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下（1 / 1）

魄石似是被摔得狠了，半晌没有动静。

小犬不禁疑心是自己太过紧张，以致产生幻觉。正犹豫着要不要靠近石头观察一番，就听见魄石抽气骂道：

“真倒霉，什么东西砸我？”

不知是回答墙砸了你，还是你砸了墙，一旁的罪魁祸首不敢言语。但放着不管显然更不妥当，小犬缓慢凑上前，低头仔细观察：

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魄石的表面竟已经布满裂纹，和最初在神座上莹润光洁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的魄石从裂纹中渗出微弱的光芒，如有生命一般，呼吸间明暗变幻。

鉴于刚才口吐人言，魄石好像确实活过来了。小犬咋舌。

转念又想到，魄石可是父王曾说过的至坚之物，绝无可能在墙上磕碰一下就如此。

方才逃亡时自己咬紧牙关的画面及时回现眼前，尽管毛发间不会出汗，但若化作人形，小犬此刻恐怕早已经惭得满脸通红。

它自知理亏，伸出爪子轻轻碰了下石头，小声问道：

“你还好吗？”

魄石没有动静，明暗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出声：“完全不好，我的头好晕。”

小犬摸不着头脑，但仍尽心关切道：“你先休息一会，我去找路。”没走几步，它回身又看看地上的魄石，支支吾吾说道，“对不住，是我把你咬坏的。”

魄石沉默了。

“咬坏？”

“嗯，在路上不小心咬得紧了。不过你放心，我会负责的！”小犬自顾自承诺着，尾巴不自觉高高扬起，“若是有什么想办的事，或者有什么心愿，尽管吩咐我便是。”

魄石一时语塞，暗淡了一阵子才开口问道：

“这次连个人都不是了？”

不等小犬回答，它又喃喃道：“当然啦，不然怎么又感觉不到四肢呢。唉，想想上辈子也没造什么孽，结果怎么，连眼睛也不配有。”

说了一阵，又向小犬问道：

“我现在是个什么？”

这下轮到小犬语塞了，如此怪异的问法让它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简单回答道：

“魄石。”

“破石啊……”

魄石的光看起来更加黯淡了。

见状，小犬怕被误解，急忙向它解释道：“魄石可是明神的遗物，整个大陆上最珍贵的东西之一。可不要妄自菲薄，先前你一直被供奉在神殿里，出了变故才被我带到这的。”

顿了顿，又鼓励道：“父王说过，只要潜心修炼，以灵气所感，万千形态皆可以变化成人形，要做人有什么难的。更何况，如今你灵智已开，说不定比我还先化形呢。”

话语间提起它父王，小犬说完后便似乎想起什么，精神萎靡了不少。

魄石隐约察觉到这一点，讪讪回道：“哈，那个，不做人其实也没什么的，怎么不是活着呢。”思忖片刻，又对小犬说，“先走吧，不是要找路吗。”

“我们被困住了。”小犬心思回转，边衔起石头边解释。它抬头向内殿四周查看，可惜，除了壁画，禁殿内空空如也，连一个简单的摆饰也无。壁画上绘满了明神当年的诸多事迹，但除了笔触技艺十分生动鲜活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在内殿兜兜转转找了几圈，仍然一无所获。殿外倒是连偶然的声响都消失不见，不过小犬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出殿只有十死无生，无奈之下，将魄石重新放回到殿中地上，趴下歇息。

“真找不到路。若实在不行，大不了，大不了再拼杀出去！”它的双眼映着魄石，神色熠熠，比先前更显得明亮。接下来的话，却更像是说给它自己听的。

它埋下头，絮絮道：“若是我……你可不能开口让他们知道魄石开了灵智，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连南老头都……”

没头没尾的一番话，魄石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说道：“若他们目标是我，何不先将我丢出去，你趁势从另一边逃跑。留得青山在，你日后再来寻我，不就行了。你放心，我一句都不会说的。”

小犬对魄石所知甚少，一时间解释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它仍记得父王千叮万嘱，要它一定好好守住魄石。

