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有声音。” 南海神尼仔细听了听,当真听到一声似幼童的呜咽声。 连忙带着慕容淑往那处赶去。 南洲的天日日太阳高挂,月光极亮,两人又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待到近前,已经明白是猎人的陷阱触发了。 慕容淑就要跑上前,神尼拉住了她。 “你我凭轻功赶路至此,可此处并没有路,如何会有人掉进陷阱,有不少山林牲畜会模仿人的叫声,你要当心。” 她的怀疑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山鬼自幼和黑犬一起长大,他的呜咽声像狗,也像狗的祖先,狼。虽然也有他自身像人这一点,但三者相较,最不像人。 慕容淑犹不放心,道:“师父,我近前看看。” 神尼不再拦,只是提醒她谨慎后,仍然将手搭在浮尘上,小心看着她那边的状况。 慕容淑走到陷阱边,低头往下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呀师父。” “那就走吧,再一会儿就要到山鬼集了。” 山鬼一动不动地将自己的小身子藏在陷阱下面,借着夜色成功躲了过去。 他兽性一样的求生本能,使得他不会一下子就暴露自己的身影,再听到两人说到山鬼集,躲得越发谨慎。 直到二人远去许久许久,他也不曾移动分毫。 这倒是让那武功高强的神尼师徒彻底放心离开了。 入夜更深,月光更甚。 又或许是习惯了夜,小山鬼的眼睛视周围物就如傍晚一样清晰。 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挖着小洞,想要借助这些洞逃出陷阱。 因为太过无知,甚至没有多少恐惧,不会担忧自己的血吸引猛兽过来,只不知疲倦地挖土。 他的手虽然粗糙,但毕竟是孩童的手,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终于还是渗出血来。 要是有铲子就好了。 他开始怀念那些人类的工具,但是跑得急,只带了黑犬的一节骨头和自己藏起来的野菜,还有半个饼。 天蒙蒙亮的时候,小山鬼终于爬了出来。 他被夹住的腿因为一直在动没有止住血,整个人头晕眼花的。 他观察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人后,才拖着受伤的腿爬躲到灌木里,一路走一路用石头薅土盖住自己留下的血迹。 等终于隐藏起来,他才感到一丝放松。望了望手中的石头,灵光一闪。 只见他把石头挤到那兽夹里面,慢慢地掰,终于让腿和夹分开了。 他抽出自己的腿,从地上拔了不少草叶,又捡起石头把那些草嚼碎,抹在伤口上止血。剩下的就又放进嘴里嚼,吸了那一点汁水才往外吐。 他不知道原理,只是这样做过不少次,大多时候都是有用的,甚至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就是不要动这条腿。 做好这一切,他才从腰间拿出饼吃了一口,又生嚼了一小把野菜。 常年饿肚子让他根本吃不了多少东西就能有饱腹感,当然也经常肚子痛,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胃病,只知道自己省粮食。 不敢多看一眼饼,吃完他就小心包好揣了回去。 他需要武器,而这个把他弄出血的兽夹他见也没见过,很厉害。 于是他费力地砸石取夹。 石头终于出来,但那不小的石身上划出了深深一道沟壑。 山鬼眼前一亮,拿出黑犬的骨头,对着兽夹的尖锐部分慢慢地磨,果然看到骨头也被磨掉了一些白色的粉,兽夹果然很厉害。 需要一个工具,能方便挖土摘野菜,最好还能杀鸡杀鸭,他想。 他很有耐心,从太阳东升磨到日上中天,手指渗血的地方和石子灰尘混着,慢慢结了痂。 