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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霭还没走出办公楼,透过玻璃大门就看到外面电梯口站着的岑绎西。

今天就他一个人,反手拎着一个电脑包,穿一套烟灰色休闲西装,踩一双老爹鞋,一只手插裤兜里,站在入口处格外惹眼。

他扬眉喊她:“终于逮到你下班了,快出来。”

帮忙叫人的同事跟时霭一块儿出来的,悄声低问时霭:“你男朋友啊?”

时霭摇摇头:“大学同学,现在和楼上有业务合作。”

“现在来找你干嘛?”

“蹭饭卡?”

同事扑哧一笑。

岑绎西走过来,和时霭同事说谢谢,然后淡笑点头:“对,久闻幻光食堂大名,蹭蹭老熟人的饭不为过吧。”

时霭同事长“哦”一声,摆摆手,“那你们吃好喝好啊,哈哈。”

时霭带着岑绎西去食堂所在楼层。正是饭点,食堂里人满为患,一团喧闹熙攘,时霭问岑绎西想吃什么。

岑绎西问:“充饭卡的地儿在哪?”

时霭:“嗯?”

岑绎西下巴一抬,说得理直气壮,“看你不情不愿的,咱冲点钱进去,硬气蹭饭。”

时霭张了张口:“我没有不情不愿……刚刚在开会,才看到消息。”

“行,原谅你了。”岑绎西眉梢轻扬,“有什么好吃的,推荐一下?”

时霭问他爱不爱吃东北菜,这里有个东北菜的窗口锅包肉做得地道。

岑绎西点点头:“客随主便。”

除了锅包肉,时霭还点了排骨炖豆角、拔丝地瓜、大拉皮和地三鲜,两碗米饭,特意点的小炒菜,拿号后时霭在原地等待,让岑绎西先去找个位置占座。

岑绎西刚找了个空位置,把电脑包放下,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个不停,他拿起来一看,是老爷子的视频通话。

他想了想,还是接通:“喂?老爷子,您这大中午是有什么事?”

岑望今眼刀剜他:“臭小子,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了?你在哪儿,怎么这么吵。”

“在食堂,我正要吃饭呢。”岑绎西拿远手机,镜头晃了一圈身后食堂,“吃了吗您?最近胃口有没有好一点?”

“托你的福,没气死,还凑合活着。”岑望今没好气地哼声,“你不是自己捯饬音乐工作室吗,跑哪儿的食堂吃饭?”

不咸不淡聊了两句,没多久,岑望今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隐隐约约听到颇为熟悉的年轻女声由远及近。

“岑绎西,岑绎西?……岑绎西,餐好了,我一个人拿不过来,可以搭把手吗?……”

岑绎西即刻回:“来了来了,我马上过来。”

岑绎西离开前,对着手机那端解释一句:“我先去吃饭了,等会儿给您回电话啊。”

视频通话旋即挂断。

老人年纪大了,开通话总喜欢免提,乔岚在一边儿剥橘子,什么声音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喊他过去的那姑娘声音是不是特耳熟?”岑望今咂摸一声,仿若发现新大陆。

乔岚点点头,细细回想一遍,唇角盈了笑意:“有点像您隔壁文茜家的姑娘时霭,不过她毕业就申城工作了,我也好久没见过了——”

“可不就是么!”岑望霁拊掌大笑,“那臭小子不也是在申城弄他那破工作室!那小姑娘出息,也考得申大,和他同一个学校,我记着呢,这小姑娘文静懂事,又争气,我记得可清楚呢!”

乔岚好久没见自家公公这么开心了,自己也不由开怀,温声劝道:“您别急,我先旁敲侧击地问问,申城那么大,不一定就是她。而且您也知道岑绎西这小子的臭脾气,油盐不进,就算是和那姑娘有情况,他也不乐意跟家里说的。”

东北菜分量大,岑绎西帮忙把几个菜一一端走,才恍然发觉:“点的是不是有点多?”

“吃不完可以打包。”时霭说。

既然要请客,总不能就真给他随便吃一顿工作餐,而且食堂到底也实惠,花不了几个钱。

岑绎西点点头,拆开筷子坐下吃饭。

没多时,老爷子的电话就又打进来,岑绎西瞥了眼屏幕,熄灭,权当没看见。那端却咄咄不休,手机一直震动个不停。

时霭瞄了眼来电显示,试探问他:“不接吗?”

