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3）（1 / 1）

我随嬴政进入咸阳殿，这是素日里他处理公务的地方，我掀开衣摆与他一同跪坐，瞧着几案上为数不多的案牍，忽然笑出了声：“只怕今日被你一弄，那些大臣都不敢再上折子了。”嬴政随手翻检着几案上的书简，口气微凉：“他们只怕品出了味道，故而不去趟这趟浑水罢了。”

将手中的竹简批阅完成，嬴政颇为自嘲地开口：“若他们能日日让我顺心，我倒着实能清闲不少。”我欲开口时，忽听得内使在门外禀报，说昌平君到了，有事求见陛下。

嬴政放下手里的竹简，看了我一眼，面上带着些许的无奈，我给了他一记安慰的眼神后，便一个翻身躲进屏风后面，方听得嬴政开口：“让他进来吧。”语罢，便又拿起几案上的竹简开始批阅。

已而，昌平君到了。

我透过屏风微微探头出去，映入眼目的却是一位年逾不惑的男子，这人便是昌平君？我讶然于他的沧桑，芈幽我是见过的，而昌平君又是芈幽之兄，我本以为这两人的年纪相差无几，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的年纪，倒也难怪一向自视甚高，写本《吕氏春秋》都要挂在墙头，一字千金求修改的吕不韦，愿与其交往并成为挚友了，想想李斯即便才华横溢，也只配在他的府邸当个门客吧。

嬴政放下手中的竹简，抬眼道：“昌平君来了，内使烫一壶热米酒。”昌平君向嬴政施礼后，落座在嬴政下侧，嬴政手执酒碗，道：“入秋了，喝完热酒暖暖身子。”昌平君也不拘泥，也随嬴政豪饮，几碗热酒下肚，嬴政开口问：“不知昌平君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昌平君放下酒碗，面色凝重地朝嬴政跪下，好似之前那几碗酒都为了壮胆一般，“王上，臣认为秦国当以稳为重啊！太后被拘雍城，虽是王上家事，但终归家事即国事，臣万望大王三思，切莫在与太后相国置气，后宫当以安稳为上啊。”

我细品昌平君此言大有深意，虽说今日嬴政在朝堂的做法确实有些过火，不过究其根本还是太后被迁雍城一事，太后一事早已闹得人尽皆知，安稳倒是不用求了，若说要在后宫求安稳的，只怕便数住在麟趾宫那位主子的娘了吧。

嬴政笑而不言，秋风刮得窗框咣咣作响，昌平君入木雕般跪地不动，良久嬴政微叹一声：“昌平君，你可是听到了什么？你应知寡人做不喜他人窥探孤的宫闱之事。”昌平君赶紧叩首，嬴政放下手里的酒碗，站起身将昌平君扶起来，方露出笑容，“你看你，孤只是随意说说，你看你吓的这个样子。”

“只是你兄妹二人固然同心，也要顾及孤与大秦。”嬴政忽然话锋一转，锐利的眼神紧盯昌平君，昌平君心口一震，赶忙施礼道：“臣明白了。”嬴政温笑着看向他，忽而拉住他的胳膊，与他同坐一案，道：“来，喝酒。”

过了半晌，嬴政招来内侍道：“去麟趾宫传芈夫人过来，顺便到太傅那里，将扶苏带过来。”嬴政略略举杯，不经意开口：“前些日子倒也苛待了幽儿，你们兄妹多日不见，今日便好好在孤这里聚聚，算算年纪，扶苏也该到了识文断字的年纪，他又是孤的长子，一些诗书文法也该尽数熟之，只一个太傅终归有些不妥，昌平君，你意下如何？”

昌平君放下酒盏，抬眉观察着嬴政的神情，方道：“公子之师，自然当以秦国泰斗，相国大人曾任先王太傅，不知王上是否有意让相国出任？”

嬴政并不搭话，拿起酒壶自斟，“孤知道，昌平君与相国乃多年好友，后又一起平叛嫪毐之乱，只是终归到底，你与他是不同，幽儿已嫁入大秦，你也算半个秦人，自然事事都要站在孤这边考虑。”

“可是，王上苛待相国，朝廷上下人尽皆知，相国为大秦殚精竭虑，长此以往，王上就不怕天下士子心寒么？”听闻昌平君的怨怼之言，嬴政面上大有阴郁之色，他按案而起，叹道：“可是昌平君，你难道忘了这嫪毐之乱因何而起了么？吕不韦虽对我大秦有不世之功，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卷入秦国宫闱之中，这便是他最不可饶恕的地方！”

昌平君面色的清寒如水，眸中带着无奈的痛色，“王上，是下定决心处置相国了？！”嬴政负起手背对着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已而开口道：“待吕不韦死后，孤欲以相国之位待汝，汝可愿？”

“臣与相国乃至交好友，若臣真于吕相国之后接位，天下人将何以看我？！”昌平君亦起身叩拜，嬴政微微摇头，转过身，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这是死局，亦不可避免，更何况你真甘心，待吕不韦之后，将相国之位拱手让于他人？”

几案上的米酒依旧散着热气，大殿上的气氛却已陷入冰点，冰炭不能同器，总归是有一方要认输投降的。嬴政摆动手里的酒碗，语调微凉：“昌平君，好好想想吧，别忘了扶苏还缺一位太傅呢。”

