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马短促嘶鸣,蹄声也细碎下来,转而被谷风寂寂掩盖。窗缝中能看到有人下了马,穿着粗布衫,身姿矫健,甫下马便将背后的竹篓也随意甩在地上。 刘姝望着来人松了口气:“婆婆,你终于回来了,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 婆婆拿脚踢了踢竹篓,竹篓便在原地打了个转,转头看向刘姝时满心满眼都是笑,满脸褶皱挤得眼睛都瞧不见:“发现一地儿柴胡多如葱,采了一下午弄了半篓,竟然也才挖了十分之一。不留神天黑才想起来回,让你久等。你这会儿回城,是不是关城楼子了?要不要屈尊,跟我个老太婆挤一挤,睡草庐呀?” 刘姝轻轻摇了头,郑重握住婆婆苍老有力的手,不待她开口,婆婆却是笑眯眯地说:“嗯,让你一个未婚女娃子跟我住荒郊野岭,不合适。” 转而对木屋道:“马也回来了,你带她回去吧。” 闻言,屋内的谢安才收了箭,瞥一眼床上熟睡的男人,温言道:“没能在门外相迎,失礼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晚辈?呵,你是宜城哪家迂腐玩意儿的崽子?”婆婆单手叉腰,抽着木屋面上百般嫌弃道,“你还知道收箭,不错,万一我这木屋有个磕磕碰碰,我把你头打掉,非叫女娃踢回宜城不可。” 已经识别出这人是敌人,该做的事情很明确:现在动手,永绝后患。 可医者仁心,若是此时动手,婆婆想必会阻拦的。 那还是先等这人恢复意识,拿到足够多的情报,再作打算。起码,不能在这动手了。 谢安沉默片刻,将室内再默不作声打量,极快搜过榻上之人周身,无兵器,无物品,屋内也无其他东西能拿来伤人,数过箭数,才将弓背回身上。 不待他出门问候,婆婆却是先发难,语气尽是不耐烦:“你就出来吧,烧今儿早刚退,那人起码得再躺个一日,喝两帖药才能恢复神智。” 木屋里这才走出一个男子,身穿褐色军服,背负弓箭,皮带是晋朝统一制式。本该冷血肃杀的身形,被带着笑意的清俊面容冲淡不少,倚着门框抱臂的姿态甚至肆意潇洒:“刚就想说,婆婆好眼力,怎么知道我在屋内的?” 婆婆啐一口道:“你当大夫望闻问切的本事,只能用在病人身上?这破山谷爬进一条蛇,我都清楚它有几个祖宗被我泡酒用了。” 谢安笑意依然,视线在担忧的刘姝身上停留片刻,开口道:“晚辈谢安,字安石。不知如何婆婆称呼?” 大多数人听到谢安二字,反应多都是震惊,而后便是好奇与讨好,毕竟与名人交往,总是利大于弊。谁料婆婆面部顿时皱成一团,厌恶至极地对刘姝道:“互通姓名的方式那么多,你偏偏挑了我最烦的那种,也算是了不起。女娃你赶紧把他带走,诶呀呀,眼睛痛。” 语毕便眯着眼睛,不想再看见谢安一般,拖着竹篓往峭壁边的草庐走去,就着夜晚摇曳的烛火,自顾自地把药草倒在竹编盘子中,拨拉开来,要拣择了。 望着脾气古怪的婆婆,谢安面上笑意不减半分,甚是无辜地对同样无奈的刘姝挑眉。 刘姝叹口气,走到谢安身旁轻声道:“婆婆住在这十余年,向来说的都是,她无名无姓,想叫就叫婆婆。家人,过往,都没听她提起过。病人来了就医,医好了就赶走,什么都不收,我也就是偶尔送些吃的和布。她不想听的话,一概都会当作风的。” 谢安点点头道:“我看过了,这病人是敌军无误,军衔还不低。当着婆婆的面,我可以不动手。快些说与婆婆说了,我们赶紧回吧?” 刘姝回头看向婆婆系在草庐边的马,犹豫半晌道:“我们现在有两匹马了,婆婆一匹,我们共乘一匹,这样好吗?” 谢安点头,又问:“你打算怎么说动她?” 