“接过了,别管他。”岑绎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老头儿,总得让我吃完饭吧。”

“说不定你爷爷有什么急事呢?”时霭顿了顿,“接一下吧。”

岑绎西怨念满满嘀咕着“能有什么急事啊”,心里却早就松动,认命接通。

时霭唇角轻漾,拿余光瞥他,捕捉他又一个不经意间展露的孩子气。

岑绎西:“喂?都说了我在吃饭,您这又有什么急事?”

岑望今开门见山,“你和谁一块儿吃饭?”

“……”

岑绎西很想说“你管得着吗”,念及老人身体,还是让自己心平气和地陈述实情。

“时霭,你认识的,住咱家隔壁。”

“文茜的闺女,我知道我知道。”岑望今喜出望外,“能让她和我说两句吗?”

岑绎西敛了眉,看时霭一眼,回绝:“这不合适,您——”

“咳、咳咳……”老头儿开始抓胸假咳,咳得床板耸动,天翻地覆,岑绎西默了默,拿远了手机,头疼低问时霭,“我家老头儿想和你说两句,你不愿意我就回绝了。”

时霭抬眼,思忖片刻,点头说好。

她对岑老爷子印象一直很好,大多数,他平蔼近人,闲适旷达,每天逛街遛鸟,莳花弄草,在后院里戴着老花镜,读一些奇奇怪怪的关于稗官野史或民俗学的书。

有时候也可爱率真,找岑绎西问你喜欢的那些摇滚乐队为什么要取名飞艇和甲壳虫,都奇怪得要命,那抱怨的语气就像一个天真的小朋友。

时霭总觉得岑绎西身上偶尔冒出的孩子气,便和老爷子如出一辙。

曾经,岑家老爷子悯恤时霭家母女二人不容易,总是明里暗里从中帮衬,修坏掉的灯泡,及时告知街道办的通知,帮忙跑宁文茜的退休金办理……到后来时霭听说,便是老爷子从中叮嘱岑绎西:隔壁的小姑娘考上了和你同一所大学,作为老乡和邻居,你记得在学校多照顾人家。

这么好的老人,宁文茜也时常教诲时霭,岑老爷子心肠热,要对他心怀感恩。

时霭接过电话后,岑望今亲切地喊她小霭,问生活问近况,果不其然,绕不开婚恋情况。

时霭一一作答,乖乖笑应:“我是单身,工作忙,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嗯,一切看缘分……岑绎西和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中午碰见了,顺便一起吃个饭……我们是朋友而已……目前只打算好好工作赚钱,给妈妈买大房子。”

岑望今的语气明显低落下来,却犹不死心的试探问:“我家岑绎西也单着呢,你看——”

“老头儿,别拿自己不当外人!”岑绎西夺走手机,深吸一口气。

“岑绎西你!”

岑望今就不明白,即便两人没情况,试着了解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他除了大学里处了那一段,此后就一直单着,对恋爱的事儿兴趣缺缺。

思及此,他不由厉声问:“我问你,你一直不找,是不是始终忘不了你大学里谈的那个初恋?”

“我挂了。”岑绎西面无表情地挂断通话,懒得再多说一句。

他冲时霭歉意一笑:“对不起,其实那些没边界感的问题你可以敷衍过去的。”

“……啊,不要紧。”时霭笑笑,摇头,蜷起的手指甲划过掌间,细细的疼。

忘不了的初恋,他没否认。

虽说岑绎西从未避而不谈关宜,但他也没有向任何人主动提起过。

那天婚宴现场,时霭时隔多年再见到岑绎西,关宜有男友,却还是忍不住大骂一句他还知道回来?

时霭见证了他们从暧昧、恋爱到分手,作为女人的直觉,时霭觉得关宜那句醉骂有意难平,他们分手得难看,离别也匆匆,至今谁也不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所以,岑绎西呢,他意难平吗?他有放下吗?

时霭将指尖掐进手心,遏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

“吃饭吧。”岑绎西说。

“嗯。”时霭敛了眼。

岑绎西似有心事,两个人埋头默默吃饭,再没多余的对话。

最后剩了不少,时霭找食堂阿姨买打包盒,悉数打包好,笑说晚上带回去和文航吃。

岑绎西点点头,两个人并肩走出食堂,等电梯的时候,电话又打进来。

他敛眼看来电提示,揉了揉额,“今天一个两个的,有完没完,又来。”

这次不是岑望今,而是乔岚。

他思忖再三,微叹着接通:“喂?妈,你跟老爷子说一声,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

乔岚打断他,沉声教训:“岑绎西,有你这么和老人说话的?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明天要做手术,他不想让你担心,瞒着不准我们说,你还这么气他,把一个老人气得心绞痛,你觉得自己很出息是吧?”

