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枝姑娘是旧识。” 窦荔知这样说,然而心中其实没底。她表面镇定,面对南宫悯的问话神色坦然,眼神却不敢和他对视。 即便是不看,她也明白,南宫悯那张常年如霜雪相覆的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端庄是刻在他骨血里的。 少时虽饱受欺凌,但能活到今日只手遮天的地步,更加让他刚愎自用、猜忌多疑。 若她抬头就能看见南宫悯皱起的乌眉和渊深的眼。 “旧识。”南宫悯在唇边碾磨着着两个字,几乎是不相信这么简单可笑的说辞。 毕竟他手下的暗卫去向如何,与谁人接触,他都一清二楚。 更何况阿枝是陪他最久的暗卫。 从不受宠的皇子走到权势滔天的王爷,她除了南宫悯,几乎不和他人有多余的羁绊。 孤身一人的暗卫,却在死后莫名和一个后宅小姐有了联系,还是能动用自己底牌的关系。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可知我是谁?”南宫悯好半天才问他。 窦荔知低声否认:“小女子无知,并不知大人身份,大人勿怪。” 一步错,步步皆是破绽。 南宫悯轻声笑了一下,声音太轻,险些被蝉鸣和风拂林声给盖住,但敏锐如窦荔知却背后生出冷汗。 “你敢说和本王的暗卫是旧识,却猜不到本王是谁。”南宫悯步步紧逼,两人虽无接触,又好似慢慢被抽干了周围的空气。 窦荔知呼吸一滞,几乎喘不上来气。 “窦小姐有勇有谋,敢自导自演一出金蝉脱壳,却不敢认出本王。” 树影婆娑,照在他垂落的宽大衣袖上,金色的丝线折射出刺眼光芒,这种丝线是番邦进贡,价值万金,比寻常的金线还要稀贵。 晃得窦荔知眼发昏。 “王爷恕罪!”她终于顶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多年习惯一般,顺势就跪下了。 这一跪,只怕又把自己骨头给跪软了。 但她在南宫悯面前哪有什么尊严和骨气。 不过一把刀,最好的结果是束之高阁,若是最惨烈,就会像她上辈子那般落得个曝尸荒野、死无全尸的下场。 “起来。”南宫悯声音没有温度,“没让你跪下。” 是了,若无允许,无论刻意的示弱还是谄媚都在南宫悯面前不管用。 “本王没有什么耐心,你最好即刻给本王一个满意的答复。” 窦荔知站起身,偷偷看了南宫悯一眼。 只一眼,两人视线交汇,窦荔知离开垂下眼,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南宫悯也没有指出她的冒犯,反而晃了晃手中的珠串,荡出一串清脆响动。 “王爷明示。”窦荔知实在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消息,无论何种消息,都不该从窦小姐口中打听出来。 除非,南宫悯怀疑她的死和窦小姐有关。 可是何必大费周章?他想调查谁,自然会有手下人去做,特意为此跑一趟承德寺,于他而言并无多少利益可图。 窦荔知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南宫悯了。 从前少年时期还可以大着胆子和他玩笑,可年岁渐长,他身上阴郁的威压也渐长,往事如同破碎的泡影,除却双方,谁记得那些共苦的日子? 珠串又响动,珠子被南宫悯捻在手中,一颗颗细数着。每点动一下,窦荔知心就提高一分,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她真的死了吗?”南宫悯问。 窦荔知一愣,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但很快,一股无名火烧到胸膛。 原来是怀疑她没死,投靠别人去了。 天下谁都可以唾骂她、怀疑她,独南宫悯没有资格。若她真有二心,他死一万次也不够多了。 “王爷这是什么话,按理说她是您手下暗卫,她生死去向应当是你最清楚。” 窦荔知跟他演戏,装作惊讶反问:“按照您的说法,难道阿枝姑娘已经死了?我只是忍不了府中磋磨,想借阿枝姑娘之手逃离窦府管辖,没想到阿枝姑娘已经罹难。” 她垂下眼眸,捏着帕子擦拭眼泪。 美人垂泪,总是惹人怜的。她这会儿蹙眉挤出两滴泪,青衣素簪,在艳阳烈日的燥热天气里,也能称得上一抹清凉。 从前南宫悯生气时,她曾经用过这招。 只因南宫悯从小不受重视,半生在京都挣扎求生,甚少贪恋情爱风月。 他是十分不擅长应付女孩子的,尤其是不擅长面对她们落下的眼泪。 南宫悯好一会儿没说话,窦荔知感觉眼角的那一点泪水都要干了。 “你既说是要逃离窦府,本王给你指条明路。” 