犬骨的一端终于被他磨得尖锐,另一端则像个小铲刀一样,适合挖土。 得去找吃的了,他吃得再少身上的东西也支撑不了多久。 他用自己自制的骨刀找了根木棍切掉多余枝条,然后藏好骨刀。把兽夹上的血用土抹干,套在自己的左手臂上往林子里走。 因为无知而无惧无畏的他“成熟”得不像六岁。 或许是从来没有享受过和人在一起的暖,他的眼里山林才是安全地带。 好在南州大旱,野兽早早迁徙进了更深更远的大山深处。 ****** 上天势要民死,山上渐渐寸草不生,山鬼也找不到吃的了,最重要的是,他严重缺水,只得往有人的地方去。 正好那时他遇上了流亡的村民,坠在人群后面一起到了府城南州。 因为看到流民中有人偷偷吃了饿死的人,他一直不敢靠近,躲得很好。 安全抵达南州时,他旧伤复发,再加上长久地缺水,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看见好多美人站在他身边。 “夫人,他醒了。” 那用绢布滴水在山鬼干裂的唇上的少女恭敬地唤。 中央那美妇人走上前去看他,神色怜悯悲伤,从身边人手中接过一个馒头递过去。 山鬼看了她一眼,怕她后悔一样连忙伸手去夺,他不怕被耍被毒,他太饿了,只要有吃的,他就会伸手。 拿到手后迫不及待两手交叠护着馒头往嘴里塞,那馒头有一丝甜,是他吃过最美味的馒头,就和他曾经闻过的肉味一样,十分美味。 方夫人见他这样,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山鬼吃得太猛有些噎着了,他太干了。 丫鬟得了夫人指示连忙给他喂了点水。 但那丫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臭的人,虽然不敢当着正伤心的夫人的面表现出来,但却一直屏着气。 山鬼噎着了,对方又偏过头不看他,舍不得水一样,山鬼一下子手就握上了水壶想大口一点喝。 “啊~”那丫鬟的手被他碰到,瞬间花容失色地甩开。 水壶被她打落,山鬼连忙爬过去抱起水壶。 那干净的皮革水壶瞬间就被他的手弄得灰扑扑的,还留下了脏黑的指印。 丫鬟嫌弃不已地扭头。 方回神的方夫人抬头抹了抹泪温和询问道:“怎么了?” 那丫鬟颠倒是非道:“夫人好心让奴婢喂他水,他却不知感恩,只想着有多少东西都抢到手。从奴婢手中抢去了水壶。” 山鬼枯瘦的脸上眼睛尤为地大,像是无知无觉地看着丫鬟,始终抱着水壶不发一言。 他没想抢,因为知道自己打不过也跑不过这些人,她们不止是带着丫鬟,还带着好多拿着板子的侍卫。山鬼不傻。 当然,如果可以,他是有心想抢的。 他没有反驳,其他人看到了点什么,也都闭嘴不言。 方夫人当真误会,一时有些失望厌烦,又怜悯。 只挥了挥手道:“水壶就给他吧,再分给他一个馒头。” 说完又转头去关心别的流民。 这里的流民实在太多了,大家或坐或躺在这条街上,等待知府大人的安排。 是那夫人另一个侍卫递给山鬼馒头的,并告诉他:“我们夫人是知府秦大人的妹妹,夫家姓方,明日会在府衙门前施粥,到时去吃碗粥吧。” 他对谁都是那一套说辞,也是为了宣扬秦大人并非不管他们,而是在想办法。 山鬼心中不管什么大人,只管有东西吃就行。 拿到馒头就趁着这些人还在这里直接吃了干净,再囫囵灌水下肚。 他不在意什么误会,不在意什么怜悯,只有有饭吃,有水喝。 “你,你能给我一点儿水喝么?” 身后传来一个蚊蝇一般的声音。 山鬼斜眼看过去,见是一个穿得和他一样破破烂烂的小姑娘,看着年纪与他相当,一样瘦骨嶙峋。他一语不发把水壶递给了她。 并不是因为善良,而是他喝足了,这水放他手上一会儿肯定会被人抢走,直接倒地上又太吸引仇恨。 他正想着多喝一点无论如何也要把水喝完,就来了个人讨水,乐得给她。 周围人的眼神就不一样了,这可是救命的水啊,就这么给了,好大方! 当然都是觉得山鬼傻的,傻了吧唧就把能救命的水送了出去。 他们不知道山鬼在进南州前就因为吃饱了藏起食物而被人拳打脚踢打伤抢走过,所以不能理解他的行为。 