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 煮雪烹茶。大雪对于富贵人家或许是美景,但对于穷人来说,则是一场巨大的灾厄。
整整一个晌午的时间, 雪越下越大,半点没有消散的迹象。渐渐的, 地上也积起了零星的白霜。
江陵月对着掌心哈了口气, 转身去了霍光办公的院子。
她敲了敲门:“阿光, 是我。”
迎面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让江陵月颇感讶异。不过她掩饰得很好,客气道:“子孟他在么?麻烦你转告一下,就说江陵月来找他。”
那男子闻言微低下头:“是, 江祭酒。”
这人认得我?
江陵月抬了抬眉,细想过后也不奇怪。
因为刘彻的安排,霍光这段时间的工作重点放在了几个工厂上。虽然办公还在医校内部, 但是来往的人里面已经有许多生面孔,江陵月不太能记得住。
不过, 几个工厂和她关系匪浅。
霍光手底下的人单方面认识她, 也并不奇怪。
江陵月轻点了下头:“你既然认得我就好办, 麻烦你通报下子孟, 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找他说。”
那人却把门大大敞开:“霍侍中说过, 您若来可以直接进的。”
“这样啊?”江陵月顺势进了办公室, 氤氲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通身寒气立刻消融了不少。
“阿光, 你这里好暖和啊。”
伏案疾书的少年身形一顿, 霎时抬起了头。他面容的骨骼感更深,从前眉宇间青涩的稚气尽数消退,化作了一片沉稳。但看到江陵月后, 他倏然一笑,因面容嬗变产生的距离感顿时消失殆尽。
“燎炉是手底下的人给我点的。”霍光说道:“先前我在平阳郡时,还没体验过这种待遇呢。”
燎炉中,上好的银丝炭正在徐徐燃烧。
霜烬的尽头,火星一明一灭。
“那现在你就能体验上了。”江陵月爽朗地笑了笑。果然,事业对一个人的加持是很明显的。成功担当家国企副总经理的霍光,就是现成的例子。
他不仅有了自己的手下,又定下了“子孟”为字,就连从前甚少言及的平阳郡的少年时代,如今也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起。言谈间沉稳可靠,不是惶恐着怕给她坏事的少年郎了。
江陵月暗暗点头,生出如同老母亲般的自豪感,便听见霍光问:“陵月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下意识道:“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
霍光只是微笑。
江陵月悻悻道:“好吧,我是有事要找你……咱们医校的公账上还剩下多少钱?”
医校的办学资金构成中,刘彻赞助了一大部分。陈阿娇当时也送来了不少钱。虽然本质是为了给江陵月赔罪,但她还是把这些钱充入了学校的公账里面。
“你想要做什么?”霍光一边问着,一边在层层累累的文件中翻出账本来:“从医校建立那天算起,一共花用了十四万五千多钱,还剩下五百六十万多钱。”
“还剩这么多?”
江陵月知道,办学校是个烧钱的活。尤其是她给诸位先生开了高工资,又包了百来位学生的食宿,开销定然不会小。
但她没料到,刘彻和陈阿娇实在给得太多了,以至于短时间内根本挥霍不完。
既然如此,江陵月顿时放下心来:“那剩下的钱要组织一次义诊就绰绰有余了。”
“义诊?”霍光讶然。
江陵月指了指窗外:“阿光你看,外面下雪了。”
他们只聊了一会儿的功夫,屋外光秃秃的树干上就铺上一层白。天地间茫茫一片,单调又萧条。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即使这场雪最后没有酿成灾祸,也会有很多人冻伤、冻病。”
恰好,学生们刚学完一阶段的课程。
江陵月说:“也该让他们接触一下真正的病人了。”
霍光毫不迟疑道:“好,陵月你都需要什么?我立刻派人去准备。”
江陵月张口说出了一连串药材:“这些你去城中的药铺收购。如果有人故意出高价想讹我们的话,你就狐假虎威一下,把他们……”
她利落地比了一个手势。
这些药材有的是驱寒用的,有的则是治风寒用的。依照商人的尿性,遇到雪天必然会抬价。还不如由医校花钱买下来,再在义诊的时候分发给普通人。
霍光意会,继而哑然失笑:“好,用谁的名义?”
“当然是你阿兄啊。”江陵月微微睁大了眼,理直气壮道:“我们俩两只小虾米,有什么威势可倚仗的。”
“咳咳咳。”
霍光险些绷不住笑出声来。
他好想告诉江陵月,你对自己的认知偏差太大了。要不要听听外面是怎么议论你的?
不说江陵月,就连他,近来在长安的地位也大有不同。
不过霍光还注意到一个点。这一次江陵月提起阿兄时没有半点赧色,倒是很顺理成章。难道是……好事将近?
