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落在他被撕烂的禅衣上,柔道:“换身衣服吧悟安法师,风大,吹得人透心凉!” 悟安缓抬起眼帘,她才见他杏眸蕴满了泪,他弯了弯唇似乎想冲她笑,偏生眼角却滑落泪来。 许是觉得掉泪不自在,悟安赶忙转身朝禅房里走,故作松快道:“见笑了!斩不断的俗缘,割不掉的亲情……你看,我还能怎样?” 这倒是,悟安还能怎样?总不成将他亲娘给“渡”去地府吧! 呆看悟安回屋,宋唐心才觉她过得还挺幸福。 当年她娘当街被人拖走,她爹抱着她想追上去阻拦,她娘却又是摇头又是怒瞪,示意她爹不要插手……若她爹当真撵去,后果定是一家三口皆亡。 尔后,她爹疼奶奶爱,活到一十八岁,连句重话也未受过。 ……如此一比较,悟安还挺可怜。 前有为他指婚,逼得他落发为僧;后有遁入空门,也逃不脱兄长上门逼官,连生母都不愿放过他! 雪落簌簌,宋唐心一面走,一面怔怔地想,不期却迎头撞上一人。 “姑娘,小心些吧!” 她抬头一看,是位貂氅锦裙,珠翠满头的老妇人,身边随着打扮精致的婢女,非寻常人家。 老妇人胖圆的脸上光泽红润,连根多余的皱纹也无,一双弯弯的细眸,笑起来甚为可亲。 她歉意福了福:“实在抱歉,冲撞了老夫人!” 宋唐心才一抬头,老妇人便惊叹一声,立马抓住她的手道:“我夜里做了个梦,梦到佛祖派仙子渡我去见虎翼,你便是那位仙子吧?” 什么虎翼?什么仙子?她听得很是迷糊。 老妇身后的红衣婢女面生窘意,上前将老夫人的手掰开,一面哄,一面拉老夫人往前走。 老妇人不乐意,忿忿挣扎,抱怨:“虎翼多日没入过我梦,定是被下面的女鬼迷住了。你别拉我,让仙子带我去见他!” 黄衣婢女见老妇人被拉远,这才歉意向她福了福,低声道:“我家主母患有癔症,不知可有惊到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宋唐心这才了悟,原这老妇人方才说的糊话。 只是不解,家中主母患有癔症,大雪天的,为何家里人还放心让老妇上山进香? 闲闲问了几句,黄衣婢女也含含糊糊说了几句。 说是,因家中公子要出远门,且最近城里纷乱,不放心留主母独自在家,便送来报恩寺养养心,暂住几日。 她便一笑与黄衣婢女辞行。 随后几日,便再也没见老妇人,想来两位婢女看得甚紧。 此际,晟洲城应正举行与商盛会,她居于报恩寺多日,家里护卫也未来寺里通报,她便不知新政推行得如何?更不知尚云明沏有否当众向千香坊发难? 又过了两日,陈立上山来接她,说是局势差不多大定了。 但她听陈立说,她爹亲率香坊十数位商户前往盛会,以示对新政的支持,却被尚云明沏亲指为香料行行头。 今日,她爹正在节使府,向尚云明沏做最后的拒绝尝试。 宋唐心顿感头大。 她做鬼也不愿与尚云明沏再有牵扯,可看来,尚云明沏不会轻易放过千香坊。 临下山前,念着悟安这几日对她的照顾,去找他辞行,小徒儿却道师父下山化缘去了。 她怔怔在悟安的禅院中站了一回,怅然若失地折走他院中一枝红梅,携了小怜,同管家陈立出了报恩寺下了山。 下山路上,她与小怜和陈伯又遇到那位老妇人。 老妇身边没有婢女,身上貂氅不见影踪,满头白雪,织金绣银的衣裙沾满泥水,跟在雪坑里滚过似的。 老妇在下山道上,高一脚低一脚走着,胡话连连:“虎翼,你去哪了,你等等我!” 山道陡峭且积着雪,老妇人又犯了癔症,脚下一个打滑恐会坠崖,她忙去牵住老妇,哄道:“老夫人,你要找的虎翼可不在这里。” 老妇人眼眸子哭成两弯新月,泣问:“姑娘见到我那夫君了?我眼见他飘下山,怎么地又不见了?” 老妇冻得脸鼻通红,那双手也冰得宋唐心“咝”了一声。 原来老妇口中的“虎翼”便是亡夫,不然此前怎会说‘被下面的女鬼缠上’的话? 她便顺着老妇的话哄:“见了见了,不过不在山道上,老夫人,你的婢女呢?” 老妇一听止泣为笑,掩唇向她小声道:“我偷跑出来的,可不能让她们知道,否则又要向我那儿子告状了!” 见老妇双手冻得通红,她解下身上斗蓬披给老妇,笑道:“别冻坏了,否则你那儿子定会心疼。” 老妇乖巧任她披系,冻得通红的手攥紧她的衣摆,求道:“好姑娘,带我去找虎翼罢!” 小怜见雪大,忙将怀中的帷帽给她戴上,以御风雪。 陈立扛着她的行囊数后落数步,追上来一见老妇,惊道:“张老夫人?你怎会独自在此?” “张老夫人?”宋唐心讶然,“陈伯认识?” 陈立看老妇的眼神甚是心疼,轻道:“倒是见过几次,所以认得!” 张老夫人乖乖由她牵着,不吵不闹,笑眯眯的,她便有些心疼。 抱怨:“这儿子也真是,明知自己母亲有癔症,放在府中看顾着不好,偏送至这人来人往的报恩寺。” 老妇听到她提到儿子,弯弯的眼眸就亮了,拍着她的手道:“姑娘误会了,我那儿子孝顺,懂事得紧。怨不得他,是我吵着来的。” 宋唐心怔了一怔,遂失笑出声。 当着人家母亲的面说儿子坏话,便是张老夫人是傻子,也能听得出好赖。 送老妇上山返回报恩寺颇为费事,又听陈立说,张老夫儿的儿子已回城,她便同陈立商量,将这位张老夫人送还府中。 