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4）（1 / 1）

雍城是老秦人的旧都，更是秦国根基所在。这里风雪更胜，我甫一推开车门便被大雪拂了满身，嬴政笑盈盈地将我拉进车里，给我系上一件大氅道：“来秦国许久，还没见过阿雪着红裳的模样。”

我摸着身上溜光水滑的狐裘，跟随嬴政的脚步下了车，我们在雪地里并肩走着，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隐匿在风雪里的宫城，嬴政道：“内侍，去雍城宫回禀太后。蒙恬，率军驻扎城外，处理好后来雍城宫随侍。”

蒙恬、内侍：“诺。”

雍城宫不比咸阳城一股呈素朴之气飘然而来，我与嬴政自宫门行不过百步，便已到了太后赵姬的寝宫，刚穿过中庭，我便瞧见一个着黑红相见长裙的妇人跪坐在几案旁，虽已两鬓生白华，仍风韵犹存，此刻她正枯木死灰般端坐着，我瞧了嬴政一眼，他看不出喜怒，掀起衣摆跪下问安：“娘，这些日子可安好？”

赵姬不去看他，不言不问无动于衷，嬴政也不起身就这般跪着，我明白这诸多年的心结又岂是一刻便能消匿的，这心结也关乎秦国秘辛，自不便有外人在场，我堪堪向嬴政与赵姬施礼，便退出了门外。

嬴政见我离去，思忖了片刻后开口：“娘，这次来雍城，儿子便是来向娘认错的。”赵姬两眼垂泪，固执地不看嬴政，道：“你娘死了，秦王言重了。”嬴政一脸难以置信，眼眶也泛红了，他跪着向前蹭几步，问：“难道娘要因为那两个野种与儿子生分至此？！”

赵姬瞪着眼睛看向嬴政，猛地站起身走上前抓住嬴政的领子，道：“野种！他们是你的弟弟！”嬴政兀自冷笑，对上赵姬的双眸站起道：“弟弟？我只记得我有一个弟弟乃长安君成蟜，这两个弟弟从何而来？”

嬴政冰冷的眼眸中翻涌着阵阵悲伤，他冷笑着问：“你与嫪毐做下这等丑事，还要我光明正大的承认他们的身份吗？！”赵姬抓着嬴政衣领的手蓦得松了力，“可，你不该……不该将他们活活摔死啊，你怎么可以啊，他们毕竟是你的弟弟啊……”

“弟弟？！我来怜悯他们，谁又来怜悯我！嫪毐之乱死的人还不够多么？流的血还不够少么？你可知当我听到嫪毐与你密谋，秦王身死后，立两子为储，身为儿子这心焉能不痛？！”嬴政红着眼睛瞪她，眼泪却固执地不肯流下来，赵姬慌了神，把住嬴政的双肩，呜咽着：“娘没有答应啊，娘怎么可能答应啊……”

终是眼眶不堪重负，嬴政的眼里滚下泪来，“你给了嫪毐谋国的权力，给了吕不韦满心的欢喜，甚至是那两个孩子，你为他们不惜舍下王太后的尊严求我……唯独对我……全是冷漠与背叛，我不敢再相信你了，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了……”

赵姬拼死抱住他，泪水滴落在嬴政的肩头，“儿子，娘没有……娘怎么忍心害你啊，当年在邯郸，只有我们相依为命，我怎么舍得害你啊……”赵姬抹了一把眼泪，“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凭什么我这辈子都摆脱不掉沦为棋子的命运呐，从前是我弱小无力，如今我是一国太后，我也想恣意的活上一回啊。”

“为国谋利，最忌公器私用。你怎能让秦国沦为你报复的工具？！若秦国因此而亡，你我有颜面去面对秦国的列祖列宗！”嬴政闭了闭眼，已而眸色便是一派清明，他道：“有一件事，我想问当面问一问娘。”

赵姬松开抱住嬴政的手，情绪逐渐平静，“你问吧。”

嬴政转过身，眼神如鹰一般锐利，一字一句地道：“嫪毐被捕时曾对我说过一番话，他说他是被吕不韦亲自送上娘的床帏，好让吕不韦金蝉脱壳啊！他还说——”赵姬道：“别说了。”

嬴政扯过赵姬捂着耳朵的手，问：“我到底是谁的儿子？”赵姬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复而又被愤怒覆盖，她道：“天杀的嫪毐，竟无端胡扯！”她这时才像一个母亲，将惊惧的嬴政抱在怀中安抚，“孩子，别听他胡说，他是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娘在嫁给你爹之前，与吕不韦从未有过男女之事。”

嬴政未曾言语，赵姬隐隐听见啜泣的声音，她长叹了一声，道：“当年娘是赵国浛洸阁有名的舞姬，心气也是很高的，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曾想却被平原君看上要充入□□，就在娘左右为难之时，吕不韦出现了，他未婚娶娘亦未嫁，我们盟誓要永远在一起，娘为了他退出了浛洸阁，再也没跳过踮(diǎn)屣(xǐ)舞……”削葱的手指轻轻拂过着嬴政的后背，她回忆着往昔神情平淡安谧，“后来啊，我就住到他的别院里，我们都商量好了，等他从阳翟贩茶归来便要成婚，可他终究是有抱负的人，他认为你爹奇货可居，要盈这万世之利帮助他成为秦国的储君，那次家宴我见他们相谈甚欢，便跳舞助兴，偏巧被你爹给看上了。”