那些山鬼用性命和伤痛换来的经验,和他野兽一般的谨慎,让他一个独身六岁的孩童在灾荒中活到现在。 那女孩看见水拿过水壶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直接干了剩下的水才将水壶还给山鬼。 六岁的,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山鬼接过水壶后提溜着底部倒了倒。 没有一滴水掉下来。 山鬼对着那个稚女怒目而视,好似在说我借你喝一口,你怎么还给我喝得一滴不剩了?! 众人也没有谁帮她出头,这种事情太多了,如今这种境况,谁不是得了吃的就舔光,得了喝的当然更得滴光。 那女孩儿却露出天真无邪大笑容,“我不是故意的。” 啊,就是故意的。那时的千寻尚不知小孩曾经经历过什么,已经考虑到“抱金砖过市”这个问题,她只是,在茫茫人海中正好看见了他。 犹担心别人不知无水的山鬼又倒着壶颠了颠,结果一样。 周围人默默可惜。 而山鬼目的达成,堵住壶口收好,背过身去没再理她。 千寻一直看他,注意到了这孩子有意无意的举动透露的含义,心中惊讶,有些兴味地看着男孩瘦小的背影。 后来的事情证明千寻怀疑他同穿越是非常有道理的,山鬼这个孩子特殊的经历和他天生的聪慧使得他习惯思考与行事谨慎太过,早有端倪。在经过当代大家的教导之后,精通文史算学的他更是有种至少转生了三次那样的成熟。 那便是后来的方氏景行,尽管他一生或许都达不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境界,但他算计而来的光终会照耀当时山河。 南州的情况是更好的,毕竟是州府所在地,这里有许多富贵人家,舍下指间一点米,就可以让流民停止吃人的状况了。 但是再这样下去也不行,底下的乡村早已经乱作一锅粥了,南州的富户开始转移资产准备逃跑。朝廷仍没有消息,再过不久南州也要沦陷。 这些此时的山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明天会有施粥,一天一顿是他在莫家的常态,只要有一顿,他就信自己不会死。 这个无知无识的孩子,除了天生对生的执着,别无所求。 流民也有孩子,但他们的孩子远没有山鬼集的孩子爱动,想必也是动不起来。 没有人打扰他,因为山鬼在流民之中的死气一点儿都不突出。 “你叫什么名字?” 天上夕阳渐去,千寻坐在山鬼身后大半天,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山鬼看了她一眼,那双眼睛像狸猫一样,大而冷漠。 山鬼不说话,她便继续说。 “我叫千寻,我和我爹娘走散了。” 沉默,是今晚的南州,这大概就是千寻此时第二的忧郁。 “你也和爹娘走散了吗?” 山鬼还是不答。但他忍不住想,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的,如果自己像莫妞儿一样在父母身边长大,是不是也能吃鸡肉,鸭肉,好多肉呢? 好想吃肉啊。 不,现在给他点米糠也好。 千寻早在他爬去捡水壶时就发现他受着伤,见他始终不说话。 主动道:“我扶你去府衙前吃粥吧,就当还你赠水之恩。” 山鬼这才看向她,半晌点了点头,顺从地倚靠到她的身上。 明天施粥,但消息已经发出去,肯定许多人去排队,今夜他们到府衙附近去最好。 千寻逃出金丹教后,也饿了许久,肚子烧得慌。即使山鬼很轻,还是让她有些不堪重负地差点栽倒。 即使千寻带着前世记忆,即使山鬼生而有知,他们都算不上幼稚,但在此天灾之下,在五六岁的弱小躯壳之中,他们是同样的无能为力,连自身的生存都无法保证的两个小家伙互相搀扶的身影被夕阳拉长,拉长。 好不容易才到府衙一条街外。 府衙重兵把守,流民不得靠近,他们今晚就得在这儿了。 山鬼一路都睁着大眼睛观察周围,他发现同样是衣着破烂,有一些人头发会整齐一点,而有一些人则是头发都打结了。 