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姝是被短促的敲门声惊醒的,她麻利地挽好发髻,披上外衣,下床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白决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身。 将将睡醒的女子双颊仍带着红晕,发髻松散,一支素簪好似束不住她那如瀑墨发。 “怎得不问问便开门,若是外人如何是好?” 胡静姝心里腹诽,除了你谁会清早便来敲她的门,况且她哪敢磨蹭叫武帝等她,“我日后定注意”,她还是低眉顺眼地应承了他的叮嘱。 “你收拾妥当之后去隔壁找我,有事情同你商量。” 胡静姝起了兴致,笑嘻嘻地问,“何事呀?” “你先回屋更衣,千舟也在。”白决瞥见白色的裙尾一点点往里挪,不待她自己动作,白决替她紧紧关了门。 待胡静姝重挽发髻,更换衣裙,才发现白决竟就在门外等她。 白决将油纸包好的玫瑰饼递过去,提起了一个小酒坛,饶有兴味地介绍道,“这是黄皮果酒,我昨夜也是第一次见,你就当尝个新鲜吧。” 胡静姝提心吊胆地收了礼,道了谢。 她这一颗心就这么吊着,直到听到白决所求,这才落了地。 “我虽在书院听着祖父的课,却不过是听个大概,识字而已,哪能写什么文章。”虽是请她帮忙,却支支吾吾地不肯讲缘由,她是不会接的。 “常小姐此话可过于谦逊了,常小姐的文采,千舟在雍州求学时可就有所耳闻。” “孟大人自己便学富五车,何必找我呢?”胡静姝吃着茶,悠哉道,“我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贺檐的虚实,便陪绑着来了寂水县,若再听你们的话写这种东西,闹得满城风雨,只不定后头会闯出什么祸事呢。” 孟千舟憋红了脸,这一路他与常疏桐仅仅客套地寒暄过几次,他想不到如花朵般的人物竟能如此牙尖嘴利。 白决倒是心情极好,嘴角一直扬着,一改往日锁眉抿唇的阴沉模样。 “千舟只会写奏折气我,此事非你不可。”白决为自己倒了杯茶,坐过来,“如何才可叫常小姐执笔写文?” 这下胡静姝偃旗息鼓了,她心里想的无法如实说,惹了怀疑便难了。 “千舟,把那件事说给常小姐。” “我还没……”胡静姝总是怕这位陛下的,虽然他对自己也算和煦,可她并不觉得他是有商有量的人,所以她住了嘴。 孟千舟像只决斗胜利的公鸡,在房间里昂首踱步,清了清嗓子,道,“且说那城西铁匠铺有一对新婚夫妻,俩人恩爱和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胡静姝轻笑了声,白决见状不禁打断孟千舟,“挑紧要的说。” “是。” “这铁匠的妻子貌美如花,一日上街采买的时候被吴荣看上,吴荣仗着父亲在寂水的权势,把这妇人掳了去,五日后才放人。那妇人是刚烈的,回家第二日便自尽了,铁匠也不堪人言,没多久就投河了。” “岂有此理,此事如何了结的?”胡静姝气愤地问。 孟千舟叹了口气,“吴荣那头只说是请那妇人到府一叙,她离开时也毫发未伤,俩口子不敢报官,先后自尽。此事发生得急,左不过半月,也就左邻右舍知道些内情。” “你们想我把此事写出来?”胡静姝想了想,又道,“可吴荣仗得是他父亲的势,只要他父亲在,如何能伤得到他?” “吴钢夫妇姑息养奸多年,吴荣的獠牙早被养得锋利无比,只不过是因为无人反抗,所以造成的撕咬还不够血淋淋。 汛期就要到了,吴钢忙着筑堤抗洪,早出晚归,城中之事他顾不来。常小姐若能将铁匠夫妻的故事写得如泣如诉,引得吴荣遭千人骂万人恨,他怒火中烧,定会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筑堤的壮丁多是从外乡招来的苦力,年轻气盛得很,对吴钢的压榨早有怨言。既然写故事,也不好将亡者的身份写实,就将铁匠换做筑堤的劳力吧。” 胡静姝迟迟不语,她尚有疑虑与不忍,却担心说出口招来一句‘妇人之仁’般的数落。铁匠夫妻两条鲜活的人命还不够血淋淋,难道要让吴荣癫狂到屠尽城中百姓吗? 于武帝而言,他若能不动声色地将寂水知县换掉,军队便可渡过寂水,奇袭雍州。不费一兵一卒,决战的先机触手可得。胡静姝劝或不劝,似乎并不会影响局面,哪怕武帝不找她,在此城中他定可找别人助力成事。 “那铁匠的发妻,你们可知她姓名?” 在场的两人几乎挖空了心思在吴钢一家,却都未曾打听这位刚烈女子的姓名。 “不知”,白决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我自去巷子里打听,日落之前,定回来告诉你。” 孟千舟扶额,无奈道,“我去吧,此事我比较擅长。”他又想起什么,语重心长道,“常小姐,可不敢直接写明吴荣强占民女,依千舟之见,最好突出一个句句说得都是吴荣,却句句不提吴荣。” 胡静姝知道此事的利害关系,也认真地问,“吴荣可有什么特征叫人一眼便知是他吗?” “他生得其貌不扬,又身材矮小,平日里还喜穿红着绿,很是铺张。”白决说着调低了声音,“吴荣眼底常有乌青,凡是见过他真容的人都对此乌青过目不忘,还有人以为他眼下生了胎记。” 胡静姝想象这样一个纨绔子弟的面容,不禁嘀咕着,“乌青?” “哎呀,日夜耕耘的人,当然眼底常有乌青。” 白决狠狠剜了孟千舟一眼,催促他快去打听那女子的姓名,莫要再当着常疏桐的面胡言乱语。 孟千舟走后,胡静姝紧跟着起身,与武帝同一屋檐,她坐不住。 “疏桐。” 胡静姝听到白决如是念着她的姓名。 “在隋稷那夜,我同你讲过的,待此事结束会平安送你归家,你可还记得?”看见常疏桐点头,他继续道,“如若你担心常伯父气恼你离家出走,又在外面高调行事,我可陪你回兖州一同向他请罪,就说是我逼迫你做的。” “为何?” “本就是我强迫你趟这浑水,自是要护你周全,不论是在外面,还是在你父亲面前。” 胡静姝又坐了回去,她想不通的事情,定要一并问个清楚,“白决,我虽与你仅相识不过几日,但从心底觉得你是宽和之人。在隋稷时,我差点坏了你的谋划,但你仍对我关照有加。更何况,寂水百姓皆是无辜之人,我不认为他们该平白被牺牲。” “雍州易守难攻,哪怕是在西北边疆令敌人闻声丧胆的胡家铁骑也尽数折损于此。此战若不能攻下雍州,以后只会更难。若叫赵真反攻入北方,首当其冲便是兖州,适时你的故园也将满目疮痍。” “城内要混乱到什么地步?” “无法遮掩,惊动周围的郡县,叫他们来争寂水县。” “后面这些你本不必说清的,你为何?” “千舟说若你执笔,定能叫此事迅速蔓延。白决坦诚相待,是想请姑娘尽全力。” “好。” 三日后,有无名氏写了篇小说,讲述了一对来寂水县做散工的小夫妻,被县中豪绅生生拆散、欺辱,最终殉情寂水江畔的故事。这位无名氏以笔为矛,声讨故事中的豪绅,又作诗歌颂这对夫妻忠贞的爱情与不肯催折的节操。 转瞬间,洛阳纸贵,寂水县几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篇小说,而那首诗也成了各家酒楼传唱的热曲。渐渐地,有人将矛头指向了知县之子吴荣,说他便是那故事里的豪绅。听闻吴荣后院有上百个妾室通房,只要他看上的人,甭管是不是在室女,也不管那人愿不愿意,通通都要被他掳进房中。 在这样的指摘声中,一连几日不露面的吴荣终于开始了动作。他先是带着家丁,封了寂水县所有的书铺,看到有店正卖着那本小说的,还会将掌柜下狱,就这么压下了第一波讨论的热潮。 这日,胡静姝三人正在房间谈论此事,忽然听到屋外一阵喧闹。作为三人中最方便露面的,孟千舟忙出去打探消息。 孟千舟方走下楼,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像空谷里的杜鹃声,但是声音是绝望的、是充满恐惧的。 戏台上的女人跪在阶梯上,她被一个男人抓住头发只能被迫仰着头,露出瓷白的脖颈,原本姣好的面容上已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孟千舟看见了那日他们调侃到的乌青,这男人竟是吴荣! “一个婊子,还跟这儿立牌坊呢?” “行,今儿就让爷好好治治你!”说着,吴荣将他黑熊一样的爪子伸向了女人,隔着衣服抓得女人惨叫连连,还觉不过瘾竟要当众解女人的衣扣。 孟千舟忙半掩着脸,大喊道,“知县老爷!知县老爷来啦!知县老爷快来救命啊!” 吴荣朝女人吐了口唾沫,“别以为你躲得过去,爷早晚要睡了你,玩死你!” 女人被吴荣摔在台阶上,隔了老远,孟千舟好像还能听到磕撞的声音。 孟千舟看到那女人突然蹬得浑圆的双目,炯炯有神,他的心被她的眼神灼烧着。突然他的眼前出现大片的血色,孟千舟惊愕得张了张嘴,双腿站不住跪倒在地。 那个美丽的女人,磕死在了戏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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