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的钟声荡开浓浓夜色,正是子夜时分。 侯府门前,江梳寒垂头走过,半只脚刚踏出去,便被一左一右两支长枪架住,随后是一声洪亮的“站住!”,震得人耳廓发麻。 他稳住心绪,从腰间摸出两锭银子,低声道:“二位大哥,能否通融片刻,我去去就回,不会叫人发现。” 看守的士兵瞟了眼泛着冷光的银两,收拢目光:“圣上有令,结案之前,任何人不许踏出侯府半步。” 顿了顿,他似乎轻叹口气:“江公子,如今这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日前殿试中,襄平侯继子倾身长拜,手中答卷高举过头顶,却无一字对题,上劾工部尚书宋缬于老君山私开矿藏,攫无节制,长逾二十年。以致地基不稳山体坍塌,堤坝损毁洪涝成灾。如今太子被废、侯府倒台,你既有大义灭亲之勇,便该料到会有今日。某虽敬佩,却有皇命在身,实难违抗。只怕以后多的是花钱的地方,这银子您还是收好。至于出去么……公子,天色已晚,您在这看上一会儿,就请回吧。” 江梳寒眉眼结了层白霜,似被月光钉死在原地,一动未动。 另一名士兵不耐烦地啧声,提起枪柄便要来赶人,却蓦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车马声。 “月黑风高,何人在此喧哗?” 猎猎披风被春露浇透,一方鲜红色有如危旌蔽天,涌动着迫近。 来者正是陶篱。 没等士兵答话,车轮碾过,又听一声轻笑勾破浓稠夜色。 “襄平侯素有‘不夜侯’之美誉。当年追随舅舅征战天下之时,但凡祭出老侯爷的名号,定有四方贤士不远万里而来,齐聚一堂秉烛夜谈,以至府内灯火长明不辍。可谓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时至今日,侯府仍日日扫径洁觞、夜不闭户,以示渴慕贤才之诚。眼下,莫非是有贼子乘虚而入,才叫门前如此不安宁?” “回郡主、侯爷的话。”士兵忙低头抱拳,“并非是有贼人误闯,却是……江公子。” “江公子?”帘幕揭开,闻茵半张脸嵌在车窗里,惊讶挑眉,而后恍然大悟地一颔首,“这么晚了,看公子如此形容,是要出门的打扮?既如此,还请江公子上车,送你一程。” 士兵大惊:“郡主!这……皇上有命,侯府中人不得随意外出。您这,怕是不合规矩……” “规矩?”她一手支上窗棂,撑着脸颊莞尔一笑,“这位小哥莫不是记错了。江公子今夜突发急症,奈何身在禁中,府内药材稀缺,城里医馆又都已歇下。本郡主宴罢归来路过侯府,便自作主张,把江公子接到府上诊治。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想来就算是不合规矩,舅舅也不会追究。便是要怪罪,也只怪得到本郡主的头上。” 一番说辞摆在面前,士兵登时为难:“这、这……” 世人皆知,明徽郡主乃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外甥女。 当年长公主邬贻难产去世,驸马悲痛之下遁入空门不理尘世。小姑娘刚出生没几日,便被接到皇帝身边亲自教养,甫一满月便封了郡主。 或许是怀缅幺妹的缘故,邬则对这郡主可谓极尽宠爱,竟比对自己亲生的皇子公主还要亲厚几分。 两头都得罪不起,士兵额上不由沁出细汗。 见状,陶篱忙上前解围:“难得二位如此恪尽职守。只是事权从急,待明日郡主将实情禀告陛下,念及二位忠勇之心,自是重重有赏。江公子病好后,也不会忘了二位的恩情,来日定将报答。” 二人对视一眼,终是收回了枪戟。 江梳寒被长风卷上马车,指尖还未捂热,待看清车中静坐的另一个人,神色狠狠一僵。 望见他瘦削的腕骨,邬明拾眸中几度变化,怨怼并着疼惜抱作一团碾过,最后只化作绵长的叹息:“衔霜,你……近来清减了许多。” 