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 在绣坊吃过午饭,刘姝对着账簿发呆好一阵子,才被文茵唤回神,转而问:“怎么了?” 文茵奉着茶,絮絮道:“不然,咱还是卖给费家吧。钱少是少些,好处在于打包卖了,总比零星散货省心,咱们也好早点回建康,把钱交给老夫人不是。” 她这是替她把话说了。 清楚这层,刘姝笑起来:“确实,现在当紧的是出手,少五十两,时间又不知要耗费多久。当时我该答应的,可现在若是登门,价格就差了一百两。一百两,够普通人家两代生活一辈子了,但是放在建康,怕是不够兄长应酬两三年的……” 文茵只得叹口气:“建康哪家人家不是挥金如土,大公子又要混在世家里头,两三年未必都够数。此处田亩卖了,不还得在建康置地不是。” “桑树一百棵随绣坊处理,宅子变卖也是小事情,一百五十亩田才最棘手。”刘姝揉额头道,“按照一名男子耕五十亩来算,咱家持有的不算多,有田的看不上,但也不算少,普通人购置顶天不过二十亩。怕是少不了零出,这么说来,半个月恐怕都不够用……也不知建康哥哥那里够不够应酬的。” “就算不够应酬,大公子最好还是能想法子撑一阵吧。叫您一位女郎来回往返几趟才行?跑这一趟路上平安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遇上匪徒,别说银子,您安危都是问题。”文茵不服气道,“老爷当年不也没让他跑去建康搏功名不是。” 刘姝笑着安抚道:“都回来几日了,还在后怕?” 文茵直摇头:“也不是我说您。去时急着去,穿着男子行头,也就是能白日里糊弄一下罢。回来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可您身边多多少少还是有个男子护着好。” “你也来替我操心婚事啊?” “其实我原先觉得周公子不错,老实本分,吃苦耐劳,出身也跟您门当户对,现在也要在宜城安定下来,若是嫁过去,也只需要侍奉婆婆。要是能入赘,那更好啦,将来小少爷还跟您姓!但是呢……” 文茵瞅着刘姝含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话就停到半截,不继续说了。 刘姝一手支着脑袋,将那话重复一次:“但是?” 文茵嘟起嘴巴,仿佛在思索该不该说,眼睛滴溜溜转过两圈,最后还是一跺脚道:“跟谢公子比起来,远远不够看了。” 刘姝忍俊不禁,吃吃笑着:“文茵也是大姑娘了呀。” 文茵一跺脚急道:“小姐!我是在说你啊!” “说我就更使不得了。”刘姝笑着摇头,思绪婉婉而来,“你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了哥哥,在建康到处奔走,被乌衣巷王府拒了三回的事吗。” “当然!我就怀疑那些下人压根没把拜贴送到,才找了理由推辞吧。”文茵义愤道。 “王濛是王家嫡系子弟,将哥哥引以为知己,他在建康时报上哥哥姓名,想见就能见到;但王羲之只是王家旁系,非亲非故,见一次难如登天。谢安之于谢家,恰巧是王濛那般待遇。公主他不想要,皇室就得看他脸色,不能硬塞。换做是旁的寒门子弟,直接就赐婚书了,哪容得公主受气。” 刘姝抚着账簿,笑容越发淡了下来。 “刘家也就是在宜城略有薄名,出了这地界谁能认识。能与他相识已然是运气临门,看看周游,临头的大问题只需要他三两句话就能解决,在建康尚且有他谢家的名头在,可出了建康依然说话算话……这人到底是何等能耐,有多高不可攀,肖想一分都算僭越。