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花海中,是五条悟带她回的家。 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小小的少年跨越花海,接过了她手中的花,还伸出手来,牵住了她,然后带她穿过春日的阳光,一步一步牵着她走回了宅邸。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肢体接触。 那一刻,比起对死亡的渴望,更多的是惊惶与欢喜。 想要触碰的人竟然主动触碰自己,她日思夜想的好奇终于得到了满足。 这让她在那一瞬近乎呆愣,与之而来的,是手上无限放大的触感——那是一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手,同样柔软,同样附有微凉的温度,只是五指有些细,握起来轻微的硌人。 名为五条悟的人类,在源梵音的心目中因此有了更为具体的形象,不再仅仅是一堵神秘而透明的墙。 她沉浸在那种大脑发挥想象构建空白与神秘的感觉,连他什么时候放开了她的手,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忘记了。 此后第四次见面,就变得相对熟络些了。 在一段时间的休养后,那场诡异的梦仿佛变成了一场盛大的错觉,她在椿的照顾下逐渐恢复了作为人类时的习性与思考。 不再沉迷于曾经见过的光亮,一切似乎都恢复如初。 与此同时,找不到小白后,她的胆子变小了一点,有段时间没有像以前那般到处乱跑,椿对此很高兴。 五条悟再次出现时,她正在院中的沙堆中玩沙子。 椿给了她很多能称之为玩具的东西,但她看不见,所以也不知道怎么用,索性扔了它们,自己用手堆沙子玩。 在好不容易堆好了一座高高的沙丘时,她再一摸,却发现沙丘轰然倒塌,夷成了平地。 “?”仅仅困惑了一瞬,源梵音就重新开始堆砌。 可不管她怎么堆,最终它们都会倒塌成柔软的沙砺。 人与动物最本质的区别就在于思考,对此,源梵音开始思考原因,最终将过错归结于旁边出现了有一会儿的人。 从她闻到薄荷味的香气出现在自己身边后,她的沙丘就老是堆不起来,定是他做了什么手脚。 真是个坏人。 她如此评价薄荷香的主人,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因为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而生气。 相反,她很快就对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玩乐失去了兴趣,转而站起身来,抬手开始摸索身边的物体,慢慢地往一片漆黑的前方走。 椿大概是不在旁边的。 她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当手中摸到粗糙的树皮时,她猜自己大概是走进了树林里。 脚边有草尖摩挲着脚踝,源梵音动了动鼻尖,拾起一根泛着潮意的树枝拨开前面挡路的灌丛。 很快她就感觉到了吃力,路变得陡峭起来了。 但她还是尽力往上走,直到自己因为一个打滑而滚下又湿又斜的草地后才作罢。 不用想都知道自己定是滚得脏兮兮了。 右脚的脚踝也传来钻心的疼痛,似乎扭伤了。 她试图站起来,但失败了,于是,她开始胡乱叫唤。 纵然她听不到自己的叫声,但往日这种时候,椿总是很快就会出现带她脱离危险的地方。 今天似乎是个例外。 她的嗓子都喊哑了,可是依旧没有等来对方的救助。 先前梦中的那种无助感又出现了,但不同的是,这次没有那种不被理解的困惑与孤独,她感受到的是一种等待的滋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期待的等待。 这种情绪并非没有缘由。 她在等待一个人。 等待一个人的出现。 果然,不多时,有人拉起了她的手腕。 清新的薄荷香裹携着树木的水露铺天盖地而来,可惜的是,手的主人并不温柔。 在将她以近乎强硬的力气从潮湿的草地上拉起来后,他连泥都不打算给她拍拍就想拽着她走。 她扭伤的脚踝因此疼得让她落泪。 见此,对方一顿,放开了她的手,源梵音一呆,下意识伸出手去,反过来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对方的小拇指。 不要丢下我。 她无声地传递这种请求。 对此,他没有挣开,而是像突然被定格住一样,安静了好久。 片刻后,那个人才再次拉起了她的手。 这次,不再是简单地牵她,他竟是用单薄的肩膀,背起了滚了一身泥脏兮兮的她。 当被他背在背上开始往前走时,源梵音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彼此单薄的衣物传来,源梵音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在他的臂弯中正随着走动而一晃一晃的。 她的手搭在对方单薄的双肩上,从身形上猜,这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男孩,她俯身时,能感觉到他耷拉在后颈的发丝如雪般,摩挲着她的脸颊。 这是比上次的牵手更加大程度的触碰。 源梵音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激动。 