下颌绷成一条直线,江梳寒好不容易撬开点缝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表哥,对不起。” 邬明拾疲惫地闭上眼睛,肩头委顿,整个人像是被骤雨摧败的残荷:“你我、本是……一家人。以后,不必再说这些。” 一句话,停顿几次才勉强拼凑完整。尾音生涩而滞重,像是一张粗粝的黄麻纸,在江梳寒心头来回剐擦。 闻茵瞥了两人一眼,兀自闭目养神。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叩窗棂,和着马车摇晃的节拍,一路远去。 三更里下了回霜,狱卒枕着穿堂风一夜未眠。 长街将一行人的身影杳杳托起,他执盏灯侯在风口处:“恭候多时了。几位要见的人就在里头,快去快回吧。” 邬明拾望着漆黑的牢门,回身朝着狱卒深深行了一礼,嗓音被风吹皱:“今日之恩感激不尽,若有来日,拾必涌泉相报。” “殿下折煞老身了。”那狱卒笑起来,喉咙像是被柳絮堵住的羌笛,嘶哑刺耳,“当年困顿之时,皇后娘娘曾与老身一饭之恩。可恨如今娘娘蒙难,老身却是贱如青萍,无以为报。还望太子殿下多珍重,来日方长。” 邬明拾自嘲地一勾唇角:“我已经……不是什么太子了。” 陶篱轻叹口气,抚上挚友肩头:“时辰不早了,伯母还在等你呢。我在这里守着,你不用担心,莫要留下什么遗憾。” 深吸口气,邬明拾接过灯盏,提步走入大牢。 甫一进门,积尘与霉灰争入肺腑,闻茵捂住口鼻,仍是呛得弓起腰,矮下身不住咳嗽。 噪声撞上石壁,登时在空荡荡的长廊里来回翻腾。 邬明拾递来手帕,正帮她拍背顺气,却听一道细微的声音挣脱层层枷锁,灌入耳中:“可是期芽来了吗?” 动作一滞,邬明拾脚下踏出残影,几乎趔趄着跌至一扇紧闭的牢门前:“姨母!” 简单二字掷地,竟已是泣不成声。 把阑干拍遍,抖落其后宋缬一张凹陷的脸颊。虽被阴影吞没大半,望向他时嘴角笑意仍是清晰可见:“明拾,不要哭。你身为宗亲,享百姓供奉,荷一国之重。不能哭。” 何其相似的话语刺得他心头一颤,邬明拾浑身发冷,似乎又回到了噩梦般的三日前。 三日前,本该参加殿试的江梳寒被带至朝堂之上,于文武百官之前徒冠去缨、扱衽短衣,一纸劾奏矛头直指姨母宋缬,字字句句,桩桩件件,弹射臧否,擘肌分理。 证据架在眼前,邬则当即龙颜大怒,命宋缬及其党羽枭首示众,容氏满门抄斩。 众臣鸦雀无声,太子邬明拾仓惶跪倒,为姨母及宋氏求情。左都御史兼太子太傅葛丘生亦出列,言道此案关系重大,宜付三司仔细会审过后,再论刑罚。 巍峨大殿之中,邬则将眼神从葛丘生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揭下,压向太子颤抖的肩胛,睫羽垂落,捎着线扑朔的眸光: “忝为宗亲,享百姓供奉,却为一已徇私而罔闻万民疾苦。皇储之位,尔何以堪?” 眼下,邬明拾望向宋缬被血渍浸透的囚衣,只觉心底一片荒芜。 宋缬自缝隙间探出枯瘦的腕,邬明拾一把攥住,将脸颊紧贴其上,像是雏鸟挨挤在母燕的翅羽之下,止不住地呜咽。 摩挲着他冰凉的脖颈,宋缬的目光泼向一旁:“衔霜,你既也来了,为何不肯见我?” 狱中烛火疲靡。 良久之后,只听衣幔委地的簌簌轻响,江梳寒自角落游来,垂目像是被揉皱的书册。 他停在三步之外,忽地以把自己砌进地面的气力掀身下拜,膝盖不偏不倚,正正磕在凸出的石砖上,“嘭”的一声,激得闻茵眉心一跳。 “梳寒有愧。乌鹊尚知返哺,羔羊未忘跪乳。梳寒妄承养育之恩,却上负忠孝之义,下背骨肉之情,深恩负尽,枉为人子,故心有戚戚,无颜敢见。” 宋缬却是挑眉:“枉为人子吗?你这番话,倒是和你母亲离家之时所言,分毫不差,如出一辙。” 江梳寒浑身一震,脊背像是一把挣破丝绸的瘦刃,辟开一身未经驯化的稚拙气。 “前些日子返潮,我收拾你母亲闺房时偶然发现她的手稿,上面写道:‘人生如寄,念去去,愚行者众。