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两副车马停在刘府门前。一副秉文乘驾,谢安从另一副乘席跃下,接过秉文递来大雁,待秉文上前敲门,主仆二人便一齐站在门口,等人来了。 门不多时打开,出来的是刘家兄妹,并背着轻简包裹的文茵。 刘惔视线落在谢安怀里的动物,熟稔接过大雁浑圆搂在怀里,颇为无奈地客套起来。 “又一只?” “又一只。” “其实彩礼都送过,这也可以不送。” “早就备着了,也不差这一趟趟送。” 一时间二人俱笑,一齐看向刘姝。 一旁站着的刘姝,先帮文茵先紧紧包裹,又扶扶发簪,浑身上下看了再没问题,被文茵笑眯眯地握住手,神情有几分难过。 自打相识,几乎形影不离情同姐妹的二人,此刻暂别,虽说只有几日,倒生出千般不舍。 察觉被盯着的刘姝轻瞥二人,牵着文茵的手摇了摇,许久才放开,百般叮嘱道:“好好吃饭,别太累着,谁欺负你都记住,回来我给你做主。” 文茵高高兴兴点头:“是,我一定把小姐的卧房首饰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我哪在说婚房布置什么细软,我是在说你!” “倒也对,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公子若是现在敢亏待我,婚后还指不定如何欺负小姐。我会仔细看着的,要是有任何苗头不对,我回来头一个禀告您,咱不嫁,咱招赘。小姐就放心吧!” 当着两个主子兼一个未来主子的面,文茵语气信心十足,浑然没把谢安在外声名放在眼里似的。 两个男人闻言俱是笑出声,刘姝听完这话立刻把文茵护在身后,对两个笑不止的男人厉呵:“听见没,不许欺负文茵,不然我跟你们拼命。” “我何时欺负过她?”搂着大雁的刘惔摊手道。 “我就更不敢了,婚事捂热还没出三天呢。”谢安轻轻吸气乐道。 刘姝恶狠狠瞪过二人,才将文茵送上秉文的马车,与秉文礼过,秉文便架着车先行赶路离开。 刘姝望着马车拐出巷弄,再回头时,就只剩了谢安。再一看,家门在她眼前缓缓闭合,刘惔早就抱着大雁跑得烟都没了。 “……” 刘姝双手抱臂,对家门端起客套的笑,转眼看向男人,不安带怒火,就席卷了身遭的男人。 谢安无辜道:“我会照顾好文茵的。” 刘姝开口没什么情绪:“你是该照顾好她。” 谢安举起两只对天发誓道:“保证不掉一根毫毛。” 刘姝的神情这才松了松,手慢吞吞将装药房的盒子拿出。 盒子是普通木头,铜扣斑斑驳驳,比市井随处可买的木盒模样逊色不少,但胜在结实。捧在手心指尖细细抚过之时,总叫她掂想。它的前一任主人,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把生平所学所练,从记忆深处一桩桩一件件搜刮殆尽,成就这盒无市无价的宝藏。 刘姝凝视掌心木盒,话语出口浑然像是叹息。 “婆婆生平,不分敌友,救过的人不计其数。 “把你送到更需要的人手里,发挥你真正的价值吧。” 语毕,下了决定似的,将木盒捧在双手间,抬头对谢安郑重道:“走,我们去徐熙大夫那里,送药方。” 谢安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百草药庐。 最初的医师源自何处已不可考,只有神农尝百草的传说留存世间。徐熙将药庐取名百草,是为效仿古人,立身立心。取址建康市集必经之处的西南入口,偌大房子药草与病房占据各半,主人就睡在听诊房屋二楼,便于夜来急诊及时救治。 刘姝捧着木盒站在药庐外,仰头看匾额遒劲“百草”字样。谢安将车马交予门口学徒牵走,便陪在她身边。 上次来,还是为了急救庐陵公主;如今再登门,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男声轻轻将她拉出感慨:“我们进吧?” 刘姝轻轻点头。 二人进门,却见院内立着一个鼎,鼎上插着许多香,其后布置一张桌。学徒率先看到二人,大声呼唤师父,徐熙便从药房里缓缓走出,迎接二人。 “安石。”