岑绎西掀了掀唇,攒紧手机,手背冷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脉络绷显。

“……他现在怎么样了?”顿了顿,又问,“明天要做手术?什么手术?”

“缓下来了,冠状动脉搭桥手术。”乔岚轻轻揉额,语气放缓,“你和时霭这事儿,我本来想过两天再问你,他太开心,自己着急,私下给你打电话问情况了……不管怎么样,你爷爷只想你好,知道吗岑绎西?”

岑绎西“嗯”了声,低问:“明天什么时候手术,我今晚赶回来。”

乔岚:“上午十点半。”

还好来得及。

岑绎西松了口气,挂了乔岚电话,又给工作室打电话,让助理买最快的飞机票。

在这时,时霭出声轻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岑绎西顿了顿,垂眼看她,时霭连忙歉然解释:“我觉得我也有责任,我不该把话说太直白,我不知道他要做手术……有时候,老人只是需要一个念想。”

时霭见他一言不发,微讪:“很唐突是吧?不好意思……你不要太担心啦,会气消的,你快去吧!”

“好。”岑绎西低着嗓子说,“把身份证手机号报给我,帮你买票。”

时霭在微信上和林娜请了假,幸好,她的上司好说话,大方放行,让她回来补请假条就好。

从申城到江城最近的航班在下午两点半,岑绎西开车载着时霭从她公司直奔机场,两个人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带。在候机厅坐下后,岑绎西由衷感谢她:“谢谢你陪着我。”

“我有私心,岑爷爷对我家很好,不想他难受。”时霭直言。

“我知道。”岑绎西笑了下。

时间紧凑,两个人没歇多久,就检票上了飞机。航班抵达江城后,乔岚驱车来接,她在地下停车场看到岑绎西身后跟着的时霭时,愣了愣。

岑绎西拉开车门,让时霭先进去,自己也挨着在后座坐下。

车子驱动,驶出停车场,乔岚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时霭,笑问:“小霭,好久不见,你怎么也回来啦?”

时霭蓦地一顿:“我……”

“听说病了,跟我一起回来看看老爷子。”岑绎西说。

乔岚轻叩方向盘,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好孩子,有心了。”

时霭突然发现事情变得很怪。

她后知后觉,在对方家人眼里,她出现的时机多么怪。

但当时她全然没有多想,愧怍和感恩的心情交杂,或许还有窥见岑绎西的烦闷和同样的愧疚,没多想就跟着一起来了。

从机场到同济医院,再到岑老爷子的病房门前,乔岚让两人先等等。

有护工正出来,她推门进去,笑吟吟对里头说:“爸,你猜猜谁来了?”

“哼。”病房里传来的哼声无比嫌弃,“睡了!大晚上不想看到心烦的东西,给自己添堵。”

乔岚还是温柔似水地笑:“真不见啦?人小姑娘怎么办哟?”

岑望今坐起身:“什么意思?”

岑绎西“滋嘶”一声拉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时霭进去,然后自个儿没骨头似的靠在门边儿,没好气道:“我就站在门口,不碍您眼,但人家推了工作千里迢迢赶回来,你总不能让人吃闭门羹吧。”

岑望今冷着脸不搭理岑绎西。

乔岚默默白他一眼,走过去,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背,把人搡进屋。

岑望今对着时霭却是笑容温蔼,朝她招招手:“辛苦你了,过来让爷爷看看。”

时霭慢慢走上前,微微笑喊:“岑爷爷。”

“小霭越长越出挑咯!”岑望今打量她,似是而非地抱怨,“某人没福气,我也没福气,哎。”

时霭尴尬一笑,有些无所适从。

寒暄几句,许是老人表达欲爆棚,岑望今拉着时霭有一句没一句讲话,句句不离岑绎西,但句句不排遣他,打小报告,讲黑历史,怨气满满,简直就像个老小孩。

“你别看那臭小子人模狗样的,其实性格怪得很,混不吝,狗都嫌!”