须知我辈俯仰之间,所尊不过天地君亲师,除此之外,当不屈不惧。’” “江梳寒。”宋缬唤他,再开口时眉目都软和,像是捱过一整个沉冬的青梅酒,“你是宋绡的孩子,自然同她一般,从不惧与任何人、任何事为敌。你如今长成这副模样,其实很好。作为姨母,我很欣慰,更不曾有一刻怪过你。” “邬明拾。”陈情既毕,她蓦地眯起双眼,依稀还是赏花宴中酹酒把盏的上位者,“你身为皇子,可还记得前朝李氏为政两百余载,为何最后被我大梁取而代之?” 虽不解其意,谈及政事,邬明拾犹是未经思考,脱口而出:“前朝齐灵帝李珉当政,横征暴敛,荒淫无道。是年淮东大旱,朝廷却迟迟不肯开仓赈灾。布政使郁挽为民请命的奏折一封封石沉大海,只好披发左衽,投太湖进死谏,未料触及李珉逆鳞,不仅自己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更连累全族被灭,妻女流放岭南。” “当届状元葛明驿闻之大恸,麻衣戴孝,手执冢讼,领着百余举子当街跪下,面朝东方长揖痛哭。玉京因之哗然,李珉大怒,急令尽数问斩。书生热血,泼溅长街百里,触目惊心。” “后有北耶南下犯冀州。同年冬,北境已是胡笳嗡鸣牧马吟啸,凭栏南望,不见京都只余硝烟滚滚。平远将军虞修请战,率师十万北伐,退敌延松江去百里。然朝中大臣主和者众,李珉畏虞氏之功甚,北伐未捷乃急诏班师回朝,快马加鞭送去的休战金牌,竟有十七道之众。” “君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当是时,九州上下,民怨沸腾,有识之士联袂而起,星火燎原,可堪银汉。” “爱民者,虽至鄙至疏,亦相与为谋。父皇虽出身草莽,然为君以德,天下归心,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我大梁取齐而代之,非附天命也,实乃得道者多助也。纵览我大梁,沃野千里、物华天宝,上承太平之盛、定能下启万世功业。”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宋缬安静地听着,忽而一笑:“大梁沃野千里,然饿殍遍地;物华天宝,尽穷奢极欲。虽上承太平之盛,却庙堂之中,硕鼠食禄,贤士无名,尸位素餐者众,假天灾以掩人祸,藉时运妄淆是非。如此,又何谈万世功业?” 邬明拾大惊:“姨母!你这话——” “我说的不对吗。”宋缬梳开乱发,“我等乱臣贼子,居位食禄却沽名钓誉,读遍圣贤书,行尽腌臜事,亏欠百姓良多,虽九死难赎其咎。如今不过天网恢恢,罪人伏法罢了。邬明拾,身为大梁一份子,你该为之拍手称快才对,又为何依依垂泣、朱紫不谬?” 两厢尽是沉默,唯余风脚频敲疏楼,久萦不散。 “衔霜、明拾。”她靠着墙壁,抬头望月,目光却渺远不知栖往何处,“我已经老了,老的记不得来时路。你们却还年轻,就像这当庭月、松下风,自当秉烛夜行、扬清扫浊。若是托生寻常人家,尚可循心意而活。既吹进了帝王家、簪缨门,站得高望得远,便该为下头看不见的人多看看、多想想。若是连你们都要装聋作哑,这世上,还有谁能替他们发声呢?” 江梳寒抬眸,只见她一双星目匀出灼灼的光,像是兜着沸腾的铁水,光是远远被溅上那么一点,便燎得人心头滚烫。 “至于期芽。”宋缬一顿,俏皮地眨眨眼睛,“我没什么可以嘱咐你的啦。明徽郡主,从来不是大梁的骄傲,而是她自己的骄傲。” 闻茵隔栏相望,眼睫似乎颤了颤。 再细看去,便什么也没有了。 容缬摆了摆手不再说话,阖目倚着墙壁,像是睡着了。 江梳寒第一个转身,作别也如奔命,深一脚浅一脚摔出门去。待上车扬鞭起尘,才遽然听见邬明拾压抑不住的恸哭声。 闻茵抬头。 远方,是天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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