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三月，上海正是宜人的天气。

日照充足，也雨量充沛，将摩天楼宇刷洗晾晒得干干净净。

光鲜亮丽的大都会饰好了扮相，享用着人们昼夜不分的打拼供奉。

单人间的床边，男人低头看着窗外蜿蜒的卵石路。

他在这圈子愈发边缘化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在网吧能包夜，在基地能靠着红牛通宵的新人。

春风乍暖，顾茗却愈发提不起干劲，感觉自己被剔除了名为“年轻人”的群体。

他才二十六，不是三十六。

在这个其他行业刚入行当学徒的年纪，他已然看见了一片黄昏。

这天有CXG比赛，对手是联赛下游的LGT。

从前队伍从不会因这种对手当前而动摇，如今为了这一枚积分，还要连夜开个会。

昨晚会开得太晚，顾茗一早起来，觉着天气太沉闷，请了假留在基地里。

他是领队，请假不用打假条，借口都不用找。

说一声不去，队员们就像学生听见班主任今天不随行，跟着教练上了车。

顾郢回了上海，听他说了世界赛的调查结果，第一件事先把他删了。

“以前都是瞎了眼才看上CXG的人，黑心俱乐部，一基地的黑乌鸦！”

聊天如此终结，下一句他已经被提醒不是对方好友。

顾茗倒是不在意，反正过不了多久她会再加回来。

而且还有个“相亲相爱”的家庭群，有什么事也可以联系。

顾瑾也有一段时间没和他联系了，那小子没找实习，反而去了杭州。

杭州离上海不远，那家俱乐部他自然也熟悉。

本想借着关系托人打听一下，但后来也不了了之地搁置了。

掏出手机，顾茗倚在训练室的阴影里，漆黑的屏幕倒影出那张还算英气的脸庞。

从前刚退役，转为领队那阵，他每时每刻关注着各大门户上对队伍的风评。

如今也倦怠了——俱乐部有专业的公关，有成熟的运营，用不上他整天看着。

最近每次打开那些个app，里面最多的还是八卦，某个选手的绯闻、女朋友的小作文控诉、甚至还有队内霸凌的传言。

这些戏码，CXG统统没有——得益于俱乐部严格的管理。

业内一直称赞CXG是电竞的模范基地，成熟的青训体系，优质教练团队......

顾茗掐了掐太阳穴，嘴角有那么些讥讽的弧度。

但他从里面看，这里像是一艘缓缓沉没的巨轮。

而他这位老水手无力回天。

“顾队，你也没走？”

少年从外面进来。

头发乱糟糟的，简直一个行走的刺猬。

顾茗习惯性想说他一句，但余光瞥见墙上的镜子，他自己不喷发胶也没好多少。

“我请假了，POPO，你怎么没跟车？”

顾茗看了眼腕表，比赛马上开始了。

POPO现在可是一队首发上单，虽然有和队友轮换上场，但每次都会带上。

或许是因为时夕介绍来的缘故，他多少有照顾这新人的意味。

天赋中等，但POPO努力他还是看在眼里的，训练赛态度算是最认真那个，就算不上场也都会旁观学习。

“教练说今天试试换打野，我应该不用上场，就想着留在基地看比赛还能省两把排位的时间。”

POPO开了灯，坐下开机一气呵成。

换打野？

顾茗皱了皱眉，虽然CXG确实不缺人，但顶尖队伍其实忌讳频繁的人员变动，会让队友之间配合更生疏。

春季赛渐渐步入正轨，榜单上的积分争夺白热化。

CXG却从上位圈掉到了中下游，而且后面赛程更艰难。

顾茗隐隐感觉CXG现在有那么些走投无路的感觉了，新来的教练没办法，只能指望这种尝试能有效果。

用粉丝的话来说，就是买多几个队员，排列组合找出最好的阵容。

他是领队，还是那句话，什么都管，唯独不好管游戏内容。

那个位置本来有一个不用自己担心的人负责。

顾茗从旁边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上开了和场馆现场同步的赛事投影。

比赛还没开始，给到现场休息室的镜头里，氛围有那么一丝僵硬。

看上去队伍井井有条，队员和睦有礼，实则相互间缺乏信任。

他随口抛出话题：“峻林，你觉得现在的教练怎么样？”

