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还是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妖鬼们不似后世，敢在中原地区明目张胆地作乱，所以，中原来的将军们，又有谁会相信真是妖怪作祟呢？ 旁边那位副将道：“陛下说了，宋博士你有功，等我们……就先把您送回去。娘娘也很想念您呢。” 宋博士心中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此时此刻，旁人再跟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了。 “完了，全完了。”宋博士倚着阑干喃喃几句，慢慢瘫软下来，廊外风雨扑进来，那雨珠点滴湿冷让她忽然意识到，她现在还活着，或许她还没有走上绝路呢？ 不等李将军把她搀扶起来，她已扒着阑干胡乱起身，咬牙切齿，声音压得极低：“老身在这个地方，也待不下去了了，请将军安排一辆马车，老身立刻就走。” 李将军也不想要一个娘娘身边的红人在这儿碍手碍脚，反正他们今晚就会跟香萝土司说清楚，立刻点头答应，吩咐副将亲自带着她走。 是夜，土司将女儿尸身安顿入灵堂，回到正堂，李将军带着两名副将上前表明来意，土司自然震怒反驳，李将军便拿出旨意来，说陛下已知他蓄意欺瞒之事，若不从军令，即除香萝土司之封。当下大乱，朝廷兵马团团围住府邸各门，香萝土司在此地经营多年，自然不甘拱手示弱，立刻下令召集侍卫军马，谁知一声惊雷，灵堂方向骤然腾起一场大火，即便是倾天暴雨也无法浇灭，熊熊之势，滔滔蔓延，烧得朝廷来的兵马也不由退避。 游丹庭看着那在府中廊道狂奔的中年人，立在雨幕之中，其实看得不甚清晰。但是，他的目的地，谁都很清楚。 “他去救女儿了。” 她和殷逢雪几步瞬移，已至灵堂之中，土司正好冲入灵堂，烈火将连片屋舍烧得哔薄作响，他刚踏进来，梁柱正好垮塌，将他死死压在烧得焦白的木梁之下，那火还在烧，漫漫燃过他后背衣衫。 烟尘将人的呼吸塞住，很快，他便连女儿的名字也呼不出来了。 漫天火海中，施无声负手站在角落处。姜妺的脸若是不做表情，就有几分苦相，火光落在他的脸上，盯着已无声息的土司时，竟有几分哀伤。 “这么好个养分，送给你咯。” 他旁边那人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后，若是不仔细看，或许会把他与周围环境混淆起来，毕竟，那平常锋利的人形边缘在烟尘中是不甚清晰的。 ‘李虎’淡淡道：“若按照你原本的计划，一口气吃光土司府所有人，你身上的煞气，会立刻引起所有门派的注意。” “是，是，我知道阁下是在帮我，”施无声翻了个白眼，“真是劳烦阁下摘了这么大个果子。” 他忍不住道：“就不能分我点？这香萝土司可是难得的纯良之辈经世之才，吃了他，我的魔气起码能涨三个小境界，阁下就分我三分，又能怎么样？这人可是我先发现的！” ‘李虎’似乎偏头看了一眼他，火苗撩过二人，依旧看不清身形。 “再多说，我就杀了你。” 施无声讪笑着退了一步：“不劳烦阁下了。杀我那是积功德，那你不就白杀土司了？哈哈。” “剩下的人，你自便。” ‘李虎’提步往火海去，施无声却又出声：“敢问阁下这张脸是自己长的么？我能不能临摹一张？” ‘李虎’顿了一下，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抬起手：“你这人还真麻烦。”他手中放出刀锋一般的游丝，那丝一触碰到施无声的额头，后者便呆住了。 游丹庭心道：“原来是这个时候抹的记忆。” ‘李虎’收回手，转身继续前行，他视火焰如无物，闲庭信步一般，慢慢走入雨幕，大雨在火海之中蒸腾沸白，游丹庭忽然发现他的身形产生了变化。 头顶多出了什么东西的折线，发丝之外，似乎也探出了一截什么。 游丹庭想不通那是什么，殷逢雪看过去，瞬间定住。 多出来的那些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在族里，天天都会看到的狐耳，和狐尾。 原来，这就是那个秘密。 游丹庭让系统记录下那个背影，对殷逢雪道：“我们出去吧。” 阿雪好似有些失神，下意识点头，又道：“嗯。” 幻境解开，一阵白光炫目之后，他们依旧在山脚原处。施无声顶着姜妺的皮，昏倒在结界边缘。天空洒下几点雨滴，恍惚间还是大雨中的土司府邸。 游丹庭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风中气息。这是云销雨霁，顺利晋级的感觉。 看来小熊那边一切顺利。她松了口气。 