徐熙惯常对后辈问候过,视线落在刘姝脸上,又落在双手捧着的木盒,神态一如上次和蔼慈祥,“刘姝。” 刘姝利落应道:“是。” “就是此物。” “是。” “好。” 只见徐熙重重击掌一次,学徒数十人立刻从不同房间走出,击掌第二次,便形成整齐队列,击掌第三次,徐熙转了身,向院中一众弟子开口。 “医者,治病救人。学徒十年出师,都算快的,学徒十五年,算正常,学徒二十年都无法单独行诊,只能抓药的,大有人在。但今日我们要接的这件遗赠药方,来自一位女医者。师从抱朴子葛洪,两年出师,三十年问诊,在边境贫苦之地,被数千患者冠以神医名号。 “我们不知其名,却需要其生平经验,救人于生死危难。今日接过药方,承袭神医经验,此后就要在药庐供奉其人,不可一日怠慢,不可一日忘本。” 院内弟子齐声作答:“诺!” 语毕,徐熙转向刘姝,对其捧在手上的木盒拜过三次,才双手将木盒接过,供在大鼎之前。又有弟子奉三樽酒于木盒前,徐熙将第一杯酒握在掌间,背对一众弟子,对大鼎宣道。 “一拜天地。拜阴阳,万物之纲纪,治病必求本。” 第一拜后,第一杯酒被徐熙端着,于同木盒前,从左往右洒在鼎边。 “二拜先人,行必有道,道必不孤,千万人往矣,吾亦如是。” 第二拜后,第二杯酒从右往左,洒在鼎边。 “三恭自身,世间安身立命业众,唯独学医,何解何求。” 第三拜后,第三杯酒环着供奉木盒的案桌撒了一圈。 三杯酒敬过,徐熙与众多弟子起身,将香先后奉在鼎中,又是三拜,礼才终成。 见证如此庄严的礼数,刘姝终于放心下来,与谢安一齐拜别徐熙,不再药庐停留。回到迎宾楼雅间坐着,神思仍然飘忽。 谢安便也安静,洗茶,泡茶,耐心等着她开口。 果不其然,等来刘姝恍惚的一句:“若我想学医,你……” 谢安略一思索,答道:“若你想学,我陪你一起做学徒就是。千百年后人们谈起医者,当中还有这么一双医侣,倒也是一段佳话。” 刘姝讪笑慢慢摇头:“还是罢了。一位医者,又要行医,又要亲自带徒弟,能亲身指教的徒弟名额本就有限。学医是童子功,我年龄大,何苦与年轻人争。就当作没缘分吧。” 谢安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或者,等我们有了孩子,送来学医?” 刘姝登时挑眉:“学医是我的愿望,怎么能让孩子替!不伦不类。” 男人轻轻点头道:“那我们多生几个,没准有一个打娘胎里就想学医,这就怪不着咱们指定不是。” “……谢安!” “在呢,夫人。” “你这尽是什么鬼主意!” 谢安轻笑起来:“让夫人别再难受的主意。斯人已逝,遗物也得到妥善处置,于情于理,仁至义尽。夫人若是再深思竭虑下去,临了迎亲时,跟那日救司马南弟似的倒在车上,就该我难受了。” 刘姝无言瞧着男人,许久才嘁一声,饮一口茶,望着窗外日头,长叹气。 谢安一手撑着下颌,望着她的侧脸目不转睛,看不厌似的:“小姝也别怪我无情,实在是我家人丁兴旺,小孩子多,老人当然更多。我从小到大送走的祖辈不知多少,要是我成天难受,往后日子还怎么过。生死是大事,生有得计划,可死没有。重要的是生的时候,与故人有过好时候,也没有遗憾,你说是么。” 刘姝轻轻叹口气,转眼望向他:“谢谢你这番劝慰,但你别忘了,你父母尚在,我可亲自送走了父亲。人固有一死,我明白。只是我时常想起,送别父亲的队伍里,除却他教过的孩子,还有他们的父母;婆婆离世,不曾留名,坟前烟火却不曾断绝,更有人说要将那无名山谷改称神医谷,纪念她此前多少年的无私。人活一世,能有这样的结局,真好。我怕是很难有了。” 谢安闻言轻轻摇头:“若你嫁的是旁人,大概临终前只有儿女夫婿陪伴。但嫁给我,事情还很难说,恐怕将来是朝廷为你举行葬仪了。” 刘姝莫名:“朝廷为命官正妻举办葬仪,得是三品以上的要员,但你不是不出仕,还跟我母亲说了两个条件。到那种程度,得是天下大乱了吧……” 谢安弯弯唇角:“我毕竟姓谢。祖父有儿子三个,三叔一脉不太能成事,立家主要靠我大伯与父亲,年轻一代靠一堂哥俩亲哥一弟弟顶在前头。