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剑刺入肩头,胡静姝五感渐失,只觉自己堕入无边黑暗。 这一堕,是冰冷刺骨的深潭。 她不欲挣扎,身陷囹圄之人,能痛快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寒冷过去,炙烤一般的阵痛袭来,煎熬是冰火两重天的。 原来死是这般艰难。 意识还在飘忽,但她身体已开始诚实地挣扎,不欲沉沦。 “水,水,要喝水。“ 两瓣唇微动,小奶猫一样弱的声音,只她更沙哑。 胡静姝没有如愿喝到水,入口的东西苦得反胃。 但她还是被刺激到,身体活过来了。 第一件事,她抬了抬胳膊,试图挡住喂进来的东西。 “哼!”常明礼粗喘着气,把瓷碗一撂,震得胡静姝眉头微蹙。 他又拾起药碗,熬红的眼睛虽不清明,但却瞪得像灯笼。 “把药喝了,你们在黄岩城做的那些事,我就不再过问了。”常明礼低头看着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想到胡静姝肩上那个血口,再说不出任何狠话。 太险了! 白家这个二世祖,天家将他发配到北疆,本以为他离了京里那帮纨绔会好些,殊不知他就是最混不吝,最不堪用那个。 调戏不成便要当街抓人,还敢动官兵,动私刑! 真他娘的少教! 常明礼想活活捏死白翎,若非老伙计拦住,可绝不是劈碎白翎乌纱帽那么轻松。 伙计说得是对的,他们这边心虚,不好把此事闹大。 所幸姝儿只受了些皮外伤,一时受惊,昏厥过去了。 不然他定要绑了那小子,去京里看他赵庸怎么说! “阿爹... ...”胡静姝拽住常父衣角,眸中含泪,昏过去的几日,混沌里,她亦惭愧于再难尽孝。 常明礼抬头看向胡静姝,“你这丫头... ...” 他一时哽咽,回身擦泪。 “真是冤家,冤家!” 常明礼一路打听,黄岩城闹鬼的事他内心明镜,始作俑者就是他家这两个冤家。 这一个醒了。 另一个... ... “姝儿醒了。”常明礼仍黑着脸朝儿子。 常宥仁脊梁挺直,跪在廊下,膝边是碎裂的茶盏,发髻稍乱且已被茶水沾湿。 人心险恶,他尚且涉世未深,如何能护别人周全,常父罚他,是为他的骄傲自大、不听人言。 再者,胡静姝为他挡剑,恐比他自己负伤更叫他难受,罚他跪在此处,也是安他的心。 “别跪了,去看看你妹妹。”常父手搭在儿子肩上,话毕,顺手扶他站起来。 常宥仁踉跄着进了屋,胡静姝听到动静转头去看。 兄妹俩一时四目相对,恍若隔世,直惹得胡静姝热泪夺眶。 “怪我没护好你。”他替她捻去泪水,其实他很想说,不必的,他宁死,也绝不愿意她遇意外。 胡静姝若有所思,侧着头,叹气道,“是我任性了。” 常宥仁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脸惊诧,小心扶着表妹的脸庞,转过来。 “你想通了?” 耳旁有冰冷陌生的触感,胡静姝很想挣脱,伤口却抽抽得疼,使不上劲。 “暂时不想了。” 她佯装乏累,努努嘴,一声声哈欠中送走了表哥。 月余后,正值初夏好时节。 胡静姝伤口近乎痊愈,随父南下归家。 一行人借道白县,有人思起此处闻名遐迩的东阳酒,不甘心,扯着为祖父购饴糖的名头,拉上兄长一齐上街。 集市上人头攒动,常宥仁的视线不敢有半分转移。 “不若你寻个镣铐来?”胡静姝幽幽地抱怨。 本是同阵营的盟友,近来竟学起常父,看管、约束她。 “说什么呢?”常宥仁一贯温润的语气,“你大病初愈,我自是要多紧着你些。” 无论应对调侃还是疑问,常宥仁答话时总真诚地与人对视,胡静姝常被弄得哑火。 她明明完全可以顾好自己。 这是胡静姝自小怂恿表哥一起犯浑,得出的客观见解。 “前头便是云记了,宥仁哥你且去买些饴糖,我在上面酒楼等你。”胡静姝指了指酒楼的招子,她太需要透透气,急着支常宥仁走。 不可二字尚未出口便被常宥仁含了回去,因一身香气的女孩已提裙离去。 袅娜娉婷,倩影婆娑。风过铃动,最后只剩握不住的风。 胡静姝按照一贯的规矩,不在楼下散座,随跑堂入了楼上雅间。 此处小阁委实简陋,一套桌椅,二盏素瓶,三盆缶景。 她近窗落座,压着不解,语气温和道,“素闻白县特产之东阳酒,酒香醇厚,饮之回甘,不知在本店可否品尝一二?” “客观切莫看本店布景朴素,便将咱们小瞧了去,岂止正宗的东阳酒,白县一条街,咱家酒楼的名声那是响当当的。” 他哈着腰,一脸神秘地走近窗子,拿来撑子将窗敞开,“咱家的评书,辅以酒菜,您这才算是饮过东阳酒!” 醒木拍案,熙攘的一楼顿时鸦雀无声。 好大的气势。胡静姝内心赞叹,循声靠近窗子。 没有多余的寒暄,说书先生直入正题,一人一扇,九曲回肠的故事娓娓道来。 “且说本县十余里外,有一丰县。‘丰’,古之礼器也,又有富庶之意。” “啪... ...”先生合起折扇,表情凝重。 “可现如今那丰县大户徐老财,倚仗女婿在衙门当官,肆意盘削压榨,恨不能搜罗尽百户农家所有富余。 徐老财欲壑难填,庄上欺男霸女之事难言尽。 百姓叫苦不迭,虔诚敬天,只盼咱丰县能来个勤政的父母官呦! 日也盼,夜也望,却来了个终日闭门的褚县令。 褚择你师从常老,天子门生,却对百姓之艰视若无睹,头顶的乌纱帽你凭何戴得?“ 隐隐绰绰有哭声响起,随着先生再一声拍案,恸哭声渐壮,闻者禁不住涕下。 “可怜丰县百姓,这水深火热的日子,哪里有尽头啊?求天不应,问地不答,唯有死路也!” “料定诸位此时定生疑:既如此,丰县百姓何不揭竿而起,与徐财主拼命去?” “不是不愿,实是不能。 徐财主女婿杨江,当的官正是县尉,掌县衙之兵,徐财主钱权皆占,如何可敌? 除非... ...” “除非是天降神兵,收了凡间作怪的贼。” 宾客们由悲转喜,四处是哂笑声。若当真有神,丰县百姓何苦受欺,再加一个猪油蒙了心的父母官。 “诸位莫笑,神兵不降,然我郢朝拔刀相助的好儿郎一向不缺。 芒种前日,一行少年人踩着晨曦,路过丰县,讨茶时听闻庄户叫苦,正是为徐老财坐地起价,增收租子一事。 人群中一身着暗红长衫的后生当即打抱不平道: ‘好生霸道的徐老财,竟敢擅自加收租子,克扣庄户!’ 有厚道的庄户忙上前劝,‘诸位轻声些,莫引来徐财主在庄上安插的眼线呦。‘ 此时又上前一位后生,他生得面若朗玉,然谈吐却老道得紧。 不过几句,便问出了徐老财的积年恶行,以及他背后的倚仗。 在场众人无不眉头紧锁,叹气连连呐。 正待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只听身后有人缓缓开口: ‘官商勾结虽棘手,却不是完全管不得!’” “啪... ...” 先生醒木再落,宾客们的心却提了起来。 “讲话的亦是这群少年人之一,他着一身墨色,身长八尺有余,挺拔如松。 目光坚毅凌厉,英气与正气兼备。谈吐间好似沙场点兵,有气吞山河之势。 墨衣少年再开口,将丰县之难一一化解。 ‘各位庄户们,在下既遇此事便不会坐视不理,吾这便向家中去书一封,寻可靠之人来丰县坐镇,为各位主持公道。 只一事需诸位配合。徐老财贪得无厌,正可用此弱点引蛇出洞。 庄户们日子难过,徐来财涨租子妄想再扒层皮,若他轻巧从各位这得了金银细软,可会生疑庄上有异动? 若他听闻庄上挖出金矿,可会亲自领人来庄上探查? 若他想借人手,可会以收缴的租子为礼赠与女婿杨江,借机调走府兵? 适时吾等围了杨江的府宅,搜到赃物,杨江便无可争辩了。’ 芒种夜,月高悬,宜捉贼。 徐老财果如少年所料,领着县尉府兵夜探庄子。 庄户们遵照约定,事先备好了迷药,杀器,捕兽网。 轻巧制服了随行的府兵。 而昔日横行霸道的徐老财,肥猪一般在草丛中连滚带爬,一头栽进了溷清中,满身金汁地晕厥了。 无府兵守卫,杨江自是束手就擒。 那杨府库房堆满了赃款,几乎无从落脚。 是夜,柳州通判亲临丰县审理此案。 徐老财及杨江,盘剥百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数罪并罚,即刻绞杀。 褚择为官无道,任由事态发展,以渎职罪论处,拘役三年,此生不得入仕。 缴获赃款全数罚没充公,丰县百姓减免赋税杂役五年。” 场内喝彩声不绝于耳,说书人讲完结语道谢离场。 常宥仁不知何时坐在胡静姝身侧,他手中正摩挲着新得的腕环。 “宥仁哥,丰县之事,你如何看?” 常宥仁来得晚,听到昔日同窗一招踏错,沦为阶下囚,唏嘘道,“徐财主嚣张跋扈,其女婿又掌握实权,官商勾结本就棘手,褚择被贬至丰县,委实难做。” “丰县百姓何其无辜?你莫要为褚择辩白。 早先褚择在京为官,醉酒冲撞左相车马,那时就知他毫无官风。 后被贬至白县,身为父母官竟对百姓遭遇无动于衷,尸位素餐,渎职罪他并不委屈。”胡静姝握着拳头,愤愤道。 常宥仁自知惹了不快,赔礼般为表妹斟酒,“我是担心祖父,他一向关切学生,此事他怕是已然知晓了。” “书院出了这号人物,祖父定会引以为戒。我若是祖父,定致信褚择,劝他好自为之,顺便绝了这师生情谊。” 少女双颊染上绯色,吐出的气息皆带着浓厚的酒香。 常宥仁略思踱,换走了她的酒杯,以茶代之。 “不过这行少年人当真本事通天,竟能叫来通判坐镇,庄上和衙门都事先备好埋伏,环环相扣,不简单啊... ...” 胡静姝嘟囔的声音渐小,她小觑了东阳酒的酒力,莽撞地连饮半罐,头脑昏沉地倒在案上。 残阳隐入半山腰,摊贩走卒接连归家。更夫敲锣声渐渐清晰,少年背上的人儿却愈加深眠。 胡氏一日不平反,他便只得以兄长自居。 常宥仁脚步愈加沉重,他知身后的寂寥夜色无法甩去,能珍惜的,或唯有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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