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不知道的是,在她走进流云殿的时候,奉月所在洞窟外的那道,似乎关上就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门,又开了。 刚才对着她威风凛凛的蛇群,被来人的气势逼得节节败退,互相拥挤着团成一个个密麻的球形。 “你答应过我,不会去见她。”达奚菩开口,声音从缓如流,不是质问,也不是责问,更像是宣判。 “抱歉。”蛇女上半身与地面平静,双臂向下垂落,声音是机械的,没有半点情绪。 达奚菩取出一滴血,滴在她的后颈,血液从她后颈的咬伤,蔓延至全身,她身躯狠抽了一下,猛地坐起来,无神的双目如枯井生泉,一点点地恢复色彩,看清他后的惊吓,到对周围环境的惧怕,她将整个身体缩在木椅上,黑袍遮住脸,只露出一双虽充满害怕,但无半点穷凶极恶的眼睛,与刚才,判若两人。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跑出去,还撞见了她。” “我怎么信你?” 蛇女犹豫了会,将手伸进蛇圈,被咬得血肉模糊,才抽回来:“这样呢?” 她抬起血渍呼啦的手,给他看。 达奚菩垂下目光,眼波平静:“想从这里出去吗大师姐,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吾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奉月抬头看了看四周,她害怕到整个身体在大幅度地抖动,但转过来看他时,却又很坚定:“不,我不出去。” “我不后悔曾经所做的每一件事,也不稀罕你的原谅。”她的眼里仿佛有刀子,每一下都精准地戳向人最疼的部位。 “那你就继续在这里好好待着,永远不要出来。”他扯了下嘴角,面色更冷。 “我会的。”她立刻回击,头颅上抬。 达奚菩出了壁落渊,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快要与地面融合成一体,握紧的拳头渗出鲜血。 当年在斜阳宗,奉月是唯一一个,肯为他出头,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她资质出众又性情温婉,是众星捧月,亦是前途无量,这样一个与他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会偷偷避开师门,给他送食物和疗伤的药,会在他伤心难过时,心疼地安慰她,如同他的亲姐姐般。 他对她充满了感激,所以在她的道侣马月松和同门师妹欺辱他时,他毫不反抗。 虽然他的忍让,换来他们的变本加厉,但他丝毫不怨,因为他心里清楚,留着他们的性命,只是为了报答奉月的恩情。 直到那一次灵剑大会,各门派弟子汇集到斜阳宗,常年居于后山的达奚菩,撞见了马月松的“好事”,与他苟且的是奉月师妹,君兰。 正值幼年的达奚菩,身高才到他的腰部,可他就是冲过去,用极为狠厉的方式,掏出了他的心脏。 这一幕,被奉月撞见。 君兰诬陷他,说他蓄意报复,故意埋伏在此,看到奉月的目光中,充满了悲痛和对他的失望,他没作解释,独自走了。 看到地上打翻的篮子里,装着她带给他的食物。 他才知道,原来她上后山,是来找他的。 在哪以后,奉月再没来看过他,只知道不久以后,以君兰为首的三百名仙门弟子,在赤群岛布置陷阱,准备杀他。 而诱骗他过去的,正是奉月。 后来他关了所有人,唯独放过了她,她良心难安,日渐疯癫,对他的厌恶渐深。 来到魔域的第一天,她见到与马月松有相同面容的达少悻,明白了一切后,就把自己关在这蛇窟中,说什么都不肯出去。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正邪是不可两立的,她不会奢求他的原谅,也不会原谅他。 窟内风光忽闪,一道黑影疾驰而过,达奚菩伸出手,反手向后一抓,达少悻摔落在地上,他以手肘撑地,怒视着他:“怎么,心疼了?我不过是略施小计,吓吓她而已。” 流云殿里撞到南音的是他,他故意引南音来,伪装成奉月,用傀儡符控制魔兵……此番精心布置,很难不认为,他没有企图。 “放心吧,她的那张脸只有你会喜欢,我厌恶得很。” “那你觉得,你的这张脸又有谁会喜欢?”达奚菩下蹲,用无波无澜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淡淡的语气,在达少悻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是达奚菩在扼杀林中,捡到的一缕游魂,不知为何很喜欢马月松的气息,甚至在马月松死后,迅速占据了他的身体,被达奚菩发现后,数次为他安魂定魄,才让他活到如今。 起初他很胆小,害怕见到人,就时常用白巾裹住脑袋,任何人都认不出他,这也间接帮了达奚菩,胡梅成以未找到马月松尸身为由,未给他任何惩罚。 后来他逐渐适应了这具身体,其他都很完好,唯独眼睛日渐模糊,直到完全看不见,他对达奚菩的依赖就更甚,自己给自己取了“达少悻”这个名字,把自己幻想为,他的弟弟。 似乎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也不会抛弃他了。 见到奉月前,两人的关系虽算不上多好,但也不算差,见到奉月后,达奚菩才知道,他喜欢的不是马月松身上的气息,而是马月松沾染到的,奉月的气息。 他对奉月的喜欢,超过了一切,包括达奚菩。 