心脏好像因此加快跳动起来了,她的眼睫惊喜而飞快地眨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出去,顺着小少年的肩线往上摸。 起初,她摸得很小心。 大抵还是害怕的,也害怕像之前那样被拒绝,所以她摸得很轻,很小心翼翼,甚至不想被他发现,只是犹如薄纱一般,轻轻抚过了他柔软而温热的侧颈。 某一刻,他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源梵音立马像只受惊的小鹿,收回了自己的蹄子,惊惶地奔进了藏匿的森林里。 但须臾间,他又若无其事地走了起来。 她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拂过了自己的脸,也吹扬了他微凉的发。 心中好像因此骚动起来,她再次伸出手去,指尖像蛇一样,轻轻游进了他的发间,与这个小少年发烫的耳尖若即若离。 他似乎是短发。 头发摸起来很软,但发梢略尖,就像容易冻伤人的雪一样。 还像小白,毛茸茸的。 源梵音想要往前摸,摸他的脸,但是,对方突然将她往上掂了掂,似乎是不想让她滑下去,也是在以此阻止她接下来出格的行为。 这一掂,让她在他颠簸的背上下意识用双臂抱紧了他的脖颈,同时,一只脚上也突然感觉一轻,似乎是一只木屐被他晃掉了。 源梵音安静了下,索性晃了晃另一只脚,让另一只木屐也掉下去。 她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不需要鞋子了,不用理它们。 可是,他却是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 她以为他要将她丢在这里了,但是,意外的,没有。 对方还没有直接让她的足袋踩在潮湿的草地上,而是将她放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她在葱郁的树林里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 温暖的春日,风吹起来带来尘埃的气息。 光晕在叶隙间浮动,树林之上洒落的阳光似乎照耀到了她,源梵音感觉到了暖意,无数绿意包裹着她,日光就像会跳舞的妖精,在她抬起的脸上尽情地游离跳跃,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 某一刻,鼻尖传来痒意,有什么会动的东西停在了她的鼻翼上,她先是一愣,随即吓得动都不敢动,唯恐惊跑这只正在亲吻她的生物。 但是,几秒后,它就飞走了。 因为在场的另一个人不解风情,径直走来,将两只木屐亲自套上了她的脚。 作罢,他又背起了她。 这次她乖乖配合,还为了让他好背点主动起了起身。 高度的差距让她垂首,耳边垂在腰际的长发拂过了她的脸颊,似乎也掠过了他的眼睛。 源梵音轻轻抱住他,任由他用称得上纤细的双臂托起自己。 这是一段很漫长的路。 一路上,属于他的薄荷香都萦绕着她。 许是这次离得近,她意外闻到他的薄荷香里其实还掺杂着甜,那本该很微弱,但她还是发现了。 对此,源梵音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窃笑两声后低头,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她想,她还是想摸摸他的脸,想要知道他长什么样。 这并不难为情。 这本来就是一场试探。 一场针对这个人类的试探。 为此,她不惜自己一个人走进了树林里。 因为,她想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帮助自己。 在她遇到危险时,他会不会像父亲和椿一样,怜惜自己。 他会不会像英雄一样,带她脱离危险。 这是一次冒险。 但是,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对她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冒险。 他是令人不安的、未知的存在。 人类对未知的好奇心与探索精神总会随着逐渐深入的了解而被本能的警惕与防备取代。 她也一样。 所以她想确定这个人对自己的安全性。 但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也不触碰她,于是,她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试探摸清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是在意?还是漠不关心? 是帮助?还是无视? 是保护?还是伤害? ……事实证明,他不会抛下自己,会救她。 心中初步做了这样的判断后,一切好像变得轻松一点了。 当他再次将她放下来的时候,源梵音还没站稳,就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以示感谢。 她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父亲和椿也经常亲她,她也经常亲他们。 每当这个时候,他们的喉咙总是会发出震颤,就像在欢喜地笑一样。 小白也喜欢亲她。 她也会亲小白。 区别在于,小白的脸毛茸茸的,而他的脸光洁且柔软。 她亲得很快,从对方的脸颊,然后到鼻尖,再到眉心和眼睛。 因为看不见,她的亲吻显得胡乱且没有章法,笨拙却又轻柔得可怕。 