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提提,以后不许再谈。” 文茵辩解道:“可是小姐,你不觉得谢公子……” 刘姝抬眼望去,隐约的威压叫她噤声,不情不愿低下头。 刘姝掂着账簿,望着正午日头,浅笑道:“文茵,帮我去跟费家送一送拜贴,就说我午时三刻前去拜访。” 文茵应了,又问:“那价格怎么办?” “就由小姐我来想想办法,把价格抬到三百二十两,出手了吧。”刘姝抚着账簿缓缓道,“你说得对,我们最好不要为了钱的事情来回跑,哥哥那边急用钱,春耕之事迫在眉睫,我们得尽早出手。” 程序走过一遭,刘姝在费府门前下车时,忽然看到门前另有一副车马。隐隐觉着眼熟,随管事步入费府之时,却在大堂看到家主费清,正在招待一位贵客:周身黑衫端得贵重,又显出刚正不阿的派头,剑眉星目,气势沉稳,连发冠都一丝不苟梳得齐整,像是刻上去的。 在她登堂之时,那人也恰巧望了过来,她便由此认出那人是谁。 程谭,字言璋,年二十五。 去年秋季新上任的宜城太守,以法为本,上任后迅速雷霆手段肃清本地不正之风,尽管是寒门出身,乡绅见了都得敬三分。 她见过一次,因为这位偏爱民生,政务处理完,就喜欢在城里四处转悠排忧解难。在除夕前还到绣坊视察过一番,板板正正地说了一堆祝词,与其人严苛风评形成鲜明对比,印象怪好的。 可是,他怎么会在费家呢? 见她来,程谭起身拱手,鬓发斑白的费清也跟着起身,虚礼一番:“这不是小姝么,今日特地来此,可是有事相商?” “程太守,费公。”刘姝拜过,才徐徐开口,“晚辈冒昧拜访,希望没有打扰二位议事了。” “小姝这是哪里的话。”费清慈祥笑道,把人请在位上,三人都重新坐下,才继续道,“你从建康回来有几日了,我一直想见见你,却忙于杂事抽不开身。好巧你今日来,正好问一问:听说你要变卖家产,怎么,真长可是在建康出事了?” 年逾半百商场历练半生的老人,判断力果然不俗。 将波折压下,刘姝笑道:“建康确实有事发生,只是好事。哥哥在修禊日拔得头筹,不日就要获得官职,母亲托我回来处理家产,此后就定居建康了。” 费清捋捋胡子笑道:“我便说,真长迟早要出仕的。今年也恰到你们赌约第三年,正正好好。那你家宅田,预备怎么处理?” “晚辈今日前来拜访,正是为了此事。”刘姝婉言道,“我预备将桑树百棵兼绣坊一起卖掉,其余一百五十亩地和刘宅也分开处置,越快卖出,我越快返回建康,就不再回来了。” 费清听完,表情些许感伤道:“你父母带你兄妹二人来到宜城,好像就在昨日。可转眼间,你父亲去世五年,真长在建康站稳脚,你也该出嫁了。” 刘姝温柔笑着,没有言语。 胡子捻来捻去,费清叹口气道:“当年就是我把田地卖给你父亲的,今日便由我收回罢。刘家名下的绣坊和田亩,小姝,你开个价。” 本压了一堆说辞,被这番感慨乱了片刻阵脚,刘姝还是立刻回答:“绣坊带桑树一百棵,另有今年预定两个月的订单在,工具折旧过后,统共按照四百两计,但我急着出手,最低可以让到三百二十两;良田一百五十亩,每亩二两,合计三百两,但我着急出手,今年税可担一半做成本,故而出手价是二百二十两。若是能一齐出手,我再让到五百二十两。” 现银五百二十两,临着春耕雇人种田的时节,谁家都不好拿出手。 这价格对宜城的谁而言,都不会是小数目。 她就是顾虑这些,才总想再等等报价,但价格不能再低:在建康购置田地成本更加高昂,哥哥正式拥有职位前暂时没有新收入,还要承担建康人情往来的花销,就很难维持生计了。 价格报在当堂,刘姝脊背挺直,不想让气势输掉。 费清听过价格,思忖一阵,目光炯炯望来,倒是含笑:“小姝长大了。” “就当是提前作为一家主母持家了。”刘姝也是笑着应道。 