这几人中,我大伯已经过世多年,堂兄谢尚任州太守名声甚好,但子嗣单薄;我父亲年过半百,大哥谢奕三十多岁在外任职,二哥谢据体弱,四弟万石好大喜功…… “若我父亲退出朝廷尚且无事,剩下四人任意两个出事,就有点棘手,若一个都无,按辈分怎么也得轮到我……我比你更希望不会那样,但那也是可能会发生的,就当防患于未然吧。” 刘姝沉默半天道:“午饭就不用吃了。” 谢安意外道:“为什么?今日可是建康另一位名厨,范师父。” “安石画的饼够我撑到晚上了。” 谢安忍俊不禁:“画饼充饥,源自陈寿《三国志》,是吧。” 美食过后,谢安带刘姝驾车在建康周遭逛一番,傍晚才将车马停刘府门前。刘姝刚要敲门回家,谢安却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表情十分为难道:“小姝,有件事情,我差点忘了。” “什么?” “我家有个传统,是儿子们迎娶正妻前,邀请准夫人到府上私库挑选见面礼。” 刘姝思索片刻问:“我知道了,那我需要准备什么?” 谢安摇摇头:“什么也不用准备,依然是我来接你,只是地点在我家。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去私库里挑你喜欢的礼物,安心手下。只是负责招待的是男丁生母,所以你会提前见到我母亲。我母亲姓庄名彤,生性开朗风趣,不拘泥礼数,外祖父也是文官,想来你们不会没有话聊。” 刘姝点点头:“那,什么时候?” “明天。” “……” 刘姝望着天边晕染半片的橙黄,视线从游玩一下午的车,又落到车夫身上,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不觉得这话,应该在今天早点说,而不是玩了一天傍晚回家时候说吗。” 谢安无辜道:“有什么区别吗?” “起码我下午该沐浴更衣,而不是跟你出来玩了半天,叫我怎么见人!” 谢安笑意浓浓,却又提别的:“你觉得,同我一起出游的感觉如何?” 刘姝眉头微蹙:“还算轻松,自在?” 谢安轻轻点头:“保持现在的感觉就好,我母亲也是这般随意。若你严阵以待,她反而会不知如何与你交流,准备就适得其反。” 刘姝望着男人的肯定,心思越发焦灼:“再怎么说,那也是长辈,怎么随意得起来!” “我每次拜访任夫人,不也很随意嘛。” “你拜礼敬称哪个少了?” 男人耸肩:“母亲自小教导礼数要全,习惯罢了。” 待将人送回前堂,刘姝依然愁眉苦脸,谢安再三安慰,约定次日,就驾车很快返回乌衣巷。 与邻居王家子弟点头问候过,将车架停在门前,一人熟稔将马匹牵过,却是清早将文茵接走,早该出发去东山修宅的秉文。 保留着好心情,谢安开口问询的声音都带着轻快:“文茵呢?” “回公子,在书房候着。” “好。” 进入大门,越过一众院墙,行至书房,踏入院中时,文茵坐在院中石凳上,双手紧紧抱着包裹,生怕被人抢了似的。 待谢安清清嗓子,文茵立刻站起来,冷淡又礼貌地拜道:“谢公子。” 跟早上见过同刘姝撒娇的女子,浑然两个。 打量着文茵,谢安笑容不觉间就带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知道我为什么让你等在这么?” 文茵头更低了一些:“公子是要与我家小姐成亲的,以后就也是我的主子。主子吩咐什么,奴才只消得办,不用猜,不用问。” 闻言,谢安凝视文茵的视线,就带了几分欣赏:“好,那你知道,陪嫁的丫鬟,按例是要给男主人做填房的么?” 文茵闻言,安静片刻,声音却跟前句同样坚定:“谢公子无权碰我,但要是成婚之后做文茵的老爷,那您碰得。只是,文茵出身卑微,命比草贱,我家小姐却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人。您若非要碰文茵,文茵只能以死明志。不是因为文茵贞洁重要,是我家小姐待您真心,待我也真心,我是不会让她难过一分一毫的。” 语毕,头越发低,双手越发紧地搂着包裹,整个人快要缩进包裹里似的。 安静之中,文茵悄悄抬头看一眼未来男主子,却见男人笑容柔和伴着无奈,见她回视才轻轻开口。 “你这性子,十足像你家小姐。