刘姝无奈扶额,思忖片刻道:“药煎好了,婆婆会喂的。这么大半天,她体力剩多少还难说,路上若是不舒服要休息就麻烦了。我和婆婆晚上并未进食,想来你也没吃吧?我现在弄些粥,我会在这期间说服她,如果顺利,吃过饭我们就上路。” “这期间,我就在外头放哨。准备好,你就到东边刚才的地方找我。” “好。” “留心所有铁器的位置,提防那人醒来拿武器伤人。” “好。” 望着谢安身影没入黑暗,刘姝进木屋看了看病人,将被子帮人重新盖好,站在床边忧思忡忡。 人在生老死面前,平等地毫无反抗之力,唯独疾病面前,还能够站在一起,同仇敌忾。 但人活着却有立场,这立场逼迫所有人,要兵刃相见,要彼此为敌。 “说来可笑,碍着八王之乱,昏晕无能帝王后代争权夺利,将苍生陷入火海,不然哪有什么北国南国,华夏子民,几百年前,本就是一家。 “在我们离开前,你千万别醒,不然,我不知该怎么对你。 “而如果我们放过你,我们又会有什么下场?” 刘姝喃喃自语毕,却见婆婆端着热乎的药汤推门而入,提着她肘间袖子将人从床边提溜开,嫌弃道:“马还你了,快跟那男娃回去吧。” 一汤匙药灌入微闭的薄唇,入喉不知多少,却顺着唇缝溢了七七八八。婆婆却不厌其烦,将洒出的汁液用汤匙接了,塞回原处。 刘姝深吸一口气,对婆婆道:“婆婆,安石确实是来接我的,因为宜城外发现敌军踪迹,巡逻队也没按时回城。为了保护百姓,城门已经关了。现在城外很危险,跟我们一起回城吧。” 婆婆嗯一声,继续喂昏迷不醒的男人药,手上工夫没停过。 刘姝又是劝道:“婆婆,今日来找您,没等开口,您就借了我的马采药去了。现在我便将来意说了:我哥哥刘惔,您见过的,在建康求了功名,母亲要我搬去建康,田已经卖出,宅院也找到了新主人,只剩下估价,等到宅院卖了,我不日就要彻底离开宜城。 “我知道您不想离开草庐进城。我劝也劝了十来年,您坚持也坚持了十来年。我此番希望您进城,是希望您能衣食无虞,我也好安心离开。但是现下,城外危险,我希望您就听我一次,跟我们回去吧,等城外安全了再回来,好吗?” 字字惊情,话到尽头,居然已带哽咽。 婆婆这才停了喂药的手,回头看了一眼刘姝,烛光照着,眼眶盈盈水波。 对视只是一瞬,婆婆扭头继续喂药,刘姝正想再劝,却听见一声叹息:“所以我叫你回去嘛。 “你个女娃,才十八,婚没结过,娃没生过,成天儿就知道替你那倒霉哥哥算账,受制于他人评判,应付东家长西家短,没一天为自己活过,所以你栽在这会很可惜。老婆子我快六十,什么都经历过,早已看淡生死,就等着两眼一闭不用再睁,享福去了。” “但是婆婆,我希望您是安然睡在床上仙去,不是在战乱中……” 婆婆直咂嘴:“你说城外危险,你就具体说说,危险在何处?” 刘姝一怔,迅速回答:“被敌人抓到,即刻丧命,若被俘虏,则会被发配奴籍带回北方为牛为马;若是女子,年轻者少不了被糟蹋,被充妓,一生再无希望可言。” 婆婆嗯道:“你知道,你还不快走? “那男娃,知道城外危险,也要出来找你,说明你对他很重要;城门关还出来,那他也一定有让城门打开的方法。若是我,人都找找了,可不会等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婆子,直接把你带到安全地方,让其他人自生自灭。所以说,一定是你不肯走,在等我。现在我已经告诉你我不会走,你去找他,回去吧。” 刘姝咬牙道:“若是我告诉你,你救的人,很可能已经截杀了军队信使七人呢?” 婆婆短促地笑一声道:“你尚且有敌友之辨,因为情况很可能会对你不利;我听到死讯,会想的只是已经死了七个,这个不能再死,起码不能死在我眼前,死因不能是我没全力救。” 