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 1）

从工作室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落日浓艶，像介于粉与橘之间的油画颜料。

时霭和岑绎西步行回家，到小区，先去驿站拿快递。七八个包裹，全是岑绎西网购的。等回了家，一一拆开，家居服、拖鞋、帽子、马克杯和电动牙刷……都是情侣款。

时霭拆到最后，不由失笑。

“笑什么？”岑绎西蹲在她旁边，明知故问。

“拆出一对，一对，又一对。”

“多好，大家成双成对的，谁也不冷落谁。”

时霭废话文学，岑绎西和她讲冷笑话。

她这才有了一种做一对夫妻的实感。或许岑绎西更热衷营造仪式感，又不失生活气息。

“走，让它们摆在一起。”

岑绎西把渔夫帽罩她头上，男款自己也戴上，姜黄墨蓝两顶，标签也未剪，然后拉着时霭去卫浴间放牙刷，去料理台摆马克杯，致力于让家里每个角落，都有一对夫妻生活的痕迹。

“喜欢吗？”男人笑问她。

“嗯。”时霭点头。

“怕你不同意，偷偷买的，好让你尽早习惯一下。”

“喜欢的。”时霭说。

多巧，他的品味和审美，和她不谋而合。

哪会不喜欢呢？

岑绎西捧起时霭的脸，就在她的鼻尖落下一个吻，继续往下，宽宽的帽檐撞在一起，让气氛瞬即变得有些傻气。笑意在时霭脸上蔓生，伸手摘了他头上的帽子，岑绎西很快效仿，也摘掉她的，这回畅通无阻，撷住她饱满菱红的唇。

好半晌，岑绎西才放开她，呼吸流连，他犹有不舍地说：“以后咱们一起挑。”

晚饭是自己在家做的。

时霭之前在网上买的肥汁米线，从出租屋带过来的，岑绎西特意要煮来吃。煮好的肥汁米线汤头浓郁，酸鲜开胃，窝两颗煎好的荷包蛋、鲜嫩的小白菜，再配两个响铃卷，大功告成。

时霭用的专煮面食的珐琅锅，煮好直接端出去，岑绎西拿来两个碗，两个人一起吃。

明明只是个快餐速食，他表现得很期待，笑说国外很难买到这些，国内的速食品好恐怖，居然更新迭代到这种地步了。

“味道怎么样？”时霭问他。

“唔，这个响铃卷不错，吸饱汤汁，很入味。”岑绎西说。

时霭狠狠点头表示赞同：“太饿或者太忙的时候，偶尔吃一次，会感觉特别满足。”

岑绎西轻笑。

不知不觉，夜色渐浓。

岑绎西在厨房洗碗，时霭听到淅沥雨声，又下雨了？她忙跑去阳台收衣服，一眨眼的功夫，倾盆大雨砸下来，楼厦间电闪雷鸣。时霭抱着衣服跑进来，岑绎西担心她受凉，让她快去洗澡。

时霭点点头。

进卧室，叠好收进来的干净衣物，放进衣柜，才拿睡衣去卫浴间。

目光无意扫过床头柜，一顿，上面不知何时摆了一个相框，凑近看，相框里裱着一张照片——当初岑绎西毕业的时候，她固执地要找他拍的一张合照。

大学四年，同窗两载，有且仅有一张的合照。

在她的宿舍楼附近，绿铁网的篮球场外，岑绎西穿着学士服，她手脚僵硬站在一旁。倘若细看，她表情算不上好，勉强上扬的唇角，眼眶却是微红。

预兆着离别的氛围，这张照片把太多难过定格。

后来的时霭经常想，她表情好丑，情绪都写脸上，她应该表现得更完美一点，该让唯一一张合照镌刻在美好。

时霭咬了咬唇，这是他单独洗出来的？

沉默顷刻，她把相框放回了原位。

洗澡的时候时霭满脑子都是这件事，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更多的是怅然若失。这张合照，居然以这样一种契机出现在这里。