已而门外内使回禀，说芈幽夫人带着公子扶苏到了。

嬴政抬手，一位穿着青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朝着嬴政盈盈一礼：“见过王上。”忽而水灵灵的眼眸灵动一转，瞥向了坐在一旁的昌平君，“哥哥也来了！”她言语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笑意却在看向嬴政的当口压了过去，嬴政笑了笑，抬手拍了拍身边的席位，道：“无妨，今儿不拘礼，坐到孤身边来。”

芈幽受宠若惊地瞥了嬴政一眼，赶紧拉着扶苏坐了下来，一时间三人把酒言欢好不自在，只是着温情脉脉的饭局下，又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呢？

内侍又端上几道热菜，嬴政笑道：“听闻楚国的习俗，乃是无汤不成席，无鱼不成筵，老秦人马背部族自是没那么些讲究，幽儿嫁到大秦后，一切习律皆恪守秦食，想来也是想念家乡菜了。”一面又看向昌平君，只见他眼眶红润，想必有些思乡了吧。

“别傻怔着，趁热吃吧。”嬴政夹了一筷子鹿龟肉，细细品味：“孔子曾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以前我还觉得是他太多讲究，如今倒是品得楚菜之精妙了。”芈幽与昌平君尝过后，也大赞此肉味鲜醇厚，唯有扶苏端坐席上细细饮食，嬴政嘴角带笑：“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着，尽兴便是。”

扶苏应了一声是，嬴政看着少年老成的扶苏微微怔了一下，仿佛透过扶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芈幽瞧出嬴政的不对劲，生怕他对扶苏生气，慌忙道：“今日太傅留的功课多，怕是扶苏有些累到了。”

嬴政拿起酒盏呷了一口：“无妨，扶苏今日太傅都教了些什么？”扶苏直起年弱的身躯，道：“只温习了《吕氏春秋》。”

一时间酒席上万籁寂静，昌平君拿起酒盏呷了一口，咳嗽：“臣失仪，请王上恕罪。”嬴政摆摆手，“无妨。”言罢，看向扶苏愈发温和：“为何不上《商君书》？”

扶苏向嬴政施礼道：“扶苏以为相国编撰的《吕氏春秋》就很好，太傅也曾告诫扶苏，言《商君书》之秦法太过严苛，只能收一时之功效，若长此以往只怕适得其反，而《吕氏春秋》包罗万象熔诸子百家之学说为一炉，岂不是——”嬴政似有若无地看向昌平君，昌平君赶紧拜倒：“王上，臣觉得扶苏该再添一位太傅了。”

芈幽扶着扶苏的肩膀，嗔怪：“哥哥也太心急了，扶苏才多大。”嬴政笑道：“孤也觉得是时候，再为扶苏添一位太傅了，不知昌平君有何人选推荐？”

昌平君跪地叩首：“臣不才，愿自荐于扶苏太傅！”黑色袖袂下的手，缓缓放下酒盏，过了有一会儿，嬴政才微微颔首：“昌平君，倒是会替孤分忧。”随即看向扶苏：“还不向太傅行礼！”

扶苏放下手里的碗筷，捋了捋发皱的衣摆，向昌平君行礼：“扶苏见过太傅。”昌平君隐匿在眉间的踌躇与痛苦，到最后都化成了一个麻木的苦笑，为了扶苏的安危，为了楚国的利益，他都只能背弃与吕不韦多年的情意，在家国的利益面前，友情总是这般微不足道。

隐匿在屏风后的我，不由得背过身去，心中兀那一阵钝痛，雷霆手段固然骇人，倒真不及此时戳人心窝。

嬴政将昌平君的变化尽收眼底，将竹筷放下对扶苏道：“既拜了新太傅，凡事更要分辨清楚，莫要再胡看，乱了心神。”扶苏直起腰，小手局促交织在一起，恭恭敬敬地向嬴政行礼：“是，儿臣明白了。”嬴政颔首，王冕下露出的眼神晦暗难明，他扶着几案站起身，“孤还有事，昌平君难得来一次，就不扰你们叙旧了。”

这场饭局充满了博弈与杀机，甚至与至亲之人皆要做戏，嬴政哥哥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么？我按照约定从后窗飞出，刚走上回廊，抬眸便见嬴政已站立在品心亭，黑色的衣袍临风飒飒，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走过去，站定在他身边，叹道：“你平日里竟过得这般辛苦。”嬴政忽而一笑：“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了。”我攒了攒眉，随手折了一枝金桂把玩，“昌平君成了扶苏的太傅，吕不韦在秦廷的势力，也被你蚕食的差不多了，然后呢？你要打算怎么做？杀了他吗？”

嬴政并未开口，看得出来他在犹豫，我并不怀疑他杀伐决断的魄力，毕竟那烹杀二十七人的大鼎余温还未散去，他便已和昌平君把酒言欢了。或许，对于嬴政哥哥来说，吕不韦对他终究是不同的，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多少年的风风雨雨，他与吕不韦早已有了默契，我明白他并不想将吕不韦逼上绝路，可于这位叱咤六国的秦相而言，政治生命的结束，大概也就是他生命的结束了吧。

良久，我听他言：“阿雪，陪我去雍城吧！我想再见见她，再见见她……”

我转过身，抱住了嬴政，手掌轻拂过他颤抖的后背，我明白这是他的心结，“好，我们一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