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臻将廖舒晟送上车又目送那辆车开出一段距离,才转身回到小巷子里,在七拐八拐的过程中,兴高采烈地给自己盖了表扬印章,刻着“前程似锦”的章,于是她就获得了美好的祝愿,这么积攒下去,或许真的可以从此前程似锦。 简臻乐呵呵地回到工作室,一走进去,脸上的笑有点僵住了,她察觉有一道奇怪的视线。 直直地向她飞来,钢针似的,就朝着她的眉心狠狠地蛰了一下。 简臻吃痛地微微皱眉,放慢脚步,走向自己座位的短短时间里无声地往工作室里扫视一圈,寻找攻击她的源头在哪里。 是一个简臻意想不到的人,她在毫无收获的最后时刻才看向了那个方向,正好对上了那道视线,来自廖牧的视线。 简臻脚步一顿,改变方向,走到廖牧身边,满脸不解,小声唤道:“老师?” 廖牧和往常一样朝简臻微笑,问她:“老大爷没刁难你吧?”但眼神却不像往常那般平和慈爱。 廖牧眼中暗藏的思量深度是简臻暂时无法企及的,简臻愣愣地回答:“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廖牧垂眸看向桌上的一碗金漆,同简臻说:“你今天在他面前表现得不错。是不是接触过一次后发现他其实只是声音大,为人倒不是太卑劣,所以不怎么害怕他了?” “我……”简臻也看向那碗金漆,流金的雍容华贵使她无端生出想炫耀的心思,“老师,我决定了,我要更勇敢一些。拍完节目之后我就有这种想法了,希望可以变得更加可靠,更多地帮到老师。昨晚我和朋友出门去,他也鼓励我了,他说我可以做到。所以,我正在为此努力,好像还是有点用处的,我面对老师的哥哥时,勉强能应付过来。” 廖牧又是极有深意地抬眼盯着简臻,简臻不禁主动问:“老师有话要跟我说吗?” 廖牧却摇摇头,直接说:“暂时没有,你忙去吧。如果之后我有话要跟你说,我会开口的。” 简臻脸上僵着一个笑,应道:“哦,好的。” 虽然廖牧这么说,可是在之后的半个月里,简臻几乎每天都能感受到来自廖牧的奇怪的视线。 简臻对此毫无头绪,她跟着廖牧学习、工作已经七八年了,从来没有见过廖牧用那种眼神看她。 长期处于没有出路的思想迷局,难免会慌不择路地瞎跑,胡乱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问题并自己吓自己。 简臻快要以为廖牧是不是在后悔曾经带她回工作室的决定了,她其实知道廖牧不会这么想,但就是忍不住去猜测怀疑。 和廖牧有关的事简臻都紧张兮兮的,为此她甚至去问了范旻远好几次:“我作为一位员工,会不会没有太多价值呢?老师会不会觉得给我发薪水是在浪费钱?她不会是想辞退我吧?”又可怜巴巴地给范旻远看照片,“这是我最近做的漆器,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很难看啊?我是不是退步了?还是我的审美一直都很坏?” 范旻远将简臻的手机压下不看,只是问她:“你怎么突然在乎这些问题了?简臻,你还有在鼓励自己克服恐惧建立自信吗?忘记了自己正在做什么,很有可能会被没收集印章的小本子哦。” 简臻一脸难过地说:“我没忘,我只是想不通,老师近来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在寻找原因。” 范旻远怪道:“你干嘛不直接问她?” “老师说她暂时没有话要跟我说。” “那你慌什么,廖牧老师这么说不就没事吗?” 简臻不耐烦了:“哎呀,你不懂,真是的,我不和你说了。” 范旻远:“……”他当然不懂,他又不在武侠小说里,当然不懂这种深刻到诡异的师徒关系。 简臻还慌里慌张地去问了莫源一次:“我最近有没有做错事?” 莫源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啊,最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啊。干嘛这么问?” 简臻重重地叹气,愁眉苦脸地说:“我觉得老师在她哥哥来过之后,就总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琢磨什么事,又好像是在琢磨我。” 莫源愣了愣,皱眉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这样,我都看到过两三回了,老师发呆的时候在盯着你的座位。” “怎么办?哎呀!”简臻倏然低呼一声,“会不会是老师的哥哥说了我的坏话呀?他对我去上节目的事一直都不能接受,生气得很。” “老师也不至于要听了那位老大爷的话吧,我看老师挺烦他的。” 简臻仍是深信自己的推论,“可那毕竟是老师的哥哥啊,是老师的家人,肯定比我们这些学生要亲近一些的。” 莫源有点动摇了:“说的也是……” 简臻哭丧着脸,悲从中来,恳切地抓着莫源一边手问:“莫源,你说老师会不会因为她哥哥的话而把我赶走啊?” 莫源安慰简臻:“不会的啦,老师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许哭啊,我不会哄人的。” 