陈立望着丢棉扯絮的大雪,回望转眼就被厚雪深覆的山道,便同意了。 待艰难下了山,上了马车,一路上,张老夫人握紧她手就没撒开过,看她的眼睛笑得弯似新月……她总觉,不知在何处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张老夫人一路都在问她话,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可有许配人家。 还说自己儿子年纪与她相仿,人长得俊,品性又好……且,尚未婚配! 想来,张老夫人的癔症好了些,说出的话也甚至是婉转。 不过,张老夫人这毫不掩饰的心思……宋唐心与小怜两两相望,主仆二人抿嘴涩笑。 还真是天下爹娘都一样,为子女操碎了心,便是身患癔症都莫敢能忘记。 不过,张老夫人的儿子,想来是个好的! 不然,张老夫人衣饰怎会如此精致,面色如此红润,给配的婢女也是尽心尽力看顾? “我叫宋……”她拍着老妇的手,本想说实话,可这老妇明摆着给自己儿子找媳妇。 便一笑,改口道:“我叫黄唐心,家住西水池,家中是卖胡粉的。” “胡粉好啊,胡姬姑娘也好啊……”老妇于连声称赞,看她久久,细眸里落满了星星,还有褶褶生辉。 宋唐心还未被人如此热诚看过,颇不好意思。 “姑娘心地好,人又美……真是好啊!”老妇人一双胖软的手将她的手摸了又摸,抚了又抚,爱不释手。 陈立未向张老夫人打听住处,显然知道其住于何处,轻车熟路就将马车停到张府门口。 她与小怜扶着老夫下车,又抬头一望,便呆住。 子城洛水街,张府? 这不是张执的旧都督府吗? 张老夫人?原来,张老夫人就是张执之妻? 那……老夫人口中的儿子,不就是那个张怀贤了? 她还在怔忡,陈立已向张府的看门人通了气,稍后,数位婆子婢女从府中涌出,心疼地将张老夫人围住。 于连叠声的虚寒问惊中,宋唐心已返回车上。 “陈伯,你明知她是张怀贤母亲,为何就没说一声?”她忍不住问。 陈立驾着马车,笑道:“小东家,你与那张怀贤打过架,又任性好斗。我若说了,你还不得将人家母亲弃于山道不顾?” 小怜摇头,很不赞成:“我家宋娘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宋唐心没顾上生气,掀帘回望,张老夫人已被婆子婢女众星捧月般迎回府中。 她忽地想起,那日同张怀贤一道赴谢恩宴,他恬不知耻地向尚云明沏讨官。 张怀贤说,求官是为了母亲免受掻扰…… 这二十年间,张执妻儿受景唐百姓搔扰辱骂……莫不,张老夫人癔症正是因此得下? 想到此,她心尖一软,对张怀贤生出一丝恻隐。 ……她叹了气! 回到府中,她焦急等了许久,待到酉时头,也未见她爹回来。 陈立也坐不住,想去节使府等宋时明,她想了想,拎了根木棍就跟着爬上了车。 小怜吓得将她手中木棍又拖又夺,生怕她生事,陈立也劝她放下,可她知道节使府是什么地方……狼巢虎穴! 若尚云明沏不放她爹出府,她便与他们拼了。 陈立好说歹说,她捏着棍子在马车上坐得定定,见她这么执拗,陈立也只得随了她。 时下雪未停,天色也已入暮,她掀帘望出,竟觉满街萧杀寒凉。 尚云明沏反覆无常,笑怒随心,她不觉他会放过千香坊,还不知在怎么为难她爹…… 待陈立将马车停到节使府,她就想提着棍子,冲入府中寻人。 陈立又是一阵劝,她便只能静心再等,待时辰至戌时正,才见节使府陆陆续续涌出人。 宋唐心掀帘一望,应是与商盛会散了场,她目光急急在人影中四寻,未见她爹身影。 却见,景唐人堆挤在府门外不走,探头探脑朝府门内望。 稍后,一淡紫人影跨出门来,众人立时朝他涌去……随之起了一片骚乱。 “张怀贤出来了!” “别让这个贼人之子离开!” “张怀贤,你有什么脸面做这晟洲都督?” 宋唐心瞪大了眼睛。 张怀贤被人围了?还被封为晟洲都督? 灯火通明的府门口,张怀贤紫貂斗蓬着身,颀挑的身影若一株修竹,孤立于激愤的人群里。 见被众人认出,他索性褪下罩头的兜帽,没理身边叫骂的人,面无表情举步,却被一位豆绿衣袍年轻男子挡住去路。 张怀贤语气淡淡:“让开!” 豆绿衣袍男子高昂着头睥睨他,没有让步,一挥手道:“打,打死这个狼子野心的货色!” 霎时,众□□脚如雨,施诸张怀贤身上。 他没还手,只双手抱头护脸,却很被打倒在地。 拳拳到肉的打击声,每响一声,宋唐心听得便是一颤,若打到己身一般痛。 卖城求荣的是张执,可张执已死,张怀贤彼时年幼,能做得了什么恶? 见众人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她蹙起了烟柳眉,张怀贤若死了,他那痴傻的娘怎么办? 宋唐心未作多想,拎起身边那根木棍就跳下车。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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