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3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微弱天光从远山背后泛起时，天空终于归于宁静。 扶珠发丝凌乱站在冷风之中，握着天光剑的手吊着最后一丝力气垂在身侧，看着平息下来的天空，不禁喘了口气。 只是浅浅一口气，却像是千斤坠，带着整个人往下倒。 而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任由自己这样倒下去，却意外跌入一片柔软中。 冥炎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她。 小毛团子变成了大毛团子，她稳稳躺在它最柔软的肚腹部。 感觉到她已经精疲力尽，冥炎将身体蜷起来，将她拢在最中间，让她休息。 扶珠勉力勾起一抹笑，抬手摸摸它的头，并没有睡。 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候。 扶珠跟白玉带着最后一拨人，由冥炎送回拱龙寨。 拱龙寨在这纳柴山脉中是数一数二的大寨，但此刻也已人满为患，加上伤者众多，只能躺或坐，出入的寨子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扶珠自北面送回来的伤者多是剑伤或烧伤，但人群里有很大一部分人身上都是撕咬伤。 看起来是被灵兽所伤。 伤口的惨烈程度，若不是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只怕早就没命了。 可她一路往北，交手数次，也未见一只灵兽。 这些人…… 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扶珠猛地抬头，在人群中四处搜寻。 看到同样精疲力尽的秋颖，樊正，卓颜，还有了无尘。 唯独少一人。 扶珠当即抓住一个专门给人处理伤口的人，指着那些身负撕咬伤的人问：“这些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南边。” 对方答得言简意赅，扶珠脑子却一瞬空白，但很快冷静下来，谢兰庭的修为连她都摸不清，想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扶珠去问从南边来的人，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身穿红衣戴面具的人。 然而所有人给她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就是他救了我们的命，不过救下我们之后，他就又去救别的人了。” 现在人在哪儿，没一个人知道。 扶珠想起先前他们出发前，她抬头时只看到一个背影。 那个背影好像成了某种不详的预兆。 “冥炎！”扶珠唤它，起身就要去南边找人。 一转头，蓦然顿住。 隔着来往人群，谢兰庭站在不远处，见了她，仿佛本能般，露出和煦的笑意。 周围一切的嘈杂顷刻间便消失在他的笑里。 扶珠缓缓呼出一口气。 * 能救的都已经救到了拱龙寨，但安全只是暂时的。 因为到后面那些蒙面人已经不再是硬碰硬的战术，一见有人援救，立马就撤。 眼下的安全不过是潮水褪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涨上来，又将掀起多大的浪。 拱龙寨的议事堂。 “这次的事蹊跷又突然，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又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各个寨的寨主愤然不解。 “是天清宗。” “是天清宗。” 扶珠跟白玉异口同声。 在座其他人听到这话，霎时一团乱。 “天清宗？我们跟天清宗无冤无仇，它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它天清宗干的那些不要脸的事，我们还没跟它算账呢，它倒先跑到我们头上来拉屎了！” “奶奶的，既然这样，咱们直接杀去天清宗，给大家伙报仇！他们杀了那么多人，老人孩子都不放过的狗畜生！不杀光他们难消我心头之恨！” “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众人拍案而起，说着就要立马杀去天清宗。 “大家伙儿都冷静点，仇要报，但是贸然出手，到时候只会让我们的伤亡更重！”秋颖站出来叫住众人。 “我们得把事情弄清楚，商量好对策，才能事半功倍。不然，再死更多人？外面那些老的老，小的小，要怎么办？还让不让他们活了？” 被这么一说，众人稍冷静了些。 “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秋颖看向扶珠跟白玉，抱拳一礼：“二位，这番多谢相助。” “敢问二位是如何确认那些是天清宗的人的？并非是不信二位，只是想确认，若真是天清宗所为，我们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安排好后面的事。” 白玉看了眼扶珠，两人的答案是一样的。 这些人他们见过。 尤其扶珠，先前为了摸清天清宗到底在耍什么把戏，她直接进了天清宗的弟子院，里面的人她认得七七八八。 “狗娘养的！