POPO点开一把排位，随口一答：“还好，平时复盘时候都挺和蔼的，很少骂我们。”

他以前在次级联赛时，教练反而很严格，往往会因为比赛里的一个失误扣队员奖金。

那种管理方式也同样行之有效——本就不高的工资，自然经不起克扣。

顾茗点点头，含着一丝苦笑。

韩援教练就算有时候生气了，骂人也是韩语。

等翻译转述过来，已经没那么有火药味了。

这或许也算个优点。

POPO也是新人，刚提上来不久，多问也没用。

顾茗缄默下来，对方却想起什么，回过头问一句。

“后天的退役仪式，时教练会回来吗？”

退役的是CXG去年的首发队员，当时的阵容中有两人转会，两人留队。

而中单选手选择了退役。

毕竟是时夕亲自带过的选手，POPO想着或许她会回来。

他是时夕介绍过来的，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和俱乐部还有些联系。

自己还没当面见过时教练道谢。

顾茗被他问得怔了一会儿，摇头推出了训练室的门。

**

“厉害啊，听说那批试训新人里你是第一个被叫进会议室签约的！”

刚从基地出来，许之年兴冲冲给他道喜。

他也来杭州了，这边地段好，他准备把线下店设在这里。

离上海不远，也算是蹭了半座电竞之都的名声。

“签约？你听谁说的？”

顾瑾侧头讶异道。

他也不发朋友圈，除了基地里的人谁还能有这么及时的情报。

“我开陪玩店，手下那还不是大把门道。”

许之年神神秘秘掰着指尖，有那么些得瑟。

其实在他这里呆过一阵的一个陪玩，就是和顾瑾同一批的试训生。

“可惜，被你抢了风头。”他笑道。

顾瑾摇头：“我没签。”

“什么？”许之年愣了愣，随后声音拔高：“没签！”

顾瑾大老远从穗城来杭州，试训了将近一个星期，不就是为了当上职业选手吗？

车费没有报销，住宿他也选择了在外自费留宿。

这一切过后，机会摆在面前，他竟然放弃了。

“他们说保底两年合同。”

许之年瞪他：“两年怎么了，我店里的陪玩有人巴不得签三年呢！”

老生常谈的问题，队伍不管有没有阵容构筑的计划，总是偏向中长期合约，特别是有潜力的新人。

“一年，到明年夏天，多算上这半个春季赛也不短了。要是签两年合同实际要留队接近两年半了。”顾瑾算着日子。

“你这是给谁留着自由身呢？”

许之年白他一眼。

哪有职业选手还没入队就想着要早点跑路的。

除非他更早就有了其他目标——许之年怀疑地抬眼看向比他高那么一点点的顾瑾。

“算了，搞不明白你。”

大概这就是顾瑾的有恃无恐吧。

不管怎么样，总有他哥那边兜底。

但这么一算，和CXG相比，他应该没几家能看上的俱乐部了。

“对了，过两天我会去上海，你出门记得带钥匙。”

许之年现在和他是短暂合租的室友，顾瑾想着通知他一声。

“上海？这是又要换个队试训，不会是CXG吧？”

许之年眼珠滴溜溜转了半圈。

“不是，顾郢过生日。”

某人眼前一亮：“能蹭吃蹭喝吗，带我一个。”

......

夜晚，KM基地。

钱多多和宋书刚打完比赛凯旋，回来兴致勃勃开了直播。

转眼就是一波三连跪。

“今天的排位有问题。”

两人对视，从对方眼里看出同一个念头。

韩服号最近都被封了，他们暂时只能打峡谷之巅。

大概是直播引来了某些盘口，有人借着他们的排位胜负操盘。

一般这种情况，他们会换个号继续排位训练。

但今天赢了强敌，KM从第五名爬到了第四，是时候奖励自己一晚上了。

钱多多和宋书一人点了个熟悉的陪玩，开了一辆组排车。

陪玩小姐姐人美声甜，直播效果好，还拉出一群磕电子cp的观众。

每次点陪玩环节的直播，热度比他们单排还高些。

一进了游戏，主玩ad的钱多多一脚踹开自家辅助，和萌妹音的辅助甜蜜包下。

首发辅助宋书则和另一位小姐姐组成了中野，留下上单一个狗头路人当单身贵族。

打着打着，欢声笑语变成了眉目微凝。

对手很强。

特别两人还要带着水平有限的陪玩，顾此失彼。

【行不行啊，职业选手钻石组排局都翻车？】

【宋书又带着小姐姐送一个，这回真要宋输了】

【对面也是个主播的车队，就等着来撞车，刚赢了正嘲讽着呢】

两人去看了一眼对手的直播间，也带着一个小姐姐，但他们剩下四个人都是高分主播。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