“总之，我不会离开你自己跑掉。”它认真地说道。

正打算起身再去禁殿的边角巡视，突然，一阵没来由的窒息扼住小犬，仿佛千万只手同时攥紧了它的咽喉。它想要挣扎，却惊觉四周的空气滞涩粘腻如同泥沼，将它死死胶在原地。

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眩晕感觉袭来，它几乎要支撑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的折磨又忽地离奇消失不见。待逸散的神识回笼，小犬定睛一看，眼前的景象令它呆楞在原地。

只见禁殿中央蓦然出现一个诡谲的阵法，阵眼里漆黑的雾气翻腾，正发散着不祥的红光。雾气被周边几圈细若游丝的金色符文扭动缠绕着，将殿内一切都向它拉扯过去。一时间，整个禁殿的空间都被扭曲，四周的壁画如江河一般滚动起来，画上的人物景象在漩涡中搅动变形，失去本相，神鬼难分，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殿外的月光正被阴云遮盖。黑暗中，只有两者所在的小片墙面，被魄石迸发出的荧光所笼罩，维系原状。

小犬暗暗心惊，怪道这殿里空无一物，就算先前摆满东西，在阵法作用下也必荡然无存了。接着，它忙看向魄石，见魄石的光芒一阵弱似一阵。心中焦急，开口劝阻道：“莫要勉强！”

话音刚落，阵中的雾气猛然膨胀，小犬立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引力将它向阵眼拉扯过去。

魄石也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连带着发出的光域在空中抖动，仍是毫无声息。

情急之下，小犬弓起身子，眦目獠牙。全身毛发如焰苗在空中不住扬动，利爪扣住地面，节节暴长，企图以身抵抗那股力量。

然而，终是不足。

在被卷入混沌的前一刻，小犬只听见魄石急向它叫道：

“捉住我！屏气敛神！”

不等魄石说完，小犬当即跃上将魄石衔入口中，随即催动体内全部灵力，牢牢护住嘴里的玉石和自身心脉。

阵外的空气是泥沼，阵内更是如同绞紧的漩涡，挣扎间竟无丝毫喘息的余地。饶是魄石竭力发光，它仍不免心神震动。似乎稍有不慎，就要被击溃吞噬在这不可名状的黑暗之中。

小犬紧闭着眼睛，只觉得身躯完全不再属于自己，形同陶土一般，正被扭曲的空气抻长压扁，搓圆揉方，搅得五脏都移了位。幸而神魂在魄石的护持下，仍保有一丝清明，然而这清明，反倒放大了受折磨的感知，一时苦不堪言。

反观魄石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它延展出的保持神魂的灵光已经几乎到了极限。

僵持的时间被寂静和痛苦拉得很长，阵中听不见任何声响。

“你又咬我了？”魄石兀地开口道。

沉寂中，玉石寸寸碎裂的声音显得尤为明显。

很不合时宜的，魄石又说：“哈哈，开玩笑的。是我自己碎了，不怪你。”

“说起来，直到现在我都还是稀里糊涂的，也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既然你护着我，我自然也不会放任你就这么死掉。”

小犬呜呜地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突如其来的绞痛令它吐不出一个字。

魄石的裂痕愈加深了。

它接着自言自语道：“石头便石头罢，能救人的石头倒也是不凡的石头。”顿了顿，又补充，“啊，救下的好像不是人。”

被自己无聊的笑话给逗笑，魄石抖了抖，细小的碎片簌簌掉落。

最后，魄石极轻地，几乎喟叹似的说了句什么，小犬却没能听清。只感到霎时间光芒大作，千丝万缕的灵光从裂缝中迸射而出，将它的身形完全笼罩在内。

一团柔和的蓝光在无尽的黑暗中下坠，仿佛坠入深渊，又好似落入泥河。

如此绝景没能被任何人目睹。魄石发作的一瞬间，所有的桎梏和折磨远去，小犬的神魂却承受不住如此强烈的冲击，彻底陷入昏迷，只能任由躯体被托举着下沉。

一切尘埃落定。

沉睡的异兽身边只剩下摇晃的水波。

连同一旁被河沙轻轻覆盖着的，

破碎的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