他们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以死谢罪都不够，结果不仅毫无悔改，反倒开始杀人了？！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他们算什么人，连畜生都不如！” “我看我们不能再等了，秋寨主，我并不是冲动，反倒是我们太不冲动了，才给了那些畜生可乘之机。” “咱们那么多人为了上琼英榜连命丢了，有去无回，丢下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艰难过活。他天清宗倒好，玩得一手移花接木，鸠占鹊巢，把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结果呢？结果这么多天过去，天清宗的人一个个全部装死，那些这个宗门那个宗门，没一个敢去问的！” “没人管，咱们管！咱们得替那些死去的人要个公道，要个说法！” “可是我们这边刚想去，突然就出事了。我们就是商量误了事，要是说走就走，就不会叫人杀到家门口来了！” “已经吃过一次亏，这次就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要我说现在就召集人马，杀去天清宗，大不了就同归于尽！杀了天清宗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就算死，也算是功德一件，咱们不亏！” “呵。” 角落里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轻笑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去。 了无尘执扇而立。一向风度翩翩，一尘不染的人，今日难得见衣袍染血污。 见众人看过来，了无尘徐徐开口：“杀天清宗？” “我只问一句，你们知道什么是天清宗吗？” 什么是天清宗？ 在场的人无一不莫名。 半晌—— “天清宗就是天清宗，还有什么是不是的。” 了无尘又轻笑一声：“如果连这个都答不上来，去也是送死。” “不是同归于尽，是只有你们死。” “这是什么意思？” 了无尘上前一步：“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你们只要明白一件事，这世上的聪明人不会待在这种地方。聪明人都不管的事，必有缘由。若自以为是去出头，结局就是枪打出头鸟，死无葬身之地。” 听完这话，一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颤抖着站出来，表情似笑非笑，似哭哭不出：“你说得对，我们是蠢人，我们是出头鸟。而阁下，一看就是聪明人！红莲川是聪明人，蓬莱岛是聪明人，仙都，琼英榜上个个都是聪明人！你们谁都不管，谁都靠边站，就站在边上，看着我们这些人，看着我们这些人死父，死母，死妻，死夫，死子女，死手足。骨肉至亲，所剩无几！” “真是好一个聪明人啊！” 感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了无尘浑不在意，只说：“有些事，非人力可为，言尽于此，听不听是你们的事。” 说完径直走到扶珠面前：“你要救人，我帮你救，现在，你跟我走。” 在扶珠拒绝之前先提醒：“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答案。我帮你的忙，回报你还没给我。” 曾在疏香阁，她托他救清川和阿灵，答应过会给他回报。 扶珠看了他片刻，跟着他往外走，却未真的离开。 到议事堂外，扶珠便叫住了了无尘。 “说好的事，我不会反悔，你若要我替你做什么，只管开口，我一定尽力。但一码归一码，我是欠你人情，但不意味着我要听你的。” 了无尘搞不明白为什么她就是油盐不进，偏要将自己置于险地，抿唇片刻：“好，你不会反悔就好，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要你做的事就是，跟我走。” 扶珠蹙眉，看向了无尘的目光里尽是不解，可看着看着，福至心灵般，忽然懂了。 “你也觉得我很面熟吗？” 了无尘完全会错意，怔愣片刻后，又惊又喜：“你记得？” “不，”扶珠往后退，“我不记得。” “准确地说，不是我不记得，而是我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她说得太过笃定，了无尘一瞬动摇。 可是他梦里的人分明就是她：“你……” “我不是。”扶珠斩钉截铁又说了一遍。 了无尘眉宇紧拧，定定看着她，用力确认着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信自己的直觉，还是该信她如此笃定的话。 “我的确不是你要找的人。至于欠你的人情，你可以慢慢想，我会还。” * 最后秋颖劝住了大家。 “我不是要你们算了，只是眼下这么多人在这儿，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落在那些阴沟老鼠的眼里，这就是一块肥肉，活生生的靶子。所以咱们得先脱困，再要公道。” “咱们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失去了。” 不知道那些人什么会去而复返，寨子四处安排人手放哨，任何风吹草动，以求能在第一时间发觉。 