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唐心是被药苦醒的。 睁开眼,便见尚云明沏正端着药碗送来一勺药汤。 她轻一侧头,避开勺子,不想就这轻微一动,头便痛得眼前再次发黑,腹中呕意上浮。 挣扎爬起不及,“哇”一声,腹中被灌入的药汁吐了尚云明沏一身。 浓苦的药味混着酸腐的胃液,难闻的气味霎时满溢满屋。 尚云明沏素来爱洁,却只微微蹙了下眉,没顾身上被她呕吐了药汁,反身拿了一张湿帕给她抹拭唇角污渍。 宋唐心虚软倒回榻上,双目空洞望着尚云明沏,脑中忆起所有情节后,顿时惊惶一把揪住他的领口。 “我爹若死,我绝不独活!”她眼睛浮肿,眼底猩红未退,说出的话决绝而笃定。 尚云明沏淡漠扯开她的手,复端起药碗,再送一勺药汤到她唇边。 她艰难一扭头,“药我不吃,除非你让我去看我爹!” 尚云明沏寒恻道:“你若死了,你爹就活不成!不仅活不成,我保证,他会死得极其痛苦!” 她扭回头,愤怒瞪着尚云明沏。 尚云明沏眸底一黯。 她还是睡着的好,至少,睡着的她不吵不闹,乖顺温软! 拿死威胁不了她,拿她爹的安危总可以吧? 宋唐心眼中果然又开始蕴泪,两只眼眸变得湿润且明亮,睫毛剧烈颤抖。 他与她无声对峙,静等她张嘴,乖乖喝下这药。 “带我去见过我爹,”她眼角滚落泪水,神情倔强,“确认他无恙,这药我便喝!” 尚云明沏眼底浮出愠怒,却微微一笑,将药碗放回桌上。 站起身,整了整衣袍,道:“念在你曾真心救我一次,才不忍心看着你死。宋唐心,还是那句话,别将自己看得太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出了门,须臾,院门“咣当”一声重重摔上,摔得宋唐心眼睫一颤,心上一抖。 她缓缓阖上双眼。 一天一夜,这死寂的院子里再也未进过一人,她便也不吃不喝,于榻上自生自灭了一天一夜。 她在赌。 此子虽恶毒,虽不知他何时对她动了情,但从半年来的痴缠看,他确实对她对了真情。 所以,她在赌尚云明沏不舍任她死去。 次日清晨,当院中鸟叫声将她从半昏半迷中惊醒,虚弱一抬眸,于榻边恍惚看到一个人影。 其人长身玉立,见她睁眼,无奈轻叹,“我带你去见他!” 淡淡勾了勾唇,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无力行走,她是被尚云明沏抱出院子,再被府兵抬来的步辇抬入府狱的。 本道会听到千香坊人受刑的惨呼声,熟料牢内却分外平静。 众人双手双脚虽被绑着,口中依旧满塞粗布,却不再是吊于铁架,而是席地或坐或卧。 她艰难翻下步辇,踉跄扑到牢门口,手抓门栏,哑声轻唤:“爹!” 宋时明面上血污已干,整张脸显得污浊不堪,看她的眼神轻飘飘如隔山峦,神情里带着恍惚笑意,看着精神甚为松快。 虽口不能言,但认出是她后,朝她轻笑着点头。 她身后,尚云明沏淡漠问:“可放心了?” 她眼眶通红,咬唇轻一点头,回着泪目恳求,“能否允我同他说几句话?” “别考验我的耐性宋唐心,再这般得寸进尺,”尚云明沏寒凉一笑,“我现在就让他下地府!” 她瑟缩一抖,松开抓住门栏的手,艰涩冲尚云明沏一笑,“我、我看好了,放心了!” 尚云明沏鼻孔里淡淡一哼。 待将她抬回院子,尚云明沏盯着她乖乖喝药,又着人送来饭菜,盯着她一口一口吃下,这才放心离开。 随着院门轻轻被锁上,她顿时扑到窗口,大吐起来。 暑病未好,胃肠未复,为了让尚云明沏开心,她吃得太急太多了。 这样的日子,她期望再久一些,久到等来那个景盟派人营救千香坊的人。 连着五日,尚云明沏都未食言。 只要她乖乖吃药、用膳,虽未亲来,却遣了人接她去狱中见千香坊众人。 也未来院里骚扰她,不知在忙着什么事。 更庆幸的是,张怀贤果然没有落井下石,没给尚云明沏出阴招,严刑逼供千香坊众人。 待到第六日再见宋时明,她明显感觉千香坊的人精神亢奋不少。 他们脸上都带着奇异的笑,虽然满脸血污,可一双双眼睛洋溢着餍足、神彩飞扬。 只是她爹宋时明意外地有些激动,塞着粗布的口中不断地发出呜呜声,使劲拿眼神示意她,用被绑实的双腿不停勾碰她的脚。 她忽地明白,她爹想同她讲话。 一个回头,她望向守在门外的府兵和狱卒,想了想,褪下全身金银玉饰。 怯怯走到牢外,将首饰尽皆递过,向他们卑微祈求:“诸位大哥,行行好,可否容我爹同我讲几句话?” 祈求间,她红着眼眶,含着泪。 一位狱卒推开她递来首饰的双手,冷漠道:“若被节使知道,我等可没好果子吃!” 她挺直腰背,冷了脸,寒了声:“节使待我如何,你们清楚。不过同我爹说句话而已,今日你们不允,他朝我成了节使夫人,定要好生报答在场诸位的‘恩情’!” 众狱卒和府兵一道犯了难。 须臾后,有府兵轻咳一声:“不可多言!” 她闪了闪泪睫,破涕为笑,将首饰递过,却被府兵推回,“有话快说吧,不可多言!” 