岑绎西洗完碗进卧室的时候，时霭正抱膝坐在床前发呆。下巴搁在膝头，对着床头柜的方向，若有所思。

“洗完了？”他出声问，目光无声落在相框上。

时霭收回思绪，轻轻点头。

岑绎西的视线扫过她光裸的双腿，夏季睡衣，棉质宽松短裤，不由提醒：“把被子盖好。外边下大雨，夜里气温骤降，挺冷的，小心感冒。”

“哦，好。”时霭依言拉开被子盖到腰腹，“你快去洗澡吧。”

岑绎西颔首，拿睡衣去浴室。

等他洗完澡出来，时霭又在发呆。

岑绎西笑笑，好整以暇地唤她：“霭霭。”

时霭瞬即回神。

显然易见，她对这个亲密称呼还没脱敏。

岑绎西坐上床沿，从床头柜上取下手机，说：“时老师不是答应要教我打游戏吗，现在有空吗？”

时霭说：“你先打开游戏。”

岑绎西依言打开了《灵梦》，登录账号，进入游戏后，稍显疑惑“嗯？”了一声，问为什么操作不了。

时霭在他侧面，看不太清手机屏幕，不由自主裹着被子蠕动着靠过来，岑绎西见状，溢出一声笑，伸出一只手臂把人捞抱到身上，靠上床头，双臂绕过怀里的人，下巴搁在她的颈侧，举着手机给时霭瞧。

这要怎么教？男人的呼吸落在鬓角耳廓，时霭胸脯起伏了下，心跳跃跃，但却面不改色指了指屏幕。

“你应该是卡bu穿模了。”

“所以?”

“退出重登啦。”

岑绎西笑：“原来如此。”

重新又登录一遍，游戏主界面终于恢复正常。他点击任务栏，说第三章主线还差一点收尾。时霭看了看章节名，微顿，然后又看向他正操作的人物，流金般如瀑长发，双目系着纯白菱带，是开服的老角色海蒂。

她是一位盲女，这一章节也恰恰是围绕她展开的，名字叫做：盲女的秘密。

“你抽她了？”时霭问。

“运气好，新手池十连出货。”

“……欧狗别秀。”

岑绎西短促笑了声，操作着海蒂过剧情，换箱庭地图，打怪，看逐愈晦涩的文案对话。

时霭在一边悄悄瞧他反应，心头惴惴，又隐隐期待。

进入短片pv时，画面一暗，盲女置身无边的混沌虚空，周遭皆是稠黑，她虔诚仰头，眼带飘飞，双手作祷告状。黑暗里突然凿下一束光，流光如萤，绵延成线，掠过她的指尖。逐渐凝成透明的少年形体，和他犹带笑意的脸。当他投下悲悯的目光，盲女似乎捕捉到了光，也遇到了神明。

又恢复了对话，是一段剧情旁白，和盲女自白。

“盲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谒见神，自此看见了光。

他是浮光的化身，是笑容清透烂漫的少年，是救世主，也是以卑劣的我之爱肖想神之爱，意欲亵渎神明的、罪恶的秘密。”

“我想问一问时老师。”岑绎西顿了顿，敛下眼轻问，“这一段是谁写的？”

时霭眼睫轻颤，说：“我。”

他虚心请教：“我之爱，为什么是卑劣的，是亵渎？”

“因为相对于无私、利他、普度众生的神的爱，盲女只想得到他的目光垂怜，并只为她一个人停留。”

人的爱，是自私，是占有，是排他性。

岑绎西又问：“怎么想到构思这样一个人物的？”

时霭回答得很官方：“剧情需要。”

“我是指创作灵感。”

“……”