扶珠站在后山上一高处，寨子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 “眠眠！” 卓颜上来：“你去休息会儿吧，这我来守着。” 自从回来，扶珠就到处帮忙，几乎都没坐一会儿。 此刻卓颜提出换她，扶珠下意识想拒绝，话刚到嘴边，毛团子突然钻进她怀里。它又变成毛茸茸一团，身上也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圆圆的脑子直往她脸上蹭。 扶珠被蹭得好痒，直往后躲，意外撞到人。 她一惊，回头一看，谢兰庭微微低头，神色无辜道：“夫人这是……要我抱？” 扶珠：“？” 下一瞬，看到他眼底的笑意，扶珠心道不好，脚下就陡然一空。 谢兰庭将她打横抱起：“夫人有命，自当顺从。” “我唯夫人之命是从。” 卓颜就在旁边，扶珠一个没绷住，脸烧了起来。 卓颜十分识趣，笑着捂着耳朵转过身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声音里都是笑。 在人恼羞成怒之前，谢兰庭抱着扶珠很快离开。 到了一处开阔草地，谢兰庭才抱着她坐下，紧紧搂着她，托着她后背的手往上，将她的头摁在自己肩上，低声道：“睡吧。” 扶珠：“？！” 危难当前，哪是睡觉的时候。 扶珠想起来，谢兰庭却少有的强势，箍着她不让动：“还是夫人想听睡前故事。” “不……” “好，那我就给夫人讲。”他自言自语打断她。 “传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 扶珠蹙眉。 又是这个。 本想制止，可眼皮却不听使唤，在他低缓的声音里，一下比一下沉，最后只一次没撑住，便失去了意识。 “……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感觉到怀里的人软了下来，谢兰庭收声，低头看她有些憔悴的脸，重重叹了口气，将人往上抱抱，蹭了蹭她的脸。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 扶珠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梦里总有清幽的梅香，周身温暖，就像是午后躺在玉霄神殿的廊下打盹，梅花神木在一旁开得极好。 平静，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尖利的鸣笛声划破了梦境。 扶珠猛地惊醒。 下面寨子里，有人大喊：“天清宗的人来了！天清宗的人来了！” 扶珠跟谢兰庭赶到寨楼上，外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蒙面人，周围还跟着不少灵兽。 听到寨子里有人喊天清宗，为首者冷笑：“还算有点眼力见。” 见人直接承认，秋颖质问：“我们与天清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天清宗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 “井水不犯河水？” “‘邪门歪道’，‘鸠占鹊巢’这些话不是你们说的？敢往天清宗身上泼脏水，就要承担后果。” 扶珠怔住。 想到那写在寨门上的字——凡造谣者，皆此下场。 原来，这就是所谓谣？ 这就是所谓的谣？！ “脏水？”樊正气得发抖。 “难道你们天清宗没干过这些事吗？！自己干的事，反倒说别人是泼脏水？你们到底哪儿来的脸！” “事到如今，还冥顽不灵，我们就只能替天行道了！” 灵兽乌泱泱扑了上来。 “正好，新仇旧债今天就算个清楚！”樊正大喝一声，带人迎了上去。 扶珠在其中，刚解决掉一头灵兽，扭头看到卓颜，心口没由来地一沉。 猛地看向后山，山上不知何时起了雾，茫茫一片。 不好！ 来不及细想，扶珠提剑冲向后山。果然不出她所料，有人带着众多灵兽打算偷袭。 扶珠在先前放哨的地方将人截下。 对面的人见了她，缓缓开口：“我早该想到是你。” 说着，摘下兜帽，扯掉面巾。 看清人的脸，扶珠一怔。 尹顺？ 尹顺扔掉面巾：“这些人的命，我今日是要定了，不想引火烧身的话，就别多管闲事。” 扶珠定定看着他，冷不丁开口：“长生在天之灵，看到你现在这样，不知会作何感受。” 一听到“长生”二字，尹顺面容一刹扭曲狰狞：“我说了，别跟我提长生！” “怎么？自己也觉得心虚？” “心虚？” “心虚的人不该是你吗？一次又一次的在我面前利用长生！” “你若是真的在意他，那你就该让开，别挡我的路！才是对长生最好的告慰！” “让这间不要再有人像长生一样，才是告慰。” “你跟他又待过几天？认识多天？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那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做对得起长生吗？” “我就是为了对得起他才这样做！他用命换来的真理，天道如此，人不可违！若我还执迷不悟，那他才是真的白死了！” 天道，天道，又是天道！ 血气往上冲，扶珠冷声问：“你们张口闭口都是天道，何为天道？” “众人举之才是天！” “所以你们说的究竟是天道，还是人道？究竟是不可不能违，还是不敢不想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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