可是似乎头发打结的那些人过得更好一点儿? 因为他一直看着那些路过乞讨的乞丐,千寻休息的时候就告诉他,那是南州本地的乞丐,他们常年在南州乞讨,虽然过得也不好,但知道的门路更多,也有地方遮风挡雨,比流民要好上一些。 流民和乞丐最初是产生过争执的,毕竟乞丐住的破地方没有规定谁有,一开始就大家住了,可后来流民越来越多,乞丐自己的位置都要没了,于是南州乞丐团结起来排斥流民。现在流民只能躺大街上,居无定所。 山鬼抓了下自己发黄打结的头发,他觉得他和乞丐一样,他有一个朴实的想法,那就是混进去当本地乞丐。 也是有那个“天分”的,想到了今日那美妇人给了很多人馒头,可就只赏了他水。 千寻看穿了他的想法,同时也否决了她先前的怀疑,这孩子对乞丐的羡慕如此天真自然,这绝不是骄傲的现代人,她有些自嘲地想,道是:“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想必小孩听不懂,她又解释道:“意思就是做人要有骨气,绝不低三下四地接受别人的施舍,哪怕饿死也不能打破这个原则。” 这话不知说给他还是自己听,说完她也觉得羞赧好笑。 山鬼看向她,虽然眼中没有讽刺,但千寻却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 好像在说:我看你这个傻子是没有饿过。 然而她误会了,山鬼只是单纯地不解。 他只是听不懂什么是施舍,什么又是骨气。 天上的月亮依旧又大又亮。 山鬼把手放在骨刀上,兽夹对他来说太重,物尽其用后终于还是扔了,只有这把很贴他手的小骨刀一直留着。 有一次他醒来的时候有人在翻他身,他倏然掏出骨刀划伤了那人,才保自己一命。 那之后他每天晚上都不敢睡死,小手放在骨刀上以备随时发生变故。 千寻挨着他躺下,瞬间就惊醒了他。 “对不起,吓到你了。” “我们靠在一起,一个人睡一会儿好不好?” 现下流民并不团结,都是一小伙,甚至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为单位,谁被翻了被欺负了,除了家人根本没有谁会上来管。 那些所谓的路见不平,从未发生,在这里,只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饥饿,缺水和麻木。 在谨慎一事上,两人相像的脑回路只需点到即止。山鬼果然听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此时千寻已经很困,见他大眼没有睡意,便不管对方是不是五岁六岁,直接了当:“我先睡,夜里你再喊醒我自己睡。” 山鬼再次点头,他和千寻之间没有信任,只是为了稍微提高安全系数,确实需要结个伴。 而他单方面评估打不过他的千寻会是个优选。 即使后来知道千寻小小年纪力气能比成人,知道她所知所学如同天人一般,山鬼对她的定位仍然是可有可无的临时同伴,最多,有时会在脑海里构想,如何让这个能大大提高自己存活率而又过于纯然善良的家伙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直到她们决定离开南州那天,明明已经到了城外,却遇上了流民暴动,千寻为了护他离开,被淹没在慌而乱窜或是激愤的人群脚下。 在方景行眼里,这个人的利用价值已发挥到极致,即使侥幸不死,对他来说那也是死了。所以他从未回头找她,雁过终无痕。 只是他记性好,曾经的相遇相守,使得他在秦淮河畔初见少女时的悸动不断在心里蔓延,千寻的地位才得以提高。 不知当日净华庵中,昏迷的星月在他转身离开禅房后,费力地撑开了一点眼皮,余光看着门关上,才彻底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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