莫源话音刚落,简臻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下,还很入戏地边哭边嚎:“完蛋了,老师会不要我的,老师会赶我走的……” 而将简臻的心情搅得七上八下的廖牧,仍处于苦苦思索的阶段。 廖牧可以选择的人选有很多,她最近三年都没有新收过学生,工作室里却还有十几个人,都是确定要留下来工作的孩子。 从品格来说,可以胜任的孩子有好几个,包括简臻。 从能力来说,简臻是最好的。 似乎她应该选择简臻。 但简臻太过容易紧张,太过容易陷入恐惧之中,不懂得应付大部分的人与人之间的龃龉,廖牧担心过重的责任会将简臻压垮。 廖牧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不是将个人成就和家族荣誉看作是头上青天的人,不是将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看作是人类社会的铁律的人,不是会站在道德高点妄断价值与意义的人。 她不会认为所谓的事业是可以凌驾在个人喜乐之上的。 因此,她十分为难,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会为别人带去以后的喜乐,还是一生的灾祸。 十数天里,简臻的焦虑即将到达极点,廖牧的思索也即将到达终点。 那晚工作室里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之后,廖牧问简臻:“可以和老师聊聊天吗?” 简臻连忙答:“当然可以,老师。” 然而简臻走向廖牧的脚步却是沉重又犹豫的,她害怕自己的担忧都成现实,害怕廖牧真的要跟她摊牌赶她走,又实在是想要知道谜底,实在是想结束这一份煎熬。 廖牧变回了那个简臻熟悉的老师,不再用那种简臻看不懂的奇怪眼神研究简臻,此时廖牧的眼神柔和而明亮,期待而喜悦,简臻觉得有点像廖牧当初在学校里看她的眼神。 廖牧没有说话,简臻小心翼翼地坐在廖牧身边的扶手上,不知所措,只好向廖牧报告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了不起的大事:“老师,我学了一个变得自信的方法,是我那位朋友教给我的,他让我在心里给自己准备一个类似于幼儿园小朋友的那种集小红花的本子,要是克服了恐惧勇敢了一回,就给自己盖一个表扬的印章,待集满厚厚一本的印章之后,我就已经成为一个不会被恐惧控制的稍微有些自信的人了。” 廖牧听完简臻这一大串的话,轻声问她:“为什么想变得自信?” 简臻说:“我希望可以变得更好,可以稍微地帮助老师,让老师不至于孤军奋战。” 简臻之前提过这件事,但廖牧在之前听到和在此时听到,心里掀起的波澜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廖牧欣慰地笑笑,叹道:“请你过来做我的学生,又留下你在这里工作,是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此话一出,简臻压抑多日的情绪瞬时爆发,鼻子发酸,喉间发紧,她很想哭。 简臻强忍泪意,红着眼问廖牧:“老师,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我?为什么在学校看到我时,会决定选择我?你真的不会让我离开工作室吗?我做出的漆器真的能让老师满意吗?” “好多问题啊,”廖牧带着淡淡的一抹笑,摸摸简臻的脑袋,安抚简臻的情绪,并回答道,“因为我看出来了,你无路可退,除了来我这里之外,你甚至是无路可走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甚至不会允许你停下脚步。” 简臻有点发愣,廖牧看向她,脸上是要作出坦白的疼惜悲色与澄澈坦荡,颇有悲悯之意。 “我向你坦白,我是利用了这一点,那时的你只能走在我给你指明的那一条路上。我希望拥有同行者,所以我收了很多的学生,游说很多人过来工作室学习工作,你是其中之一。可是又因为你的境况是如此,使得我的做法不是那么的纯粹和正义,使得我们之间无法建立相互利用的关系,而仅仅只是我在利用你。” 廖牧问简臻:“我这么想又这么做,你会不会有点怪我?” 简臻却毫无芥蒂地笑道:“可是老师救了我。” 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想要达到的目的而活,简臻从不认为世上会有几个人是例外的,也从不认为当初廖牧是毫无目的地向她抛出橄榄枝。 在利益和目的以外,廖牧救了她,让她可以在一个努力了就会有收获的温室里拼命生长,这就是真正的拯救。 简臻说:“老师,您并不是一味地利用我,我们的确建立了相互利用的关系,我借此,摆脱了我最大的困境,我十分感激老师,我渴望用我此生最大的力量来感激老师。” 廖牧点点头,“那就好。” 