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殷逢雪是在半空中醒来的,四足晃晃悠悠,荡秋千似的,他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拎着,拎他的那个人,正和韦荔环并肩站着。 向四周一看,此处却是一个开阔的演武场,对面的墙极远,远成一条长长红线,沿墙摆设各式兵器,应有尽有。 场中有二人正在比试,却无灵光法力的迹象,对战双方仿佛都疲累了,只是不急不徐地拆招喂招,晨练似的。 一个是金缇铃,另一个,却是个陌生小子。十三四岁,穿了件褐色短打,脚踩草鞋,两根草绳扎着头发,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在旧宫城里,若只看穿着,大概连讨饭的都比他体面些。 金缇铃一拳挥出,脸上带着丧气,那褐衣小子不闪不躲,正面应下这一击,叮当一声,他鼻梁瞬间折了下去,却不流血。殷逢雪看得纳闷,场中金缇铃已收手结印,一道白火从她掌心轰出,熊熊烈焰瞬间将那小子全身裹住,在炫目白光中,众人看见,褐衣小子的身形逐渐模糊,如蜡烛一般,软软融化开来,白焰熄灭时,他站的地方只剩下一滩橙红流浆,镜子一般映着朝阳,刺眼得很。 流浆中飘着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着。金缇铃平静道:“时间到,我输了。” 殷逢雪忽然意识到,金缇铃一直没有拔剑,再看她的手背,通红一片,已有肿胀之意。 韦荔环一副牙酸模样:“这小子真无赖。是吧冷郎君?” 殷素之淡淡道:“这是他的天赋。” 韦荔环鲜少遇见别人不顺着她的话说,无言地扁扁嘴,一瞥眼看见他手里的小狐狸已经睁开眼睛了,忙道:“醒了醒了,快把他放下来吧。” 殷素之默然一扔,小狐狸飞出去,殷逢雪跑回来:“韦姑娘早!” 韦荔环笑盈盈地打招呼:“小殷早!你看,那就是金契,难缠吧?”她示意场中,殷逢雪回头一看,方才那摊金水已如泉涌般汩汩而起,逐渐变回了褐衣小子的模样,连方才被打折的鼻梁都复原了。 原来这就是那个金子精,难怪金缇铃不拔剑,拔剑就是伤剑,还是用拳头好。 无赖与否很难说,难缠倒是真的难缠。殷逢雪肃然道:“你是怎么和他打成平手的?” 韦荔环摊手:“斗法场上要是能困住一个人一个时辰,也算赢。我一口气画了好多阵法,这小子在最后一瞬冲出来了,他没打着我,我没困住他,所以算平局。” 她皱眉道:“其实缇铃也可以这样。” 金缇铃已走过来了,闻言摇头:“上场倒也罢了……若真是生死之斗,我已输了。”金契是个打不烂锤不死的,谁也不会想要真的和他对上。 殷逢雪安慰她:“这会儿这么早,可能你状态不太好。” 金缇铃却苦笑道:“这几日金契一直在演武场上邀战,连眼睛都很少闭上,便是状态,也该是他更不好。” 韦荔环听得一哆嗦,合十祈祷:“今天抽签结果已经出来了,他和那位散修道友对上了,希望散修道友厉害一点,给他打趴下。” 他们这边是上风口,韦荔环说话也并未压低声音,金契却恍若未闻,真像晨练一般,提着腿甩着手就走了,一边走一边看站在演武场边上观战的众修士,仿佛没打过瘾,还想提个人出来挑战。 殷逢雪突发奇想:“要是个铁精,是不是拿块磁铁就行了?” “那可就好了,我是想赢得不得了,”韦荔环先是笑,然后又叹气,“谁叫他是块金子呢?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 “有办法。” 这声音冷淡无比,正是殷素之。 韦荔环挑挑眉:“噢?愿闻其详。” 殷素之扫了一眼金缇铃:“用火烧,趁其不备,以百枚金盒分装封存,以此法煅烧百次封装百次,足以灭其神魂。” 金水装进金盒子,连同金盒再次融烧,重复百次,原本的金精本体便会与凡金融为一体,直至失去灵气。这个办法确实有效,却透着一股阴毒的气息。 韦荔环若有所思地看他了一眼,笑着摆摆手:“我们紫麟宫主修雷法,不大懂这个,也放不出那么厉害的火。” 