窦荔知闻言抬头看他,见他神色如常,连语气都丝毫没有软下来,反而一直盯着她看。 应当是看穿她这点拙略的演技了。 “福乐公主正好缺个伴读,窦小姐可识字?” 窦荔知自然是识字,但若是逼着她读什么《女诫》,还不如放她去刺杀哪个贪官污吏。 做福乐公主的伴读,自然是个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当今圣上虽然广纳天下美人,但子嗣不丰,多数孩子都早早夭折。如今正经在宫中养大的,只有福乐公主一位。至于不正经的…… 她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南宫悯见她半天不应,继续说:“你去了之后,本王有事要你去做。” 果然,就知道天上不会白掉馅饼。 窦荔知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做了一世南宫悯暗卫,如今重来一遭,还是要在他手下办事。 她非能人义士,除了格外能忍痛外,似乎没什么别的本事。 所以即便重活一次,也还是逃不过京都波诡云谲的局势。 至于自由这种奢侈的品质,从她记事开始就未曾拥有过。 南宫悯已经转身离去,窦荔知还是沉浸在余韵中无法自拔。她眼见着那人黑金交织的身影逐渐变小,才恍然自己还是无法逃离。 无法拜托命运的捆绑。 或许就算是换个身份,各人还是要沿着各人的轨迹走。 不过万幸的是,至少窦府已经清净了,她昨夜还烦心如何面对不甚熟悉的窦府诸位牛鬼蛇神,如今有了南宫悯背后打点,她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该放过窦小姐了。 若是她有朝一日一觉不起,那窦小姐醒后,至少不会孤立无援,再次无知无觉陷入绝境。 杏儿估摸着时间再次回来时,南宫悯已经离开了。 窦荔知单薄孤寂的素色身影立在寺庙门前,俯瞰蜿蜒山路,空中混杂着暴晒后的草腥味和干燥的尘土味道,她一人空望着早已见不到的人影,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落寞又倔强。 “走吧。” 杏儿只听她家小姐说。 眼神却黏在山间,似乎是舍不得移开视线。 杏儿顺着她看的方向使劲儿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误以为是要回寺里,但是窦荔知却叫住她,说是要回窦府。 “夫人怎么可能同意?”杏儿疑惑,担心小姐的脑子是不是被日头晒蒙了。 窦荔知并未责怪她,只是道:“该回去了,总不能一直想着偷闲躲懒。” 杏儿不明白,她不过十三四的年岁,脑子里除了小姐的喜怒哀乐什么都装不下。 不过小姐看起来并不算高兴,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笑着说:“那杏儿去收拾行礼,小姐先去休息一会儿。” 窦荔知摸摸她的头,也勾起一抹笑,似乎心情好了点。 杏儿什么都不知道,但见小姐高兴点了,她也跟着傻笑。 本来无期限的清修,因为南宫悯插手,突然结束。 他留了人手护送窦荔知回去,不是为了给她撑腰,而是为了防止她出尔反尔,再生事端。 走前,她特意去拜访了承德寺主持。 “叨扰主持清净,最终还是无缘侍奉佛祖了。”窦荔知这样说,是真的带点遗憾。 从前做暗卫时常见腥风血雨,动辄性命不保,因此即便对佛理禅意一窍不通,依旧对神佛有敬畏之心。 毕竟人在黑暗中常行,总是要心里有点依靠的。 曾几何时,她也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能全身而退,她就隐姓埋名,去一个偏僻山寺清修,每日佛前参拜,用香火洗一洗她前半生的杀气。 孤独终老是她最良善的结果。 只可惜没实现,她应当是死的相当凄惨,对方折磨她的时间不短。 她撑了整整三天也没等来南宫悯派人援救。 从等生到等死,过程相当漫长。 窦荔知轻阖双眼,关紧满眼痛苦。 主持双手合十,眉毛已经雪白,沧桑的皱纹透着岁月的慈悲。 他背后是一尊佛像,金身璀璨,白日的光透进来,折射出悲悯的神性光辉。 檀香袅袅,充盈其间。 “若施主有意,佛自在心间。即便此时此刻无缘我佛座前,不是佛祖不予垂怜,而是施主尘缘未尽。” 窦荔知看着那眉眼舒展、威中带慈的佛面,什么都没说,回敬主持佛礼,又拜了拜佛像,上了三柱香再走。 人不可能没有私心,她曾经不知活下去的目标。但现在神佛在前,她心中默念:此身长安常乐,百岁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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