有狱卒走入牢房,抽出宋时明口中粗布,她奔去,扑入宋时明浓臭血腥的怀里。 狱卒与众府兵众目睽睽监视监听之下,宋时明并未避讳,看着颔下她乌墨的发丝,温柔道:“唐心,怕吗?” 她低泣着点头,忽又摇头。 她怕看到他们被活活折磨,痛不欲生;但她却不怕他们死,更不怕自己死。 “别怕!”宋时明眼神浮出奇异的光,哑声低语,“有人答应爹爹会护着你!他有三头六臂,能呼风唤雨……” 狱卒与府兵瞪大眼睛,立耳静听,生怕漏听一个字。 宋唐心亦瞪大了眼睛,呆望神情痴痴的宋时明,不懂他在说什么胡话。 宋时明忽然大笑起来,神彩飞扬朗声:“他就是天上的神仙!是财神、是战神,是能带景唐百姓复归故国的紫微帝君!” 神神叨叨的话一出口,狱卒与府兵失望须臾,哄笑出声。 于哄笑声里,宋时明忽地于她耳边低语,声音轻如蚊蚋。 “唐心,千香坊另有其主。少主染指塞北千行百业,积富如山,谋划多年,只为静待一个率土归国之良机……” 狱卒与府兵大笑之余,忽见宋时明唇瓣阖合,忙静了笑声监听。 再听时,宋时明只道:“我儿莫怕,漫天神佛皆会佑你,定能全你安稳!” 宋唐心神情呆滞,久久不能从她爹的话中回过神。 警觉的府兵立时上前拖拽她,“走了走了!再说些有的没的,我们兜不了底!” 她被拖着,踉踉跄跄出牢门,一步三回首。 “唐心,往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爹爹,为千香坊,为塞北的景唐人活……呜呜呜!” 宋时明扑倒在地上,向她的方向挪动,目光恋恋不舍追随她,话未说完,口中已被狱卒粗鲁塞满布条。 宋唐心蒙混着脑子,怔怔被府兵拖出府狱,一路上,宋时明的话如惊雷般在耳边回响。 少主?什么少主?难道是景盟的少主? “这些人这几日显见疯癫了!”押送她的府兵神情闷闷,“不知否是药剂下重了?” 另一府兵蹙眉接话埋怨,“都怪张怀贤出的馊主意,若他们死了,我们不得被节使扒几层人皮?” 宋唐心立时腿一软,静立不动。 “嘘!”瞥见她异样的府兵立时警声。 静默之后,她疯了般扑向说小话的府兵,揪紧他的领子疯狂摇晃,厉声:“你们说什么?吃药?吃什么药?” 众府兵大惊失色,噤若寒蝉。 有机灵的府兵忙解释:“宋掌印,尚节使怕他们伤重难治,给他们服是疗伤的药。” 只是呆了一霎,她立时忆起牢内众人异样的笑,还有神彩飞扬的眼神。 她疯了一样往外跑,大哭:“我不信,我要见尚云明沏,我要见尚云明沏!” * 城门戒严处,尚云明沏身后随着大队府兵。 他端坐在青騘马上,额间碧玺如血,身子随马匹躁动而轻晃。 不稍时,洛川兵五万人马陆续入城,领兵的洛川边将为韦那热亲点,一入城门,立即下马向他报道。 这五万洛川兵是韦那热接到他的去信后,急急调拔来晟洲给他调遣用度的,向新王请旨册封韦那热为塞北王的旨意未达,韦那热自然有求必应。 自从截获了千香坊的人,又搜出那封景唐靖王写给景盟的信,他便深感晟洲城不安全,处处漏风,人人皆敌。 而这些敌人,远比立氏的人来得可怕。 这些人藏在暗处,不知有多少,更不知藏了多久? 但无论这些蛇虫鼠蚁藏得有多深,藏得有多好,他也要将它们连窝端了。 早便察觉晟洲城异常,尤其经过立氏生乱后,这种感便越发强烈,而那封信,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于报恩寺养伤月余,城无主却自行运作,一切都井然有序。 而有序运行的,若将枝枝蔓蔓都算入,竟然每个晟洲城的景唐人、胡人都那么可疑。 尤其可疑的,便是晟洲的各大佛寺。 这些佛寺信众庞大,一呼百应,竟能驱使信众与流民参战;而那些被他加官进爵的景唐豪族子弟,竟然也能兴师动众,率领城中百姓作战…… 他望着眼前源源涌入的洛川兵,没觉安心,还觉周身寒彻,这五万洛川兵似乎都不能填补他内心的虚空。 可是,便他怀疑满城的景唐百姓与流民,总不成将这十几万人都屠杀一尽! 唯有擒贼先擒王! 有这五万洛川兵坐镇,他要从晟洲千行百业查起,只要查出蛛丝马迹,一个也不会放过。 接完洛川兵,安顿这五万大军暂住于军营,他正欲带着领兵将士去吃顿接风宴,不想,达卓略显惊慌跑来。 向他一捂胸一揖后,上前一步低声:“主人,千香坊众人口吐白沫,显见是活不成了!” 尚云明沏执着马鞭的手立时揪上达卓领口,咬牙:“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达卓神色一慌,颤声:“估计是下药过度,那些人都快死了!” 尚云明沏一把搡开达卓,扬鞭狠狠一抽马臀,“驾!” 一路绝尘,他弃下一脸怔然的洛川兵将,直奔府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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