她召来青桃：“把施无声关起来。” 青桃几步走过来，看见倒在地上的人：“姜姑娘？” 游丹庭道：“是施无声。”青桃吃了一惊：“他是想趁乱逃走么？” 游丹庭颔首。 “好，”青桃弯腰提起施无声，正要瞬移离开，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姊姊，小冷他提前出发了。” 殷逢雪觉得荒谬：“他倒是趁乱逃走了。” 青桃以为他在说笑话，哈哈笑了两声，摆了下手：“我先去地牢了，姊姊明儿见，小殷明儿见。” 游丹庭舒了口气：“阿雪，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去药堂看看小熊。”她转身要走，身侧阿雪却愣愣地看着方才施无声躺着的地方，一动不动。 她有些奇怪：“是要和我一起去么？” “丹丹，”阿雪先是唤了她一声，才偏头来看，“考验失败之后，试者会怎么样？” “直接杀了，”游丹庭道，“我只是还有些事想问问施无声，不是放过他了。” 阿雪怔怔看着她，半晌，才低声道：“那姜姑娘呢？她没事吧？就像在墨池那次，你是救下她了，对么？” 游丹庭做事不喜欢解释。但是……算了，解释吧，不然阿雪怎么安心呢？ “嗯，她没事。” “那……我可以去看看施无声么？” 游丹庭笑了笑，无可奈何道：“去吧，找青桃，她会带你去的。” 殷逢雪找到青桃，她一听是游丹庭的吩咐，二话没说就带着他走了。 “地牢里也是干干净净的，不用怕。” “青桃姐，等会儿我想单独问施无声几句话，可以么？” “可以啊，我还得回去睡觉呢，明天帮姊姊收拾行李也有得忙。你记得早点回来啊，你得跟着姊姊去呢。等会儿进去了，记得把气息敛起来，这里头有个疯了的捉妖人，一闻见妖的气息就发疯。” 地牢呈长方，两边是隔着墙和栅栏的牢房，中间一条夹道，亮着几盏昏黄油灯。施无声最晚进来，牢房在最末。 房中一张席，一张桌，一支蜡烛，看着普普通通的模样。 殷逢雪盘腿坐下，他盯着还在昏迷中的施无声，不知不觉间指尖碰到了牢门栅栏，肌肤撩过一阵刺痛，仿佛被雷击了一下。 他垂头，搓了下指尖，心想丹丹应该没有骗他吧。 虽然那张皮上，确实是姜姑娘的气息，可她应该不会骗他吧？丹丹是不屑骗人的，会骗人的，只有他们这些坏东西。 他重新抬起头，正想叫醒施无声，也不知是眼睛一花，还是怎么样，他看见，一片虚幽的黑雾，慢慢从施无声身上升起。 那片黑雾缓缓凝成形状，仿佛是施无声另一个灵魂，绵绵地缠绕在他昏沉的躯体上，亲密无间。黑雾延申出一缕细烟，浮向施无声脖颈所在，恍若一只纤手，轻柔无比。 殷逢雪看着看着，那黑烟越聚越实，越聚越多，越聚……越像是一只真正的手！ 他猛地一惊，抬眼一看，方才还缠绵虚幻着的黑雾，不知何时，已经聚成了人形！不过，只有上半身，那黑雾下半依旧与施无声下半身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屏住呼吸，看着那肌肤，发丝，乃至头上银饰，腕上金圈一一凝出形状。 它，或者说她的手，轻轻覆住了施无声的脖颈。 “装睡？”她轻声道，“你以为装睡，我就不会杀了你？” 这声音很熟悉，熟悉得殷逢雪难以忘记。毕竟，他曾做过短短一日的她。 席上，施无声冷静地睁开了眼：“是你？要不是又经历了一次，我还真不记得你这张脸了。” 郡主吃吃地笑：“是么？可是我却不敢忘记你呢，这么多年，你换了这么多张脸，我依旧不能忘记你。” 施无声道：“你是什么时候跟着我的。”他也有些疑惑：“我竟然没发现。” “你知道这些干什么？”郡主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灵体打灵体，施无声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她痛快道，“你只需知道，今日！你该偿债了！” 施无声道：“偿债？对了，你不知道吧，我在幻境中，又杀了你一次，又杀了你的情郎一次，又杀了你爹一次，我确实该偿债。” 郡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施无声的魂魄竟然在一瞬间就撑不住皮囊了。 他迅速地瘪下去，殷逢雪虽然乐见其死，却不能看他就这么容易地去死了，他顾不上收敛气息，道：“郡主！你等等！你不能就这么杀了他！” 郡主偏头冷眼看他，却没松手，施无声的魂魄还在下瘪。 “为什么！” “他是激将法！他怕死在妖尊手里，所以激你杀了他！这样比死在妖尊手里痛快多了！” 他吼完一通，郡主却骤然发怒，手掐得更紧：“那又怎么样，我等不了了！我不在乎他死得痛不痛苦！只要他死了，我就痛快！妖尊？我为什么要等她来惩罚我家的仇敌？！