大堂安静片刻,费清唤管家道:“去拿五百七十两来。” 管家片刻就将银两拿回堂中,当着三人面验了真伪,称了重量,分毫不差,才装进匣子里,送到费清手旁。 费清持着匣子,慢悠悠对刘姝道:“当着程太守的面,银五百七十两分文不差,现在给你;一会儿你走时,我叫管家随你去府上拿地契可好?” 天下没有白来的便宜,另外多让的这五十两,让的是什么? 刘姝站起身拱手道:“五百二十两即可,多了,小姝也受不起。” 费清呵呵笑着捋把胡须:“当我不知道吗,昨日小儿去你绣坊,开口就是三百两。我先替小儿跟你陪个不是,绣坊织品我夫人一向很是喜欢,小儿也是为了给她做生辰贺礼,开价不够公道。绣坊,我可以给到三百五十两,田亩就按你的,算做二百二十两,合计五百七十两。你诚心出,我诚心要。钱货两讫,就这样。” 匣子被缓缓放在桌面,推到她面前。 最关键的事情处理完,甚至还让了许多,结果可观。刘姝心底松了口气,却隐约觉得顺利得有些蹊跷。 但事情还能更蹊跷一些。 一旁沉默许久的程谭开口道:“既然要定居建康,你家宅子打算如何处置?” 刘姝施礼后道:“也预备出手了。” 程谭微微点头道:“刚好我下月要把家人接来宜城住。我家人多,府衙不够住,现盖也来不及,就打算另寻宅院。若是女郎有意,可以先开价,好让我考虑一下。” 黄昏时分,刘姝送别费府管家,坐在自家大堂,望着屋内的一草一木,笔纸搁在手边,许久没能计算出来。 田地绣坊都有市场价,可她家值多少钱呢? 当年买了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盖,草房换木屋,用了三年才落成全貌。 现在再看,在父亲规划下,刘宅竟然算是宜城一等一的好宅子,都能被人惦记一下了。 晚饭时分,谢安踏进前堂,看见的便是刘姝怅然若失的模样。 菜纷纷被端在台面,谢安拿起筷子,人也没动一下。 男人旁若无人夹菜吃了几口,才问起来:“怎么了?” 刘姝后知后觉端起碗,但捧在手里,许久没动作。再动却自言自语似的:“绣坊和地都顺利卖出去了,甚至还给我让了五十两银。” 谢安不觉如何似的点头:“是吗,恭喜。” “周游如果要买田,我跟费公说过,他答应我会以同样价格转让一点……这么说来,我这趟回来,最主要的事便处理完了。剩下宅子,得想想怎么处置了。” 刘姝慢慢思考着,动起筷子,喂在口中也食不知味,没精打采。 男人看着这般情景,抿了抿唇道:“是卖不出去吗?” “不。宅子好卖,是我该想想屋里细软怎么处置。家仆,若是愿意可以随我走,不愿意可以留下;书同一些细软随我一起走,得请个镖师护送吧……” 刘姝越说,语气越低沉,竟是饭都吃不下了。 谢安只好说:“届时我也同你一起回建康。” 刘姝才有些反应,惊讶道:“公子的事办完了?” “……”咬了咬牙,谢安才能维持风度,“对。你一位女郎千里跋涉多少有些危险,我也顺路护送一下。” “多谢公子。”刘姝客气道。 “……” 男人倒轻轻吸口气,才能把话憋在心里,不发作出来。 晚饭无声用过,谢安说去书房阅读。刘姝规划好打包方法,唤文茵去做,自己倒是回到后院,坐在树下发呆。 坑还在树旁,除却她祸害过的一坛,酒还有五坛。 怎么办,也千里迢迢带去建康吗? 刘姝把昨夜霍霍过的那坛放在桌上,掀开红封,半坛在灯火映照下,盈着云云水波,闻也叫人微醺。 当年父亲为她封的六坛,现在…… 刘姝想了片刻,去水房打了井水,灌入半坛。 灯火照去,竟然像是一坛满的。 虽然不知道将来哪位客人要喝到,还是容我先过了母亲那关。 刘姝双手合十对酒坛祈祷,接着闻闻酒气,感觉味道倒也没那么遭。 尝一口,嗯,辣味大大降低,全是苦和涩,甜约莫是井水带的。 