我原本就没有除正妻之外再娶妾,再搞填房的计划,也有一堆话想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既然你替我说了,这样刚好。 “我同小姝婚后,你还是做你的丫鬟。若你想一直服侍小姝,那你就服侍着,月钱和其他待遇跟秉文等同。等你想出嫁,我可以帮你找个家世等同但人品可靠的好夫君,再添些嫁妆。你看如何?” 文茵惊愕半晌,望着谢安久久不能说话,但总算将搂着包裹的手松了松,身体也不再绷着了。 见她不答,谢安抱臂试探问道:“我确实不知你在刘府待遇如何,此去东山路上,你可以跟秉文交流。若是少了就告诉他,我再给你俩添些。秉文也是苦出身,也是随身服侍我,你们总得是一个待遇,不好厚此薄彼。” “不,不不。”文茵连连摇头,“文茵没有贪念,当年多亏我家小姐相救,就留在她身边报恩,从没想过还能嫁人的事情,文茵……文茵多谢公子!” 语毕竟是对他深深拜了三拜,再起身时眼睛蓄着热泪,伴着笑意淌下来:“文茵只认小姐,哪儿都不去,小姐过得好就是文茵过得好,多谢公子美意,文茵铭记于心。” 待秉文来书房领人时,看到的就是文茵擦眼泪的模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脸困惑。谢安忙给他打个手势,秉文这才将文茵领出门,伴着夜色起行,更有两个护卫跟在后头。 一路两天舟车劳顿,文茵都高兴着,看秉文的眼睛都发亮,时不时夸赞道:“谢公子真是好人。” 又夸:“我家小姐能嫁给他,真好。” 还夸:“要我看咱家主子,一双好人,日子一定会很美满。” 秉文忍无可忍,无奈地问:“你这是?” 文茵信心满满地说:“我要给我家小姐好好预备婚房,看她过好日子。” 秉文欲言又止,看她兴奋的样子,话还是没说出口。 直到四人行至东山放眼望去,良田众多,佃户三三两两劳作,俱是带笑意,山野间农居若干,密集处甚至有小市集,只需拿,不需银。 被重重农田与佃户拥立当中的,便是挂着谢家牌匾的宅邸。 院墙其貌不扬,甫进门,迎面便是众多仆从。虽为仆从,神态各个悠然,同秉文问候时礼貌备至,连带文茵也得到了同等招待。 秉文在此处赫然是管家待遇,进门便被一众人拥在当中。秉文也没多解释,直接问几个领头宅子赶工进度,又问账房田间秀坊支出收入,样样得到回复,才带文茵往主院走。 也只有到二人独处时,文茵惊道:“这……这宅子少说五亩,这么大,仆从这么多,缺我一个布置么?” “你以为只有这处住所叫做谢宅么。”秉文摊手,“方才上山路上,你可见到一个谢字旌旗?” “见到了。” “过了那个旗杆,你所见的,都是公子的。” 闻言文茵愈是惊奇:“这……公子到底需要我干什么?” 绕过院墙数重,秉文将人带进院子里,早有园丁三人候在那里,对着一地亟待栽种的树木花冠发愁。见到秉文,大喜过望,急忙把他拉到一个石桌旁,看园林设计图。 “秉文!你总算回来了!” “这几棵树好容易从宜城运来,别因为及时种不下去,根系坏了。” 文茵看着院中一地草木疑惑不已。 从宜城运来……什么? 秉文将三人扒拉开,把文茵请在石桌边。 文茵定睛一看桌上的图纸,无可遏制地张大嘴:“这……这该不会是……” “是。”秉文干脆地答,“公子在刘老爷书房发现了刘宅设计图纸,连带草木规划,自然就知道女郎院子是父女俩一起栽培的。地上这些就是从宜城挖来的,刚到。你的任务,就是帮助这三位园丁,把每一棵草木的朝向和距离,原分不动地复刻出来。” 文茵却想起别的:“这……那程太守……” “事到如今,我也直接告诉你。那宅子是公子送给程谭的,条件是让程谭出面交易,他只带走这些罢了。 “其实公子也不是不想给女郎留着,毕竟他不差这些。实在是宜城一趟凶险,公子判断,将来宜城可能会守不住,不想女郎两地奔波再有闪失,干脆如此让女郎断了念想,也是为保证女郎安全罢了。” 文茵闻言倒抽一口气,望着秉文的眼神不可思议。 秉文比她更无奈:“好了,干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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