她真要帮我，就应该查，为何还要把他关起来，多留他几刻性命？” 殷逢雪知道她说得对，可是那只狐妖的事还没有查清楚，施无声不能就这么死了！ “郡主，你家的惨案还有另一个凶手，你父亲并不是他杀的，如果他死了，另一个凶手就再也找不到了！” 这句话成功地让郡主松了松手，她并没有直接松开施无声，但施无声确实没再瘪下去了。 她的手好像在抖，另一只手再次一巴掌扇歪施无声的脸：“听见了么？！说！” 施无声这会儿连舌头都不太好使了：“我不说，说了，你不就杀了我了？” “无赖！”郡主又给了他一巴掌，转头瞪视殷逢雪，“你听见了吧，他不说，所以，我也不等了，杀一个是一个！” 殷逢雪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试探着放出法力，那栅栏滋啦一响，流过一层光幕，任何法力都进不去！他意识到，只有去找游丹庭这一个办法了。 他确信，那个影子就是狐妖，而且，说不定就是大长老或者殷素之，即便不是他们，也一定是他们认识的某一只狐狸。他是想先来问一问，看看施无声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后面怎么办，是直接对丹丹坦白还是怎么样，他还没想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郡主的出现，让他一步都迈不出去。她是对的，在施无声的事情上，郡主怎么做都是对的，他根本没有资格阻拦。 殷逢雪颓然道：“你杀吧。” “对呀，”郡主竟然笑了起来，“你应该也恨他才对，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请先等一等，好么？” 这个声音来得突兀，郡主一怔，忽然间掌下一空，她踉跄一下，却没有跌在地面或者施无声身上。她抬起头，身下已经变成了软软地毯，这是个普通素雅的正厅，两侧放着几把椅子，她正失措中，一双手伸到身侧，稳稳将她扶起。 这双手于常人温度稍低，于魂魄，却显得太过炙热，郡主下意识缩开身体：“别碰我。” 她退了一步，后脚跟抵到什么，垂头一看，施无声奄奄一息地伏在地上。她神情瞬间狰狞，正准备扑上去，却被一股力量拦住。 “请坐吧。”游丹庭道。 “我不坐！”郡主大吼，“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丁镜卿揉揉耳朵：“这位……郡主，你先冷静下来，听妖尊把话说了，施无声他迟早都得死，不急这一时。” 郡主看了他一眼，竟喊出了他的名字：“丁镜卿，你明知他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还阻止我！” 她冷笑道：“当年那个张将军是皇室的亲戚吧，那也算是你的亲戚了！他也在那场大火里死了，怎么，自己家里人死了，你还能容忍凶手活下来？” 那固然不能算丁镜卿的亲戚，可她说出来的道理，却是任何人都不能反驳的。 金缇铃鼓了鼓勇气，上前道：“郡主……” 郡主一挥袖子：“金缇铃你什么都不知道，有你什么事！” 金缇铃被吓退了，殷逢雪怔怔道：“你怎么知道后来的事？你是一直跟着施无声么？” 郡主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向你们解释？我家的仇，与你们什么相干？” 丁镜卿面带难色：“郡主，你不信我们，也就罢了，既然你一直跟着施无声，那就该知道，妖尊是不可能偏袒他的。咱们好好说话，他犯了什么错，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 “我没说妖尊偏袒他，”郡主漠然道，“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你们拉着我，不就等于偏帮他，碧罗山持身中正？真是笑话。”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游丹庭叹了口气，回身坐下：“扎依嫫，我留他性命，是为了查出另一名凶手的下落，不是帮他。” 郡主恨道：“你胡说！你当我没有信任过你？可这段时间，我看到的是什么，他好好的在这里做工吃饭，过的神仙日子！” 丁镜卿：“你这就……” “那是因为——”游丹庭提声压过所有声音，她静静盯着郡主，眼中流出几丝悲哀，“我想看看你想做什么。扎依嫫，或者说……姜妺，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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