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元年(公元前246年),秦军刚败,国君又亡,少主即位,权臣掌国,主少国疑。各国认为有机可乘,都蠢蠢欲动。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呼声山响。如果真能万岁,我还用坐在这里吗? 我父王若真的万岁,我就可以一辈子看着星宿,永远也不用知道人世间的事情了。 木然地听他们按礼节哀哭,这感觉真奇怪。 父亲和我见面的时候,永远都是那几句话---- “给父王请安。” “起来吧。” “谢父王。” “今天书念了吗?” “念了。” “好好用心。” “是。” “下去吧。” “是。” 但是以后连这样的话也不会再有了。 我心里难受,看看天色黑了,又想起昨夜那个奇怪的女孩。 胡乱吃了点东西,太白已经出来了。 去往宫顶的路上全是竹子,夜风中瘦影斑驳在我衣袍上摇晃。禁苑的灯全是白色,照在青砖上,一股阴寒从地卷起,直扑人面。 我要去看她吗? 只觉得一身寒意。 我呆了半晌,然后回身向赵高说:“回去吧。” 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看,一片寂静。 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我感觉到右颊开始温温地热起来。她手心的温度明明还在我的肤表,那种奇异的温暖却象藤蔓一样蜿蜒地钻入我的心脏。 她身上的香味,象是白兰花的味道,青涩而幽暗,那香气竟然带着一丝甜味。 她对我说,我明天再来哦,小弟弟。 她的笑容就象被关在稀疏笼子里蝴蝶一样,没有些微威胁,又伸手可及,仿佛温柔进了我心底。 默然地看着那个高高的楼台。 赵高在身后问:“陛下?” “回去吧” 我已经整整两夜都只是阖了下眼,可居然还是睡不着。 起来在殿外看天空。 母后常说让我听仲父的话,大王的位置才能做的更好,其实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我其实什么力量都没有。我甚至也不想当这个有名无实的大王。 这种无力感仿佛让我又回到了赵国当质子那段灰暗的时期, 心里烦躁,赵高在后面问:“陛下该安了?” 我点头。回殿内躺下。 周围空荡荡的,仿佛我的呼吸都隐隐有回声。 宫灯点得又这样明亮,越发映得周围冷清,清清楚楚地看到,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在这样蒙着缟素的房间里。睁着眼,看一室的死寂。 那些宫女在外殿也睡了,母后挑选过的人,睡相都是极好的,没有一丝声音。 一片凝固。 因为这安静,我害怕极了,手指不自觉就痉挛地抓着被子,那些丝绣的龙,蛇一样缠绕在我的身上。我喘不过气来, 父王的双唇不停颤抖,里面吐出的字却清晰无比----阿政,千万不要离开王位。 母后常常说他的心思太深,不似六岁孩童。他的冷静,有时让母后都感到害怕,每次碰到赵人辱骂,他既不低头默认,也不害怕,只是挺胸直立,用阴沉的目光盯着辱骂他的人,所以每次外出,他受赵人唾沫也最多。他只是用极端仇视让人看了不寒而栗的目光盯着那些辱骂他的赵人,这不该是六岁孩童的目光啊。 梦魇。 我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气良久,才爬起来到窗口。 一轮明月冷淡地挂在天边。 这宫里,还有我唯一喜欢的地方,我的秘密基地宫顶,还有那个奇怪却没有威胁的女孩子。 我从偏门跑了出去。 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我狂奔过无数惨白的宫灯,奔过无数枯瘦的竹子,风象刀子一样从我身上一掠而过,背后一阵汗意袭来。 子时还没有到。 我在宫顶上等待她。 这样冷,想要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就象她手心的那些夏天的温度。 还有,象笼子里的蝴蝶,安全,又贴近。 银河迢迢。 在高处看,最是清楚,可也最不胜寒。 这一刻,似乎全天下的风都聚在这里,而我穿薄薄的单衣,从被窝里跑出来,等待她到来。 可也许我并不是在等待她到来,我也许只是在厌恶殿里太过窒闷的空气,也许只是不要那些龙蛇。 也许,只是不要那些最高处即将坠落的恐惧感。 抱着自己的膝,在乱风中。 看着整个天空缓慢地斗转星移,所有的星宿都冷淡地在我头上旋转。 冷得连发抖也没有,只是觉得那寒意从四肢百骸进去,象在里面扎根一样,一层一层生到骨髓里面去。到最后长满了全部血肉,就不觉得寒冷,只觉得融融一片。 到子时过去,长河渐落。到天边幽蓝。 她没有出现。 她明明说要来的。 原来她也是骗我。 好象她之前无意狠狠压着我的时候那样,疼痛之极。 但这次却不是右肋,是心脉那一块。 天色大亮。 我想要起来,手脚却僵硬了,一时跌在地上。 身后有人默默把我抱起来,给我包上锦被。 原来是赵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到来的。 他已经准备好热水。 我僵直的手指触到温水,血才象融化了般,流动起来。 我以为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奇怪的女子。我也没想再看见她。 一年也很快就过去了,我习惯了生活,习惯了任何事情都往右一看。 以为,自己的人生顺理成章就会继续往下走,再没有任何突兀的东西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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