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低垂了，金梧宗各个峰头陆续燃起星点灯火。 在山野间放修的弟子们，开始收家伙，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朝自己所在的峰头折返。 金梧宗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七座山峰，七个修行派系，弟子们白日苦修，天黑时归家。 每座山峰的弟子，在入夜归家后，都会等到慈和的师长对他们嘘寒问暖，等到温热的饭菜慰藉他们一天的辛劳。 除了许柔。 天黑的时候，别的弟子都在往家赶，唯独她点着比脸还大的灯笼，反向往密林里钻去。 在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炉子。 钻出一片矮灌木的时候，把对面两个归家的弟子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弟子是新入门，不认得许柔，对她友善一笑：“朋友，天黑了，山林里危险加倍。快回家吧！” 许柔像是没睡醒，又像是没想到会有人同自己说话。她轻轻啊了一声，挠着头对该弟子笑：“谢谢！” 弟子还没来得及回复，就被同伴飞快地拉远。 像是躲避瘟神，拉着他绕过许柔，小声道：“别管她！她这里不好使。” 他指了指脑子，压低声音：“她不属于七峰内室弟子，只是个室外的。跟杂役差不多。入宗十七年还是炼气期一层，不思修行，成天除了吃就是吃。你猜她大半夜不回洞府，到夜林里做什么？” “做什么？” “找吃的。” “她没有师长？没人给她准备饭菜？” “她曾经有个师父，可能是她命贱，把她师父克死了。” “我天……宗门不是有食堂么？” “食堂的饭是每人定量的。份挺大，牛都能吃饱……许柔永远吃不饱。” “我靠，吓人。她不会是个什么怪物吧，被你说得跟饕餮似的……” “嘘。别说了，反正是个怪人，谁靠近她谁倒霉。以后躲远点。” · 声音渐远，直到耳畔只剩下风声和虫鸣。 许柔抬起眼看着黑色的天，黑色的天沉沉地映在她的眸子里。 那些话她其实都听到了。 她在夜林之间辗转到清晨，炉子里的储物空间已经被她塞满了各种野果野菜，以及白日放修弟子们练剑时打死的动物肉。 她把灯笼收进破破烂烂的储物戒指，抱着炉子笑得很开心—— 这么多食物可以吃很饱，应该能顶个两三天！ 许柔的落脚点在宗门靠近后山禁地的幽谷。 一座木质院落。是她师父曾为她亲手搭建的。 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年久失修，木头都开始发朽。依然能为许柔遮风挡雨。 许柔忙前忙后，择菜洗果切肉块，等天边出了大太阳，她终于准备好了。 她捧出小炉子，念了个口诀，那炉子顿时变成普通的炼丹炉大小。 她揭开盖子，把食物放进去，还耐心地分门别类，摆了个造型。 然后——杵在丹炉前，扛着一把芭蕉大扇，开始起火烧炉扇风。 · 许柔所在幽谷的尽头，是宗门的“锁妖塔”。 据说塔下埋着一座祭祀用的地宫。 地宫在金梧宗前几代的时候已经荒废。却有人传说荒废的地宫里，藏有寻找绝世宝藏的钥匙！ 说的煞有介事，说那宝藏是上古时期遗留，又说里边机关无数，有阴兵把守。 别人听了都不会当回事，而且宗门早已经辟谣了。 偏偏宗主的儿子顾青商，对这种猎奇之地的探索欲望，强烈到不要命。 他连宗主亲自颁发的辟谣都不听，非要自己亲眼去证实了才肯罢休。 今夜已经是他试图潜入地宫的第二百二十一天。 十天，他探索出锁妖塔下确有地宫存在。 