殷素之道:“金石类,火攻为上。你们不必这样看我,这是捉妖人的手段。” 金缇铃面色沉了下来:“火攻是火攻,却不会叫他们神魂俱散。” 他二人漠然对视,韦荔环流连几眼,打着哈哈走开:“我先去自己练练,少陪了。”她给碧罗山面子,溜了,便只剩殷逢雪夹在两人中间。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金缇铃和殷素之对话。 平日在山上,大家在小院里碰面的机会也不少,仔细一想,殷逢雪蓦然发现,金缇铃爱聊天,却从没找过殷素之。 殷素之就更不用说了,冷郎君人如其名,除了妖尊,几乎谁也不理,谁也不服。 想想也是,殷素之修魔,金缇铃看不惯他,实在是理所当然。 殷逢雪咳了一声:“冷郎君,妖尊让你教我,不如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殷素之还未说话,金缇铃先退了一步,眼中杀意稍稍掩去:“小殷,我师父的吩咐我还没做完,先走一步。” 她扭头就走,对面一线红墙边,观战人群中也走出来个散修模样的青年修士,两人遥遥相对行礼,各自抽出剑来。 殷逢雪差点又要看起热闹,忽觉身侧微风一动,殷素之已向演武场那一侧走去。 他忙追上去:“今天学什么?” 无论如何,殷素之没逃走一日,就得听一日妖尊的吩咐。何况,殷素之不也听话地把他逮到演武场来了么? 他们现在就像一块从内部裂开的石头,内里都快崩成粉了,白日里,明面上,还得和谐一片。 殷素之陡然驻足,他转头看过来,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你脑子有病’。 虽然如此,他开口时,声音倒无异常:“你学防守,我练进攻。” 殷逢雪:? 殷素之随手从武器架上抽起一把金错刀,朝阳落在镶金错银的刀身上,流出乍冷乍暖的光。 其后,殷逢雪也不想再谈了。 演武场上,那一边是剑光乱闪灵气冲天,这一边是抱头鼠窜哀声连连,甚至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殷逢雪这边吸引了,还有人站出来问:“干什么欺负人?” 仗义的同时,显得殷逢雪更加丢人了。他发现,殷素之就算没法力也能飞,招招生风,刀刀振鸣。他这么狼狈,固然有不肯用法力对抗的缘故,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没有法力,殷素之也强得可怕。 这场单方面碾压,一直到持续午时,游丹庭到来之前。 倒不是她阻止了,而是,殷素之累了。面具不但限制法力,还限制体力。 “你简直就是……公报私仇。”殷逢雪半躺在场上,说话也奄奄一息。 殷素之挽了个刀花:“你我不就是有仇?” 殷逢雪揉揉被重点打击的手臂:“学防守……根本就是学挨打。” “正是如此。”殷素之竟然承认了。 “譬如幼儿学步,想走路,先得摔,”他睨着殷逢雪,“既然你诚心要学,那我便诚心来教。” 现在是实打实的有仇了。 殷逢雪失语片刻,忽然看见演武场人群之外,修士袍靴空隙之间,缓缓流过一道素色裙摆。 场中穿素衣的修士不少,却没有一个有那样洁净。 他忍着痛,一骨碌爬起,果然看见游丹庭站在人群之外。今日衣着打扮都颇有古意,一条曲裾在身,优美得如同一只薄胎素瓷瓶。 殷逢雪刚想挥手,殷素之的声音在身后冷冷响起:“你真要这样同她说话?” “这样怎么了?”殷逢雪拍拍衣衫。演武场有自净阵法,几乎一尘不染,他在地上滚了那么多圈,已经被没什么智慧的阵法识别成演武场地面的一份子了,一样的一尘不染。 虽然说,是狼狈了点——外衫被刀气划得破破烂烂的,发带也不太扎得住头发。 殷素之冷笑道:“这样不成体统。” 殷逢雪心想你们也就是面上有体统。他弱,他这会儿还破破烂烂,但他已决心要做个正派狐狸,这才是真正的体统。 “我就是这样。装,也装不成你们那样的。”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他抬起手挥了挥,果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游丹庭也在其中。 