如果是最初创作的心路历程……

时霭抬眼，看了看岑绎西。

—— 你大概不知道，在我晦暗无光的青春里，我怎样把你奉为神，做你最忠诚的信徒，脚步不歇地去追逐你。

岑绎西垂眸，撞入她的目光，无声胶着。

无言的沉默在空气酵生。

“去除艺术性的包装和加工的话，灵感来源只是一段很普通的，少女心事？”时霭嗓音逐愈艰涩。

岑绎西作洗耳恭听状，表现得很有兴趣。

时霭只好举重若轻地继续说：“群策群力，很多时候文案策划不是一个人的成果，我虽然是这一章的主笔，少女心事，也不是具体到某一个人的少女心事，可以是大家构想出来的故事缩影，人物形象……比如，偷偷喜欢，暗恋，爱而不得，肖想一个遥不可及的人……”

岑绎西陷入长久的缄默。

时霭惴惴不安，不解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良久，手机无声陷落床褥，男人的双臂悄无声息地收紧，紧紧将她箍在了怀里。

“你怎么了？”时霭低问。

他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锋，“不问问我突然多出来的相框？”

时霭稍有一怔：“……那张照片，我好难看。”

“哪里难看了？”岑绎西喑声反驳。

倒不如说，他才读懂照片里，那时她的情绪。

他翻找出那一张照片的时候，慢慢回想起那一天的篮球场，似乎有一场篮球赛，篮球撞击球框发出的哐当作响声，进球后如潮的掌声和喝彩声，少女平静无波的一句话。

他不由猜测，那天被此起彼伏的人声淹没，她说的后半句，他没听到的后半句，是不是我喜欢你。

岑绎西的嗓音很轻，似有遗憾，“我把大学四年的照片都找了，结果只翻到这一张。我和你居然只有一张合照。”

时霭默然不言。

岑绎西说：“以后会有的。”

他想把少女心事都读懂，遗憾都弥补回来，亲自去解开这个尘封在岁月里的秘密。

“没事儿。”时霭轻轻按住他的手臂，轻描淡写地笑讲，“我很满足现在。”

“只是现在吗？你也太容易满足了吧。”岑绎西哼声，掐了下她的腰腹。

时霭往后瑟缩了下，衣领悄然滑落寸许，隐隐露出纹身。岑绎西敛下的目光流连，忍不住，吮咬了一口。

“纹身哪里纹的？”他低着呼吸问。

时霭还在犹疑，岑绎西气定神闲地提醒：“故事交换。”

“高考完的暑假，在江城大学的后街有一家纹身店。”时霭言简意赅，轻描淡写。

岑绎西呼吸一轻：“这么早？”

“嗯。”时霭说，“那家店应该不在了。”

“该你了？”时霭平静反问。

岑绎西稍顿：“好。”

“我之所以决定出国，因为是你点醒我，我更适合做音乐。或许对于你来说是无心的一句话，但对于我来说，这是莫大的鼓舞。因为当时我的情况可能有些糟糕，我甚至一度觉得没人能够理解我……出国后，我觉得我们是好朋友，经常找你聊天，但你从时时回复、到很快就不再联络，我以为你没把我当好朋友。交浅言深，我也不再打扰你。我在想，我如果厚脸皮一点就好了。”

岑绎西自哂地扯了扯唇。

时霭身形一滞。

男人忽然坦诚而直接的剖白，信息点太密，砸得时霭头晕目眩。

她该高兴还是心酸，因为她的一句话，定下剧情走向。他不是她笔下人物，她也不是他人生的主角，这是什么无法解答的悖论。

半晌，她掀了掀唇，情绪纷杂，浮浮沉沉，堵在喉头。

“如果我不说那句话，你就不会走吗？”她低喃，“你迟早还是会的，岑绎西。”

“起码我……”岑绎西深吸一口气。

我不会立马考虑出国，不会匆匆离别，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会捕捉到关于你的蛛丝马迹。

我们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际遇，我或许也会，被你吸引，喜欢上你。

“我会好好考虑一个女生的心情。”岑绎西郑重地说，“好好道别，好好聊近况，好好关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