廖牧紧接着又作第二个坦白:“简臻,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最近一段时间里,我都在考虑一件很重要的事。” 简臻略带警觉地问:“是什么事?和我有关吗?” “嗯,和你有关。我年纪大了,是时候要选继承人了。可是我不想从廖家的孩子里选继承人,我想选择一个外姓人。” 廖牧说得云淡风轻,简臻却听得大惊失色:“啊?” 廖牧笑着摊手道:“你别看我长得斯文,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很叛逆的人,用我爸爸的话来说就是,好端端的人的外表,和乱七八糟的野蛮猴子的内在。” 其实廖牧曾经向简臻透露过这样的想法,但此时简臻的脑子转不过来弯,想不起来,也分析不了任何事,她傻子一样看着廖牧,问:“老师你是在和廖家的其他人赌气吗?” 廖牧没搭理简臻的傻气,照着自己的节奏说:“我爸爸选我当继承人之前,也找我谈过话,就像现在这样。我在那时很明确地跟爸爸说,如果他敢不看个人能力和眼光,随便根据什么家族规定选了我哥哥当继承人,我就会对他很失望,我从此都不要当廖家的人了,我要和廖家断绝关系,去外面自立门户。” “您父亲怎么说?他有生气吗?” “我爸爸知道我的个性,他没说什么,只是瞪了我一眼,让我别乱说话。我爸爸也觉得我比较适合当继承人,只是心里仍留有一些对过去规定的留恋。老旧的东西有其强大力量,影响着每一个后人的思想,我爸爸觉得延续了上千年的规定,由他来撕碎,太难为他了,他要因此变成不肖子孙了。” 简臻似乎很理解廖牧父亲的想法,“是呀,老人家们都很希望自己是光耀门楣的子孙。” “我就跟我爸爸说,他只顾着自己的祖宗,不顾时代的声音,同样是不肖子孙,而且更严重,是时代的不肖子孙。我们伟大的党都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女是平等的,他的儿子能做得了的事,他的女儿一样能做得了,而且说不定能做得更好。” “老师您说得也对。”傻乎乎的简臻毫不掩饰她的墙头草姿态。 廖牧笑着去捏捏简臻的脸,让简臻打起精神来听她说。 “我爸爸不像我哥哥那样固执,我爸爸是个挺开明的老头,他看我对引领漆艺的发展信心满满的样子,就决定把廖氏漆艺交到我手里了,然后我成了廖氏漆艺的继承人。 “廖家确定继承人之后要在宗祠里向祖宗们上香跪拜敬告,我记得那天的宗祠就像个菜市场,吵得呀,我感觉都要把祖宗给吵活了。所有叔伯兄弟全在指责我爸爸一意孤行,我爸爸和我两个不服输的人是一国,梗着脖子红着脸跟他们吵架,并且爸爸还很霸道地使用当家人的权力,大声宣布只传男孙的规定废除了,以后男女都可以当继承人,还当着他们的面让我和哥哥弟弟比试漆艺。漆器制作时间比较长,所以定下的比赛时限是一个月。在一个月里我和哥哥弟弟每天都到宗祠里去做漆器,我都要忘了那是一段什么日子了,机械性的行动,每天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髹漆。 “但结果是好的,我的技艺就是比哥哥弟弟的好。比试过后,我爸爸的底气更足,在叔伯兄弟面前说话更大声,他们拿祖宗出来压我爸爸,我爸爸就拿身份和我的胜利去压他们,慢慢地,事情就这么定了。爸爸去世后,我就成了廖氏漆艺的当家人。 “简臻,以后如果是你来当继承人,那种吵架的局面可能少不了,我会挡在你面前,替你应付他们,但在我死了之后,你和廖家之间再没有缓冲,你只能是廖氏漆艺的传人,不能干涉廖家的事。那样挺困难的,生生地把廖氏漆艺从廖家分割出来了,所以你的困难绝不会比我的困难少,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简臻很认真地听了廖牧的话,但没办法做出反应,只能愣愣地低呼:“啊?” 廖牧继续说:“我不是因为叛逆才一心要选择你。看现在的状况,我其实是辜负了爸爸的期盼,廖氏漆艺在新时代也没发展得多好。时代的浪潮,不是凭借我一人的力量就能拽着漆艺这个庞然大物跟上的,我需要生生不息的力量。廖家是一个凭借漆艺建立起来的家族,沾了漆艺的光,可在漆艺不再拥有地位的今天,再在家族内选择人来学习和继承,选择面太窄,能够产生的影响也太少,没办法真正地给廖氏漆艺注入新的活力,所以我要将左右廖氏漆艺发展的权力扔到更广阔的的世界里,让更多的人帮我重建廖氏漆艺的光芒。” 廖牧伸手轻拍简臻的肩,深深地看着简臻,问道:“简臻,你刚才说想要帮助我,那你愿不愿意从我肩上接过这个担子?” 简臻无助得面露痛苦,一手扶额沉沦在眩晕里,虚弱地叫道:“老师,拜托您,先让我缓一缓。” 廖牧想了片刻,为了缓解气氛出言逗简臻:“要是这件事你鼓起勇气做成了,你打算给自己盖怎样的印章?” 简臻一派恍惚地回答:“起码得是世界第一宇宙最强那种程度的吧,我要一口气盖十个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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