赵姬长叹一声，她抬起头看向窗外雾霭霭的天，“那时吕不韦已在你爹身上投入不少了，行事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得已他便将我，他的未婚妻子许给了你爹。”

嬴政从赵姬的膝上直起身，眼中的恨意渐渐消散，只剩下对往事探寻的好奇：“那——后来呢？”赵姬拉过嬴政在她身边坐下，“后来啊，我便嫁给了你爹，你爹对我很好，我虽对吕不韦有些许的牵挂，但终归是怨怼更多，或许是出于对我的愧疚，他对你爹的事情愈发卖力了。再后来我就有了你，当时秦国与赵国因长平之战势同水火，吕不韦便将你我母子托付给了他父亲的结拜兄弟周川源，自己则带着你爹去了秦国，后来的事你大概也有所了解了。”

“那时你爹已经过世，我恨吕不韦移情别恋爱上了周伯父的女儿，逼迫她自尽，后来吕不韦借酒浇愁便不上朝了，我去他府中开解，恨他将我视作棋子，却将他人视若珍宝，赌气与他一夜春宵，谁知他酒醒之后便不认账，我拿出太后的身份压迫他，没过几日他便将嫪毐送了来……我恨啊，便赐给嫪毐无数奇珍异宝，想要刺激吕不韦，可他依旧是这样对我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再后来一切就都失控了……”

嬴政看着身侧垂泪的赵姬，大手拂上她的手指，良久叹道：“娘，你糊涂啊！”赵姬拉着嬴政的手，道：“好在我儿睿智，不然娘就真成了秦国的罪人了。”嬴政拉着赵姬站起来，道：“娘，跟儿子回咸阳吧。”

赵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孩子，你原谅娘了？”嬴政故意侧过身不去看她：“不管怎么说，秦国需要一位仁义的君主，秦国也需要一位太后……”我躲在门口听到这话，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嬴政见心思被戳中，道：“你还不进来，方才躲出去倒是快。”

我吐了吐舌头，蹭着脚步过去开门，在赵姬一脸纳罕的表情里，嬴政道：“娘，你还记得她么？”

赵姬茫然地摇摇头，嬴政道：“她就是当初我在邯郸捡到的小丫头凝雪，如今已是愈发有本事，能为我秦国效力了。”彼时我在邯郸饥寒交迫，在周府第一次体会道家的温暖，慈眉善目的周川源、为他人献身的小蝶姐……想到这我跪下道：“凝雪见过王太后。”

赵姬怔了怔，快速收敛着情绪，她道：“你起来吧。”嬴政方想起了什么，也自经去拭泪，我杵在这尴尬不已，还是嬴政为我解了围，道：“娘，我带凝雪来，并不是借往日之事为你添堵，我想让你给她一个身份。”

赵姬的神色有些缓和，她打量着我眼神里满是探寻，已而她道：“你若想纳个女子，又何须我来置喙？”我哑然地看向嬴政，方欲开口，嬴政便先我道：“我若真这么做，便是辱没了她，我们相互扶持走到今日，彼此已是最为信任之人，我想给她一个身份让她成为来日我秦国的栋梁。”

赵姬不解：“王上已经加冠，官员任免之事，早已不通过我之手。”随后她想了想道：“看来你想给她的身份，不一般啊。”

嬴政看向我：“我想许给她秦国王室的身份，让她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秦国朝堂之中，成为护国柱石，这样的人犹如商君、张子，若无王室的加持，只怕寸步难行。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可由我之口公布终是不妥，唯有娘能做到。”

我从没有想过嬴政许我的新身份竟然是这样的，我几经想开口，嬴政都不去看我，只是对赵姬道：“我本想让娘认凝雪做女儿，但女儿之身于庙堂之上多有不便，不若让她成为秦国公子，赐姓嬴名考，一人双身，雌雄莫辨。”

赵姬荒唐一笑：“双重身份，大秦公主，秦国公子？！我儿你怕不是糊涂了。”赵姬围着我细细打量，“政儿，娘的眼界不能同你相比，自不明白你的用意，但王室身份岂非儿戏，我虽与嫪毐生下儿子，却从未将其身份加于秦国王室之列，你可要三思啊。”

我跪下道：“王上，请三思，凝雪怕是不能受此重任。”

嬴政伸出手将我拽起来，好似很认真再想：“其实我也曾想过，如果阿雪不愿又该如何？难道真要我以王后之礼为聘，如此为秦国效力么？”我蹬地涨红脸颊，气鼓鼓地瞪着他，嬴政的眼中似有落寞浮现，“是啊，若真如此，你怕是要连夜逃走了。”

赵姬瞧着我两，倒是了然于心，道：“既是你认准的人，娘也不多说什么了，那便这样吧。”嬴政绽开笑颜，拉着我跪下，道：“谢谢娘。”我舌头好似打了结，支吾了片刻却不知要说什么，嬴政拉着我的袖子，道：“叫娘啊。”

我茫然地看向嬴政，竟也懵懂地一起跟他叫起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