百天，他在地宫的禁制上挖出了一个角。 第二百天的时候，他靠着滴水穿石的毅力，终于把那一个小角挖穿了。 可当他顺着禁制裂缝钻入地宫，果真有阴兵把受，他差点命丧在此。 还好跑得够快！ 就在第二百二十一天，他偷了父亲半生都不舍得用的金身不破甲，做足了全副武装之后。又来了。 满储物袋高阶法宝齐飞，护着他潜入地宫。 让他惊喜的是，他根本就不需要搜寻，甚至不需要探入地宫深处，一眼就看到在黑暗中大放光芒的巴掌大的金色罗盘！ 罗盘上空，漂浮着一行竖写的金色小字：“因果之匙，待君取之！” 怎么这钥匙得来这么轻易，就跟……等着他似的？ 顾青商来不及思索不合理之处。 狂喜的情绪已经攥着他的所有意志，他抓起罗盘就往外冲。 一路上追截的阴兵都被他的金刚不破甲灼伤，可它们根本不会死。 它们毁灭后重聚，再重聚，一次比一次强。 直到顾青商的金刚不破甲被打烂，他终于冲出了地宫。 他祭出宝剑，试图逃出生天。 可地宫里涌出的丝丝缕缕黑气，却缠着他寸步难行。他只好执剑在手，拼命劈斩！ 从深夜斩到第二天的大太阳升起，还没有将那些纠缠的黑雾斩断。 好在这些黑雾似是害怕阳光，太阳越是炙热，它们的戾气就越弱。 到正午的时候，顾青商已经能够和它们一边拉扯，一边往谷外挪移了。 许柔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顾青商的。 彼时她扛着高过她肩膀的芭蕉扇，正扇得汗流浃背水深火热。 抬眼就看见一个黑衣镶金边的高挑少年，正在跟一条冒着烟的大黑蟒肉搏。 那少年她是认得的。姓顾名青商，是宗门少主。 听说他嚣张跋扈，阴狠暴戾，就算在宗门拔剑杀了人，犯了死罪，身份也足以做他的免死金牌。宗门弟子都挺怕他。 许柔看他此时衣衫褴褛，浑身是血，她判断片刻，停下扇风的动作，扛着芭蕉扇，替他大喊了一声：“救命！” 顾青商竟然一点都不感激，甚至冒着被忙着啃了一口的危险，劈出一道冒着火的剑花，烧到她脚下。 许柔清楚地看见顾青商阴沉的目光看向她，冰凉凉地道了一句：“闭嘴！” 许柔生挠了挠头，不再说话。她重新开始扛着芭蕉扇扇风，任顾青商痛得鬼哭狼嚎，跟大蟒蛇闹出多么翻天覆地的动静，她都不再理会。双眼只盯着即将可以开炉的丹炉，目不斜视。 许柔觉得，以后烧炉的时候可以看看黄历。以免再遇到眼前这种倒霉事—— 三十尺开外，一人一蟒打得不可开交。 她在这里烧炉子，一旦烧起来又不能挪…… 时不时被飘过来的黑雾盖一脸，再被顾青商到处乱飞的火苗烧几缕头发。 许柔给自己打气：“忍一忍，天大地大炉子最大。火候已到，可以开吃啦！十、九、八、七……” 许柔又被一簇火焰烫了腿，她只是原地蹦了几下，嘴里的数字竟然没被打断：“六、五、四、三、二、一！” 许柔“哈”地一声，在鸡飞狗跳的环境里裂开嘴，她松开手丢掉芭蕉扇，掐诀望着炉子：“开炉啦！吃饭饭时间到！” 就在炉子掀起来，浮在半空的同时。 嗖——的一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尽了咕嘟咕嘟翻滚着热气的炉子里。 在炉子里的汤汁上打了个水漂，不见了。 许柔揉了揉眼睛：“什么东西嗖的一下不见了？蟒蛇的黑雾？少主的剑花？不管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杵在原地，从破烂的储物戒指掏出一个还算精致的白色烧花瓷盘，和一双加长加粗的黑木筷子。 无视周围的鸡飞蛋打，闭眼在炉子里捞了捞，嘴里喃喃自语：“第一筷，盲捞！感谢天道恩赐，让我丰衣足食！” 语毕，睁眼，收筷。 