越是最亲近的人,越是知道往哪捅刀子最疼,奉月得知道真相时有多悲愤,就有多讨厌马月松的这张脸,没有这张脸,他无法出现在她面前,有了这张脸,他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他早就想换掉这身血肉和这张令人厌恶的脸,因此苦心钻营多年,很快他就可以达成目的了。 “多谢尊主关心,很快我就不是这张脸了,也不会是这个人了。”他眉骨微抖,从地上爬起来,其实他只需要再等几年,就能长回本来面貌,不一定非要用这么血腥的方式,不过他等不了了。 达奚菩缓缓起身,他有一个残酷的事实还未告诉他,那就是无论他换多少张脸,都改变不了奉月厌恶他的事实。 “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会让我以为你在可怜我。”达少悻收紧下颌,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我从未可怜过你。”他转身,走向出口,因为他也讨厌被人可怜。 “不再与我说点什么了吗?你很快就要见不到我了。”达少悻下颌微抖,眼神执拗。 达奚菩停顿一下,又启步。 …… 南音等了太久,在流云殿的中上方,历代魔域尊主的宝座上睡着了,她睡眠很浅,达奚菩只是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她就醒了。 “你终于出来了。”她站起来,伸手抱住他。 她知道刚才是他救了她,不出现大概是因为,他还有其他事要做,所以她在这里等他。 达奚菩身体一僵,却不作反应,任她抱着,不知为何他有一瞬,竟有了想与她解释的想法,奉月不是他关进去的,她曾在他数不尽的暗夜里,给他带去一丝天光,即便后来背叛了他,也不会磨灭曾经的一切,他或许会直接了当地杀了她,但不会折磨她。 不过解不解释都没用,不会因为他做了一件,看似不那么坏的事,就抵消过往所有的债。 欠下的总归都是要还的,任何都逃不了,这个道理他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没什么要问的吗?”他低头,看着她。 她故作迷茫:“问什么?” “抱够了吗?够了就走吧。”他推开她,反手抓起她的手腕。 “去……”南音刚要开口询问,眼前就一阵发黑,等再睁开眼,就停在了扶傷阁外。 惘夫打开门,正要说话,小药童从药炉旁冲过来:“南音姑娘你没事了,真是万幸啊。” 说着,他歪着小脑袋,看了看她脸颊上的小口子:“看来还是伤到了,不过你放心,我师父会替你治好的,保证一点疤都不留。” 他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故意逗她笑。 南音拍拍他的头顶:“小滑头。” “咳咳。”惘夫怒咳两声,小药童脖子一收,乖乖回去煎药了。 “尊主,南音姑娘,请。”他侧身,请两人入内。 南音进去冰室,看到里面复杂的阵法排列,顿时明白这个治疗眼睛的方法,不会像惘夫说的那么简单,如今这双眼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释放出爆裂的疼痛,折磨人是不假,但挨一挨也就过去了,万一这个方法失败,让她成了小瞎子,耽误她的正事,就得不偿失了。 主要是她看惘夫毛手毛脚的样子,对他不是很有信心,不想做他练手的工具人,虽然有达奚菩的威胁在,他不敢不尽心尽力,但成与败,往往在一瞬之间,谁也不能百分百地保证。 “其实我的这个眼睛,也不是非治不可。”南音插科打诨,小心说出自己的想法,趁两人不注意,她溜到冰室门旁。 “不是,我好歹准备了这么久,你说不治就不治了?”惘夫脸色难堪,他看向达奚菩,摊着手寻求公道。 “真的很抱歉,早知道这么麻烦,你应该提早告诉我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日后我定想法子报答你。”她身子贴在石门上。 惘夫看出她的担忧,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你不用对我道歉,毕竟想要治好你眼睛的人,又不是我。” 说着,他垂下手,在冰床上狠狠砸了一下,身为医者,还有比被质疑医术,更让人生气的吗?显然没有。 身后的石门忽然开了,两人同时看向达奚菩,他手掌举起,维持着施法的手式,漂亮的双眸古水无波:“走吧。” “尊主?”惘夫绕过来,满脸不信。 南音转身就走,一只脚刚跨出石门,后颈便遭受一击,顿时眼前发黑,没了意识,身体向下倒时,被人稳稳地接住。 “开始吧。”他示意惘夫。 惘夫点头,迅速忙活起来。 …… 南音再醒来,已是一日后了,眼睛格外地舒服与明亮,没有一点生涩的不适感,感到庆幸之余,这一日内的记忆,也逐渐浮现在脑海。 刚开始的时候,身体像是被火烧似的,热得不行,她拼命挣扎,灵魂却好似被禁锢,怎么都醒不过来。 后来热气转化成刀刃,如钝刀一下一下割开她的血肉,她既热得不行,又疼得不行,双手胡乱地抓,终于她抓到了一样东西,毫不犹豫地咬下去。 当血液涌进口腔,她才意识到那是一只人手。 她惊慌失措,灵魂似乎离体一瞬,她看见了两只眼眶都被掏空的达奚菩,他盘腿坐着,犹如恶鬼。 “!”从记忆中抽离出来,南音喘着粗气。 “主人,是大魔头用他的眼睛换了你的,原来他都是骗你的,他不仅去了天乾山,还很快就回来了。”七叶从云水囊飞出,在她头顶盘旋。 南音倒腾云水囊,找到了那颗,在很久之前就被达奚菩挖出的右眼眼珠。 他将那只仅有的,完好的左眼,换给了她。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