“我听说他大多数是您在带,您教出来的,大家都说他性格很好,没有架子,很好说话,您该自豪才是。”

“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一点不懂事。”

“有想法有主见的小孩很好啊,个性自由,不拘一格。”

“哼,那肯定一点都不讨女孩子喜欢。”

“不哦,他在哪里都很受欢迎,很多女孩子喜欢的,也很讲义气,在男孩子之间同样好人缘。”

……

到最后,岑望今还不忘揭短,说他头脑聪明但从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喜欢钻研旁门左道,学单簧管学钢琴,高中又迷上电吉他,导致成绩总是起伏不定,好则年纪前三,坏则擦边考上江城六中,全看状态心情。

乔岚也加入进来,乐呵呵地吐槽,的确,就是一个令人家长和老师又爱又恨的头疼角色。

时霭陪着说话,静静地听,认真作答,甚至是一板一眼地反驳,岑望今不生气,反而笑意愈盛。

直到后来,岑绎西的脸越来越黑,乔岚笑睨他,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忍住。

“行了爸,天晚了,该睡了,明天放松心情做个小手术,他们明天都陪着你,还回来的,有什么话留在明天慢慢说嘛。”

岑望今好久没这么和年轻人絮絮叨叨说过话了,他反复问时霭:“明天还来是吗?好好好。”

“嗯,还来的,您早些睡。”时霭点头。

乔岚看着岑望今睡下,才把岑绎西和时霭送出门。

走廊里,乔岚叮嘱几句,岑绎西说后半夜来换班,乔岚摇头拒绝:“你爸后半夜会来的,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早点来就行。”

她把车钥匙递给岑绎西,说:“你开车把小霭好好送回家,对了小霭,你回来的事和你妈妈讲了吗?”

时霭稍顿,摇了摇头:“没事儿,我有钥匙。”

乔岚点头说好,麻烦你了,明天还要跑一趟。

时霭忙不迭说不要紧的事。

从医院出来,夜色正浓,月光皎淡,整座江城笼在昏朦流涌的灯火里。斑斓浮光自车窗急掠而过,岑绎西开车,送时霭回阳川街。

这一天下来,舟车劳顿,不停地在路上。

时霭脑袋歪在副驾座上,车里流淌着轻音乐,她眼睫半敛,昏昏欲睡。

岑绎西看了她半晌,在一个红绿灯的间隙,调低车载音响的乐声,拿车里常备的风衣外套俯身盖她身上。时霭倏地惊醒,眸光迷迷蒙蒙,毫不设防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时霭有些瓮声瓮气。

“我该不好意思才对,还要你替我哄老人。”岑绎西敛眼看她,温声说,“你继续睡吧,到了我喊你。”

时霭没应声,陪老人说了太多话,真心话,内心深处的话,将心事拆解后不经修饰的话,现在脑子空空,什么想法都无。

她抓着外套,只呆呆怔怔地看着他,目光追随他,眨也不眨。就像一只目光干净纯粹,好奇懵懂的小动物。

岑绎西猝不及防,心脏仿若被蛰了下。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让自己专注开车。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半晌,他出声轻问。

时霭的意识慢慢地回笼,她稍稍坐起来些,脸颊悄然发烫。

岑绎西:“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时霭慢吞吞摇头。

岑绎西:“今天谢谢你。”

时霭:“嗯。”

“我都不知道我有那么多缺点,哦,还有那么多优点。”

时霭身体微滞,垂眼抠手表腕带,不说话。

还好,车载音响里突然换了轻快曲风,可以让时霭将话题掩盖。

“这是什么歌?”

“The Beatles的《When I''''Sixty Four》。”

“披头士?”

“嗯。”岑绎西轻轻颔首,“我很喜欢这首歌,尤其是编曲,里面有单簧管。”

时霭瞬即想起不久前的病房里,岑望今讲起他小时候学单簧管的趣事。

说他刚开始学吹得难听,却浑然不觉,非常忘我,每天吹,家里来一个客人就拿出来吹,美曰才艺表演,实则毒荼每个人的耳朵。

时霭悄悄翘唇,被岑绎西逮个正着,他佯怒说:“就知道你要偷笑,笑什么笑,不许笑。”

时霭抿了唇边的笑意,说:“这首歌很好听,让人心情很好。”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儿。”岑绎西笑了笑,忽然没头没尾地讲起故事。

“我当时十三四岁正中二的时候,在公园第一次听这歌,我试图去想象我64的模样会怎样,会变成什么样的老头儿,在做什么,有没有老伴儿?然而我什么都想不出来。当时公园里是一个弹吉他的酷哥在唱歌,吉他包里只有几个硬币,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听。没一会儿他跑过来揽着我肩膀问,想什么这么入神,在想哪个美眉?我白他一眼,说没有。他继续和我胡乱掰扯,说从现在开始哪个美眉出现在公园,和我一起听这歌,让我就去跟她表白,说跟她结婚……结果邪了门,除了散步遛狗的大爷大妈,硬是一个年轻女人都没出现。”

“时霭,我说。”岑绎西轻叩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要不要和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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