有个声音执拗地喊:“婆婆!” 最后一汤匙喂进嘴里,婆婆又将被子掀开号脉。脉号完,自言自语一般道:“快醒了。” 语毕径自端起药碗,出了木屋,留刘姝和男人在房里。 刘姝看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还袒着半截身子的男人,将被子又盖回。桌上烛火刚要熄,却又看了一眼男人,放弃吹灭,关好门窗退出。 走到草庐边开口想再劝,却见婆婆坐在石桌旁,烛火摇曳下写着什么东西。 不待她开口,婆婆却是吩咐道:“我饿了,你去煮粥罢,吃完饭,你把这个带上回城,我此生就再无遗憾了。” 一锅白粥,加了荇菜绿豆,又添蜂蜜,熬得稀烂。 三人围坐在峭壁下,刘姝端着碗强迫自己喝下去,谢安边喝边左右看看,唯独婆婆喝得唏哩呼噜,将粥喝出品尝绝世佳肴的惬意。 在这舒服的呼噜中,谢安夸起来:“不得不说,婆婆地方选得好。若不是靠近百步以内,从外头小路望,很难发现这里的火光;峭壁也够高,就算从上头看见什么,只会当作萤火,就算不这么以为,跳下来想一探究竟也只会被摔死吧。” 婆婆没好气地瞅他一眼,给自己添粥:“所以能找到这里的人,要么机缘巧合撞进来,要么不是第一次来。” 谢安听完轻轻点头,一顿饭再悄无声息。 待刘姝将锅碗并煎药陶罐洗净,原物放回,却见婆婆趴在石桌上,鼾声如雷,手中毛笔都未放下,墨茵了一掌。脑袋旁却放着一个打开的匣子,匣中纸张数叠,乍看尽是药方。 一夜里尽在赶她走的婆婆,突然叫住她,原来是要托付其生平所学。 意识到这一点,刘姝跟谢安说的时候,双眼婆娑。 谢安将婆婆抱回草庐榻间,看着刘姝帮忙照顾,站在一旁笑着轻声安慰道:“婆婆不是要留你住,那就住一夜吧。我会在外头放哨,你安心睡,醒来拿上药方跟我回城就是了。” “可这样,我就将你置于危险境地,我……” “我方才夸婆婆地址选得好,是真心实意。若是将草庐当作城市来守,守城最忌讳腹背受敌,可你看,如今四方视线被遮蔽,不必担心被发现,只有东西一条水道可供通行,敌人从东来,只需要向西跑,不必担心埋伏,反之亦然。我既然让你安心睡,就是有把握,你休息便是,我会守着的。” 不待刘姝阻止,谢安又道:“但你得答应我,等药方到手,我们可以留一匹马给婆婆,而你必须跟我回城,好吗?” 望着谢安坚定眼神,刘姝点了头:“多谢。” 谢安却笑起来:“是我该谢你才对。” “为何?” “向来都是别人求我办事,我还得烦恼接与不接,在你这却得我求你驱策。好容易派上用场一回,安石简直快喜不自胜了。” 刘姝哭笑不得:“你怎么总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因为我说过会保护你安全回宜城,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且看看,我做不做得到。” 草庐灯歇,独木屋内烛光摇荡。 谢安坐在木屋外,望着地上窗棂透出的影子,守了一夜。 星移斗转,风拂山谷,溪水潺潺,世间万物俱籁,沉入无尽的黑夜。 直至曙光乍现,鸟声清脆,树林徐徐,随山风波荡漾开;日光映谷,将沆砀揭开,峭壁劈开明暗,黑白于世分断,便是在这般奇景中,陡然生出安宁的余裕来。 发间眉梢尽是寒露的男人,从地上坐起,确认过病人还在床上,徐徐伸着懒腰,忽然就想起宜城都尉王治,字久宁。 起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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