“来组排吗？差一个。”

钱多多转身拍拍自家中单肩膀，请救兵。

“我们去干什么，当你们两对电子鸳鸯的电灯泡吗？”

队友嗤之以鼻。

有人往这座阿索斯山里带进了女人，背叛了他们。

叛徒该下油锅。

他不烈火烹油就算了，还指望自己救火？

钱多多一摸鼻尖，尴尬了。

“怎，怎么办？”

他看宋书，宋书摊手。

两人骑虎难下，对面还有看着他们直播叫阵的主播小团体，是面子之争。

“你们店里还有没有厉害的陪玩，王者那种，来一个救救场。”

“有是有......”

“多少分的？”

“好像是一千多。”

“就他了。”

钱多多一拍桌，心想这成啊，峡谷之巅一千多分，这赛季能排上前十了。

比职业选手先不谈，打那群主播绰绰有余。

“但他不接单。”

钱宋两人都是一翻白眼。

不接单你算什么陪玩，挂在店里当装裱吗？

陪玩心想：她们还奇怪呢。

她们自己闲暇时也试过点自家的陪玩，唯有那个Aries一次都不接。

一问起来，许老板说就当他招财猫，迎客不接客的那种。

许老板还振振有词。

古玩店一千件现代工艺品里的唯一真品，用来揽客的那件青花瓷，理所当然是非卖品。

陪玩店自此客户不愁，两人此刻却满眼愁色。

“我，我有点事，先走了，下次再来玩。”

打辅助的小姐姐自知水平一般，还占了宋书原本的位置，先主动退了单。

留下另一个打中单的陪玩，慢悠悠地问：“你们还打吗？”

“打，怎么不打，等我们一下。”

宋书把钱多多拉起来。

“干什么？”

“请外援啊。”

......

钱多多没想到，宋书口中的外援就在楼下。

“时教练，和谁发消息呢？”

两人若无其事地靠过来。

“难道是男朋友？”

时夕长睫轻抖了抖，摇头。

她合上手机，关掉顾瑾发来的游戏视频。

孔喆二楼也在二楼，莫名奇妙看向两个队员。

“春天到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你们要是实在想搭讪，建议让一个人来。”

“搭什么搭讪。”宋书挑眉。

钱多多摆手：“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我们想请时教练帮忙。”二人说出困境。

听完，时夕哭笑不得：“今晚训练刚结束，二队队员你们挑，他们答应就行。”

两人相视一眼，这事再扯上选手，总有种玩不起的感觉。

想来想去，其实只有一个人符合要求。

“我？”时夕这才明白他们的来意。

“胡闹，回去训练去。”孔喆拍蚊子一样想把两人拍走。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时夕想了想，这或许也是个恢复自己状态的机会。

......

回到三楼的训练室，时夕已经加进了他们的组排房间里。

直播还开着，一见到有人加入了房间，立刻猜测起来。

两人一时也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说时教练的身份，毕竟外面现在基本没人知道时夕在KM二队。

“是KM的签约模特，春季赛的宣传照上有我哦。”

时夕浅笑；“请大家多支持我们战队的周边。”

钱多多：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对对对，是我们战队的工作人员，会打游戏，正好拉过来。”

宋书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姐姐好。”

女陪玩讶异地发现老板摇人摇到最后，搬出个和自己一样的女生来。

“还差一个，要不要我再叫一个人来？”

四个人，加上个路人也不是不能打，就是不一定能赢。

但都等了这么久了，他们也没地方再搬救兵了。

店里随便找个大师宗师，看起来是最优的选择。

“不急，我问一下我朋友。”

时夕刚刚其实已经问过顾瑾了，他说是马上打完一把。

又等了两分钟，游戏房间里补上了最后一个空缺。

看见那个ID的一刻，陪玩柔和磁性的声音有了那么些少有的波澜。

“哎，这不是店里的招财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