的碎发散乱着贴在额前,一双眼睛清透明亮。 他信步跳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再下来时,已是一身是黛蓝色的衣裳,上头有不起眼的金线暗纹。 而衣裳外头,还罩着件云兽暗纹的玄色帔风。 那帔风的系带是玄色并金色线拧编而成的,上面还坠这赤色玛瑙,十分精致,俨然一个小贵公子。 清晨凉风习习,但毕竟还是盛夏,他却将帔风又仔细裹紧了些,整个人便混进了早市之中,再难寻觅。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