看着筷头便捞出的软乎乎黏腻腻的一块，许柔陷入沉思：“一坨怪怪的东西……是捡到的怪兽骨头没有剔净？不过这是什么怪兽，骨头跟铁似的。不管了，捞到即恩赐。” 许柔对着筷头的一坨吹了吹，张开嘴，吃了下去。 硬硬的，很难吃。 刚涌起这个想法，许柔连忙暗道罪过，又念了几遍：恩赐恩赐！ 就在她想伸长了筷子，要夹第二块的时候。 一道剑光裹着万钧杀意朝着她的炉子奔来，她下意识想要用身子去挡，可那剑花太快了，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她的炉子盖翻在地。 许柔瞪大眼睛，看看地上汤汁四溅，食材翻滚，再看看崩的四分五裂的炉子。 她顾不得烫手，捧起一块炉子残片，瞬间红了眼，她望着残片愣怔片刻，而后才像是被毒蜂蛰到了心口，她抽着气“啊”地尖叫了一声。 而后发足朝着顾青商和大蟒蛇冲去。 顾青商此时狼狈不堪，见许柔发了疯一样冲过来，目光一沉，抬手结了一道防护，朝着许柔身上打去。 许柔周身顿时被一道金丹期的半透明防护包裹。 顾青商这个动作，导致自己被黑雾分出的触手戳穿。 他眯着眼，对许柔粗鲁地低喝道：“滚一边儿去！” 许柔却像是听不见似的，眼睛里噙满了愤怒，好像被顾青商轻薄了，抱着破破烂烂的丹炉残片过来寻仇，也不怕被黑雾一口吞噬。 她冲过来揪住顾青商的袖子：“赔我！炉子！我的炉子！你赔我的炉子！” 顾青商被许柔烦透了，他此刻真是前后左右夹击，虽然炼气期的许柔在他看来就像蚂蚁，一碾就死。 但他也属实没有碾死一只蚂蚁的兴致。 他分出一掌，试图把许柔击飞，却见周围难缠的黑雾，遇了许柔，竟然挣扎着被吸入许柔怀里的丹炉残片里！ 顾青商心惊胆战。 这又是什么法宝？！易碎，但吞噬力却如此霸道？！ 许柔还沉浸在自己小小世界不知所谓的愤怒里，红着眼，瞳孔里像是有一把火，要把他给活活烧死。 顾青商趁着黑雾在丹炉碎片前挣扎，以指尖之血画了一道血符，助了那碎片一臂之力！ 又鸡飞狗跳了半柱香的时间，黑雾尽数被丹炉碎片吞噬殆尽。 顾青商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他呼出一口浊气，以剑支地喘/息。身边的许柔还在叽叽喳喳地拽着他的袖子，这会儿的时间里，她在他耳朵边念叨了不下一百句“炉子”。 顾青商强忍着没有一巴掌把她扇飞。 他克制着浑身溃散的杀意，目光先把满地狼藉的食物扫了个遍，像是焦灼地在寻找什么东西。 找了半晌也没有找到，他才正正经经抬起眸。 他伸出手，轻易地把许柔拽她的那只手反剪在她的身后。 眸光扫在许柔脸上，犹如毒蛇吐芯：“我寻宝器，你看见了么？” 许柔在他手里死死挣扎，可是他的手稳得像铁，挣扎不出分毫。 许柔气急败坏：“没有！我没有见过你的寻宝器！你打烂了我的炉子，还打翻了我一锅吃食。” 许柔哽了一下，露出愤怒的表情：“赔我啊！你这个不讲道路，乱砸东西的纨绔！” 正骂着，忽然低下了声音，从脚底到脊背一瞬间有些发凉。 因为她看见顾青商拿一种怪异的、暴戾而酷寒的眼神，沉默地盯住她。 眼底翻滚的暗涌像是要把她没顶吞没，光靠一个眼神她就有些窒息。 而后，顾青商修长的手指攀上了她的脖颈，狠狠地掐住。 顾青商提着她慢慢站起，声音像是结了霜：“没见过？不如你说说，你眉心的寻宝器印记，是怎么来的。” “什，什么印记……”许柔快要喘不过气了。 顾青商低垂着眉眼，眸中杀意毕露：“你是不是，吃了我的寻宝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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