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云层染出层叠红霞,边缘泛着浅淡的紫色,带着凉意的风从山坡对面吹来,吹起荣荣简单束起的长发,她轻夹马腹,骏马轻快地扬蹄,向山坡另一头飞奔而去。 越过坡顶,崔游牵着马站在草色青青的山坡下,听见不远处的马蹄声转身,笑着张开双臂,荣荣自脚蹬轻快地踏上马背,向崔游怀中扑去—— “咚!” 荣荣从床上滚下来,重重跌在地上,撞出一声闷响。她闭着眼睛揉揉胳膊,而后起身关上被风吹开的窗,梦中凉风正是从这里吹来的。 洪州地处塞外,城郊不远处便有水草丰茂的土地,有时崔游住在军营不归,荣荣常出府去草原放马。 崔游回来时寻她不见,会去荣荣必经的山坡等她,接到她后再一起回府。 荣荣摇摇头,昨日不该晃神的。天色青朦,不远处人声马嘶齐响,崔邺昨日来青山别院不知做什么,经过马场那一遭,不尴不尬睡了一晚,今日摆驾回京。 在窗前站了片刻,睡意淡去,荣荣没叫醒还在外间榻上沉睡的秋苗,洗漱后轻轻出了门。 ——青山别院,马场。 天色尚早,马场里安安静静,黑马站在马厩里,马蹄轻拨地上的干草,时不时打个响鼻,马厩另一头清扫的布日依德随着响鼻一振,向后退了几步。 大清早的其他人还没来,先要他去清扫马厩,摆明是仗着他年纪小,又厌恶他是蛮族混血,连上京话尚且说不利索,故意把没必要的活计交给他做。 若不是蛮族往往对驯兽颇有经验,六公主还用得到他,其余马奴只怕表面的和善都不能维持。 布日依德挥动扫帚的速度快了些,铲起马粪的力道不小,重重丢进竹筐里带起灰尘,他愤愤地踢远了竹筐。 其余人厌恶他的蛮族血统,可布日依德对北疆甚至没什么印象,北疆留给他的只是早亡的父母和这个不知道含义、带着不受欢迎异族烙印的名字。 布日依德用力铲起地上踩平的黑泥,不知什么时候,黑马的脚步声消失了,马厩里罕见的安静促使他抬起头——一个黑衣女子亲昵地半抱着黑马小声说着什么,黑马的耳朵在她掌心蹭来蹭去,把女子蹭得倒退了几步。 布日依德从没见过黑马如此温顺,更遑论昨日重伤的马奴是他亲眼所见,虽后来不知被谁制服了这匹烈马,但眼前女子修长纤细的身形定不是它的对手,急道:“这位姑娘,马会踢人,快松手!” 女子转过身,像是才发觉这里有人,英气的眉挑起来,笑着说:“别担心,我是新来的驯马人,之后这匹小马归我管,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 马厩里光线不足,布日依德只感觉到女子身上新鲜的露水和青草味,他退了一步侧过脸,较上京人更深邃的鼻梁和眉眼隐没在清晨的朦胧中:“我叫小布。” 女子又笑了:“小布,真稀奇,你姓小还是姓步?” 蛮族没有姓氏,布日依德这么叫只是更贴近上京人,头一次有人这样问,他迟疑一刻,有些舍不得马厩中难得出现的笑脸,但还是抬头大声道:“……没有姓,我叫布日依德!” “布日依德?” 女子边把马鞍放在马背上边说:“草原上的雄鹰,好名字,干嘛叫小布?” 旋即她小声嘟囔了两句,意思约莫是听不惯上京人说话,随后一手牵住黑马的缰绳。布日依德没等到意料中的回应,一时只是呆呆的看着女子牵马,快走出去是女子回头,无奈道:“你怎么这么呆,也不问我的名字吗?” 她牵着小黑马迈出大门翻身上马,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大声说:“我叫燕燕!” 燕燕骑马离开了,布日依德还是呆呆的,他终于在明亮的大门外看清了燕燕的长相,白云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像草原上寒冷的湖水。 布日依德这个名字用了十六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想起方才燕燕和黑马对话,他总觉得熟悉,原来说的是蛮语。 燕燕是从哪里来,是主管新找来驯马的蛮族女子吗?她看起来和黑马很熟稔,不像是刚刚相识,可他从没见过燕燕,他的蛮语也忘的差不多,分辨不出燕燕究竟说了什么。 主管突然在马厩外喊:“所有人都出来,有贵人来了!” 布日依德来不及继续想下去,他匆匆把竹筐收进架子,擦手出了马厩。 车轮碾过青砖石,在寂静的宫城里沉沉微响。马车四角流苏轻晃,崔邺撑着头,望着马车边不知何时带上的一片青草叶出神。 望着望着,昨日之事忽的重现脑海。 除了有幸得长姐几分神似,他一直认为养在青山别院的蛮女和别的女人毫无区别,心底还有些厌恶,昨日更是以下犯上。 然而那蛮女被他躲开,自马上跌落时神色失落,再爬起来看到他时,目光又迅速柔和下来,草草行了个不周全的礼,一双眼睛又放肆地钉在他的身上。 