游丹庭没想到他们还真在一对一教学,惊讶之余也好奇:“学了什么?” 殷逢雪一脸诚实:“学挨打。” 游丹庭:? 殷素之:…… 顶着后脑勺阴冷的视线,他继续道:“丹丹,他公报私仇,刚才他也承认了。” 游丹庭看了一眼殷素之,非常配合地说:“怎么这么坏呢小冷?” 殷逢雪心机地把左手袖子捞起来。老实说,方才有一下真快给他疼抽了,其他地方大概就是青紫罢了,左手手臂这会儿已肿了。 “你瞧。” 一看之下,游丹庭也吃惊了。 她也忘了装,真皱起眉来,托起那只手臂:“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丹丹也没说什么,大家都只是日常迫害冷郎君罢了。背后却传来咔的一声,殷逢雪回头一看,金错刀已进演武场白石地三寸,犹自振动嗡鸣,而殷素之,他扔了刀,直接冷漠地路过两人。 “我就不陪二位在这儿玩了。” 游丹庭怔了怔,眼神致疑殷逢雪:他怎么了? 殷逢雪也愣了一瞬。可他全身上下都还疼着呢。搞不明白。 他摇头:“不知道,可能我太弱了,揍我没意思,揍出火来了。”杀狐焉用小冷刀啊。 游丹庭:“……” 系统此刻在脑子里叽叽喳喳地骂:“小冷什么态度。”听见殷逢雪的话,它乐了一下,又提醒游丹庭:“宿主,你说的远离啊。” 游丹庭道:“是要远离的。” 她向殷逢雪臂上一抚,只一瞬间,殷逢雪浑身的疼痛便消失了。她笑盈盈道:“我先走了。”这伤不是法力所致,自然也用不着上灵药。 系统没想到她这么干脆利落:“这就走了?” 殷逢雪傻了一下,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没琢磨出来,忙追上去:“丹丹,你来这儿有事?我可以和你一起么?” 上次这样问时,她是同意了的。 游丹庭道:“没什么事,上午的会开完了,出来走一走,顺便看看缇铃的战绩。” “开会?” “第二十四届术与阵创新座谈会暨第五届扫恶除魔专项斗争工作部署会。后面这个是我主持的。” 这一长串名字叫殷逢雪迷惑。游丹庭语重心长道:“先回去琢磨小冷的出招顺序吧,好好地学,修行才是最重要的,明白么?” 其实她说的这些根本不重要,阿雪能不能听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表明态度。 看起来,阿雪也确实明白了她的态度。 他不追过来,游丹庭亦假作匆忙地离开演武场。 “我要是一看见他就这样唠叨,应该会有用吧?” 系统说:“不知道,不过——算了我不播报了,刚才他又涨了几点积分。”也就是说,殷逢雪确实把那句劝学听进去了,并且决定好好学习了。 游丹庭第一次觉得这个数据不要涨比较好。 那种莫名的心烦意乱出现了,好像脑袋里喉咙里充塞着什么聒噪泡泡,叫她总想说些什么,然而真吐出口,却又全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凌乱碎语。 “慢慢来吧,”她心想,“太平日子慢慢过,什么不能忘,什么不能消磨呢?放在别的地方不好说,碧罗山的日子,一定是足够太平的。” 这个美好的想法只持续到第二天夜里,就被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打破了。 游丹庭被迫中断打坐修行。进门的是韦荔环,她容色非同一般的镇定,也意味着此事是非同一般的危险。 “混元丹被小妖飞花盗走了,”她侧身让路,“妖尊,师尊有请。” 混元丹消失,并没有很不得了;飞花小妖,更是小事一桩。可飞花盗走了混元丹,这事就严重了起来。 毕竟,飞花的主人,幽澜洞主,可是一位攒了许多魔气与人马的魔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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