不知为何,酒越喝越多,人越喝越精神。 等到月上三竿,谢安从书房出来,又看到人趴在桌上,酒坛放在一旁,气息馥郁地蔓延周遭。 仔细瞧过去,树下还有五坛被拎出来排排坐,好像有谁打包带走之前,酒坛里掉进一个耗子,不醉不休。 男人无言片刻,还是坐在前日的位置,轻声唤她:“小姝。” 这一回,人醒得很快,但没了站起身招待他的力气,一手撑在颈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干嘛?” “这回又为什么喝酒?今日一坛,明日一坛,你快都喝光了。” “给我喝也是喝嘛。来,请你喝。” 酒被规规整整倒在碗里,谢安瞧她一眼,没有动。 刘姝蹙眉道:“是不比建康的酒好,但也没那么遭吧?” “先说,你为什么喝酒?” “不为什么。想着要把酒千里迢迢带到建康,还不如就在这喝光。反正知道有这酒的人,也没几个,就当从来没有过。” 刘姝捧起坛子要往嘴边放,手上忽然一轻,坛子被男人轻轻松松单手拎了放在一旁,盖了红封。 抢了酒依然不觉如何,嘴上偏执地问:“为什么喝酒?” 刘姝这才扁了嘴,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委屈:“当日,你救我哥时,跟我说,你要的报酬,是我和我哥的忠诚,对么。” 谢安闭了闭眼,回道:“对。” “那我问你一件事,你也要如实回答我。” “什么?” “你现在对我好,是不是为了,将来把我送给别人时候,我也要对你毫无怨言,感恩戴德?” 一席话问得男人愣在当场,发问的人却是支着脑袋的手越发无力,很快趴回桌子上。 谢安望着她沉睡般的侧颜,想笑,笑不出来。 酝酿半天,话说出口,郁闷带苦涩,尽数落在地上。 “我说是那么说,也只为了让你放心,我跟你要过什么? “你知道我对你好,猜我对你图谋不轨,却觉得我要把你当成礼物送给别人? “你为何独独不说我图的是你?你是想不到,还是不敢想?” 人呼吸均匀,安安稳稳睡着,纵他有多少无奈,完全听不到。 叫文茵,文茵也不知道又去了哪里。谢安看了片刻,干脆还是把她抱在怀里,送回床上。 脱了鞋,盖了被子,把微乱的发丝拨到脑后,人又看了半天,才走出门去,把门带上。 却不见本该睡着的人,赫然睁开眼睛,望着帷帐,咬紧嘴唇。 一夜不知如何过去,清晨起床,刘姝神思恍惚,到前堂时早饭未备好,却见谢安站在那里,早就在等她一样。 平常的早不知为何堵在齿间,抿着嘴唇,说不出口。望进男人沉静眼眸中,眼神更是挪开,无限慌张。 男人轻叹口气道:“还记得昨夜你说了什么吗?” 刘姝咬咬牙坚决道:“不记得了。” 男人毫不意外地轻笑出声,望着她道:“你昨夜问我,我是不是要把你送给别人。现在,我没喝酒,想必你也清醒了。我现在清楚地回答你,不会。能放心了吗?” 刘姝瞧他一眼,随着点头的动作,脸恨不得埋进地里。 谢安望着她,轻叹口气:“我现在得出趟门,不知何时回来,早饭你就自己吃吧。若有急事不好处理,到宜城太守府来找我。” 望着刘姝无措的眼睛,又是浅笑道:“我会尽早回来,因为,我们一定,还有别的事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刘姝默默把人送到府门,却见秉文已经带着两匹马候在门口。 谢安利落上马,望着她好一阵,神情似笑非笑。 “等我回来。” 马蹄随鞭子挥下,飞快踏入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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