许是蛮族不曾接受教化的缘故,她近乎是贪婪的望着崔邺,比寻常人浅淡的眼眸映着夕阳,只是望着崔邺,便像是有灼灼火焰在眸中点燃,半分不知收敛。 粗俗,轻浮,不知廉耻。 深宫中养出来的重华公主,一言一行都自有章程,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此女告罪之后,依旧不知死活的看着他,换做上京贵女,无论是滚落在地还是被崔邺凌厉眼神一望,都恨不得立时寻条白绫吊死,可崔邺从她眸中看出不加掩饰的欢喜,甚至称得上含情脉脉。 仿佛被他望上这么一眼,就什么都满足了,不知究竟是无知还是无畏。 崔邺不知怎的想起那一晚,荣荣小心翼翼的揽住他的胳膊,窸窸窣窣地靠上来,像只被主人踢了一脚不明所以的小狗。 还有她笨拙地唱越人歌,分明连上京的礼节都学不会,却不知为何能地唱出晦涩古老的情歌。虽然笨拙而无礼,与重华决然不同,可意外的不令人生厌。 曾白察言观色请罪,打断了崔邺长时间的沉默,他有些不自然地沉声:“你擅骑马?” 荣荣点点头:“是。” 崔邺不耐道:“那今日起便不要住在梧桐苑了,六公主这匹马就交给你来驯。” 荣荣点头道:“是,我明白了。” 住在梧桐苑尚能称为侍妾,骤然降为驯马的奴婢,也没激起她情绪的一丝波动。崔邺非但没觉得顺心,那种异样晦暗、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的情绪又浮上来,让他生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厌恶这种并不坚硬果断的情绪,甚至隐隐对这个蛮女热烈的情感感到难以招架,更厌弃为此花费心神的自己。 她就像今日粘在马车上的草叶,在华丽的马车上格格不入,可偏又青翠以至扎眼。 崔邺无意识握紧拳头,马车缓缓停下,曾白在外低声道:“殿下,宫门已至。” 皇后相邀,崔邺抛掉方才混乱的思绪,一路前行,刚迈入宫门,便被人直直撞在了身上。 崔邺如一根劲节的紫竹,依然站得稳当,撞他的人反而摔在地上,勃然大怒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还不给本公主拖出去打!” 将要入夏,六公主殿下穿了时兴的石榴红鲛纱流仙裙,在地上擦扯出几个不甚美观的破洞,圆而白皙的脸上愠怒未消,在看清了崔邺后犹豫半响,硬生生掰直了拧着的柳眉,只是涂了鲜艳口脂的唇还向下撇着,挤出两个字:“……五哥。” 崔邺咧出森白牙齿一笑:“可有摔着?若是伤到何处,母后可要心疼了。” 六公主眼睛转了转,边上前扯崔邺的袖子边撅嘴:“当然伤着了!五哥你得赔我,我想要你那个……” 未及说完,崔邺朝边迈了一步,似是无意躲开了六公主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径直走进大殿,只留下一句:“曾白,听听六公主要什么。” 六公主望着崔邺的袍角隐没在大殿内,气恨地跺了跺脚,抄起一旁的桃枝没头没脑抽向宫女,抖落一地桃花瓣。 崔邺听见宫女的抽气声却没有回头,皇后也似乎对殿外事一无所知,笑着招呼崔邺坐下,令宫女上茶。 皇后笑吟吟啜了口茶:“邺儿近来忙些什么?班师回朝以来,你我母子二人竟一直没有得见。” 崔邺没动面前的茶盏:“不过是些许整军小事,哪里值得劳动母后挂怀。” 皇后又饮一口茶,没等到崔邺接她抛出的话茬,主动开口:“你父皇是器重你,才将许多事交给你办,听闻此次蛮族入朝,是你来接待使臣。” 崔邺老神在在嗯了一声:“是。” 皇后循循善诱,崔邺始终不下她给的台阶,她眉间戾气一闪,雍容的脸上笑意更浓:“你人忙事多,母后老了,这次叫你是有一件事。” “你妹妹年已十六,也该相看人家了,母后看武威大将军家的三郎很好,你以为如何?” 崔邺嘴角微不可查的一勾,皇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梁三郎梁鸿,父亲武威大将军于洪州一战随崔邺班师回朝,在朝中声望功名俱全,炙手可热。蛮族入京,多半会再次求取一位公主,为了安抚刚战败的蛮族之心,他那冷漠的父皇很有可能把自己唯一剩下的嫡亲公主嫁出去。 统领六宫多年,皇后一向稳得住,可事关六公主的命运,崔邺瞥向皇后百鸟朝凤的袍袖,被藏起来的手指微微抓皱了。 当年重华公主出嫁,少不了皇后的推波助澜,而若非重华和亲开了先例,六公主也不至于轻易和亲。 崔邺温和地笑起来,皇后也跟着勾起唇角,只见崔邺薄唇轻启:“儿臣以为,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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