这段时间太短,他似乎来不及反应,源梵音能感觉到他的眼睫毛在她短暂的吐息中颤动,像是濒死时痉挛的蝴蝶,伴随着骤停的呼吸。 下一秒,他就将她猛地推了出去。 她受伤的脚后退两步,整个人撞到了身后的花树,不知名的花瓣飘飘扬扬地落,像雨一样,将她的身影窸窸窣窣地掩盖。 她跌坐在花雨中,茫然地望着他所在的方向。 这次他没有再过来拉她起来了,不仅如此,属于他的薄荷香就像纱雾一样,消失在了春日的花香中。 他离开了她。 但她没有哭也没有闹,而是碰了碰自己的嘴角。 源梵音努力回忆方才嘴唇感觉到的五官,然后,她失望地发现,这个人和她平时遇到的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有头发,有耳朵,有两只眼睛,还有鼻子和嘴唇…… 梦中,那抹雪白的影子,似乎犹如化茧的蝴蝶一般,在黑暗中慢慢震翅,逐渐拥有了更生动的形象。 但源梵音瞬间对他失去了大半的兴趣。 神秘开始有了具体的形象,就会丧失原本的魅力。 也许下次见面,她已经不需要再想办法触碰他了。 结果第二天,他又来了。 许是为了报复她昨日的冒犯,这次他竟用近乎讨厌的方式强硬地教她吹哨子。 第一次,来自他的触碰让她感到了讨厌。 但是,她每吹一下胸前挂着的东西,他就会给她一颗糖。 于是,她决定把这种讨厌往后延延,等到他不给她糖了再继续讨厌他。 学会吹哨子对她来说,是一个技术性的进步。 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技术性的进步意味着什么,后来,她渐渐发现,她再也不需要喊到喉咙痛的地步,只要轻轻吹一下哨子,大家就会遵循她的召唤前来。 它就像一个召唤阵,能将大家更快更轻松地送到她的身边来。 而且,有时送她哨子的人也会出现。 就像小白一样。 源梵音想。 他们还都有毛茸茸的毛发。 于是,源梵音在心里默默给他打上了「小白二号」的标签。 她开始不停地吹哨子,这或许只是一种捉弄大家的手段,每一次他们紧张地过来时,她都会开心得大笑起来。 但《狼来了》不愧是家户喻晓的寓言故事,很快,她就遭到了报应与反击。 反击她的是五条悟。 在她某一次无所事事地吹响哨子后,来人将她手边所有的糖果都卷走了。 任凭她又哭又闹,他都不还她。 接下来,除非她吹哨子真的有事,对方才会还给她一颗糖果。 慢慢的,源梵音就知道了一件事——哨子不能乱吹,得有事了才能吹,这样才有糖果吃。 这是她自己摸索出来的奖励规则。 既然如此,那为了能吃到自己的糖果,没事也得创造点事来。 于是,源梵音去爬树。 当她爬到老高老高的枝桠上时,她就吹哨子,让人过来抱她下去。 当然,自己跳下去也是行的。 她若是受伤了,是不是会更有说服力? 这样的话,对方或许会因为怜惜她而给她多几颗糖果。 椿肯定会这样做。 但是在这个计划实施前,她就被人抱下来了。 抱她下来的是五条悟。 源梵音不知道他一个同她差不多高的人是如何抱着她下树的,总之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在地面上了。 她仅仅困惑了一瞬就没再纠结这一点。 因为比起这个,她更在意接下来能得到的糖果。 可是,这一次,任凭她伸出手要了半天,也没有得到。 相反,她嗅到了来自他身上的糖果的甜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浓烈,甚至盖过了他原有的薄荷味。 他定是吃了很多糖。 一定把她的糖都吃光了,所以才拿不出来了。 思及此,她不免失望地撇了撇嘴,心中对他的信任打了个折扣。 反正也无法得到糖果,那以后她都不想遵守规则吹哨子了。 她刚这样想,就感觉到对方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 细细的,长长的,咬起来苦苦甜甜的。 真是奇妙的味道。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糖果,但源梵音觉得稀奇又喜欢,含在嘴里咬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吐掉。 吹哨子的规则再次建立。 五条悟在她心中的信任度再次上升。 但那是什么糖果她根本不知道。 她今后无数次想吃,都没有找到它。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糖果。 那只是当时的五条家小少爷在吃光了她的糖果后,随手在脚边的地上摘下来忽悠搪塞她的一根草根罢了。 而她为了记忆中的这根草根,在此后跑遍了很多家、很多家糖果店,都没有找到这种日思夜想的“糖果”。 但这并不妨碍她在这个春日里高兴得笑弯了眼睛。 源梵音咬着它,朝眼前的人盈盈地笑。 她还将它折成了两半,一半分给了他,真诚地想和他分享这奇妙而令人着迷的味道。 纵使眼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漆黑,她却觉得比任何一次都来得闪闪发亮。 树梢上,春日的阳光是否正透过叶隙和花雨洒下,恍惚间,这个世界的嘈杂与喧嚣都和自己剥离,听不到声音的笑像是阳光里震颤蹁跹的尘埃,在明快的光晕中浮动。 在这之中,小小的少年被风吹扬了发丝,近乎安静而温顺地接过了她的“糖果”。 世界,正值木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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