脑海中千头万绪,他面上也不动如山:“好的,我会去办,陵月你还有什么别的需要的?”
“别的医疗器材医院都常备着,还有……对了,盐!”
江陵月还记得,后世清理路面时经常会用到盐。所利用的原理就是盐水混合物的熔点比水更低。撒下了盐后,已经积累成雪的水就不得不化开。
她把自己的想法讲给霍光听,只得到后者不赞同的神色。
“陵月,这也太暴殄天物了!”
“嗯?”
霍光哭笑不得:“真不知道你从前在……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把盐撒在路面上,这和白白送钱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发些盐给黎庶们,好歹他们能吃到嘴里。”
“哎呀,是我傻了。”江陵月一拍脑子。
她差点忘了,盐在西汉可是一种很珍贵的资源。不久后就要加入官营垄断物资的行列。
如果她大喇喇地撒盐,刘彻要找她算账的。
“那就多买点盐,再多准备点粟米。咱们义诊的旁边支个粥摊,给吃不起饭钱的人施粥。”
“至于道路的话,官府应该会派人铲雪吧?”
霍光摇头:“不会。”
江陵月叹气,但也并不感觉意外:“那就每条街上雇几个人,让他们去扫大路上的雪。”
霍光从前是平阳郡小吏之子。没少和当地的官府人员打交道。可他也从没见过谁这么贴心,把灾前灾后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陵月你这样做,就不怕惹得官府嫉恨?”
江陵月满不在乎:“他们又不能当面找我算账。而且以什么名义,我做得太好了吗?”
九卿级别的高官们,她又不是没得罪过?
迄今为止,也没什么严重的后果。
霍光很无奈:“好吧。”
但他知道,江陵月本就是这种人。她对百姓有着近乎慈悲的、一视同仁的同情。即使是医者的身份也不能解释其全部——霍光以前见到的医者,没一个有她这般的柔软心肠。
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想,江陵月从前所在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她看不惯人间,所以才会下凡?
人人都秉性善良、生性同情。会自发地、不求回报地对别人好。所以那个地方才会惹得万人向往,被称之为“仙界”,而不仅仅是住民都因为法力高强?
江陵月要是知道霍光脑海里的想法,肯定要敲他的脑壳了。
这孩子,整天在瞎琢磨什么啊?
她就是普通地赈灾好么?
没办法,即使在儒家学说风行的封建王朝,慈善救灾活动都已经很普遍了。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修桥铺路、救灾施粥都做得有模有样,自成规模。
但是汉朝……
儒家思想还没深入人心呢。指望统治者能发一发善心,哀民生之多艰,是近乎天方夜谭的事情。
她就只好顶上了。
“这些东西你看着采买,要是预算有不够的地方,你就去找阿瑶,从我的私账上面出钱也行。”
江陵月现在的身价已然不菲。
但她平日里没什么多余的开销,钱放在府库也只能积灰。
倒不如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霍光保证道:“陵月,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江陵月跟他比了个手势,就匆匆离开了。她要去通知学生们义诊的事情,看有谁愿意报名参加。
“你们都想去?”
出乎意料的是,全员皆兴致高涨,没有一个退缩不情愿的。就连那些日日在外奔波,忙着医疗卫生科普的也不例外。
江陵月顿感老怀大慰。
——嗯,看来这段时间真没白教他们。
“那你们就分成几个组,由先生们带领着去义诊吧。科普组的人也跟上,由殳玉照管。我会去每个地方巡视的。如果有什么疑难杂症解决不了的,可以叫我来看。”
江陵月曾经听过很多关于门诊实习生“摇人”的故事。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也有机会成了被摇的那个人。
大雪一刻不停,下了整整两日。
第天就是朔旦的前一天,新雪初霁的日子,不少躲在家中避雪的长安百姓才出了门。
他们却发现,街道尽头多了不一样的东西。
几丈有余的麻布搭成长棚,遮盖了一方的天地。棚中不仅点着炭盆,还熬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粥。
寒冷的天气里,锅上的白雾格外清晰。
街边的住民不解其意。就有胆大的汉子闯入棚中,吊起凶凶的眉毛问道:“喂!你们是干嘛的?作甚在我们街口搭棚子?信不信一会儿我把里正叫来?”
入棚的一瞬间,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被大雪冻了两天的汉子差点哭出来——妈呀,这也棚子里头太暖和了,暖得他都不想走了。
但未免恐吓的效果太差,他一张脸仍紧紧绷着。
逆料,那棚中的女子不仅没恼,还给命人给他端来一碗热粥:“我们是来义诊的。”
插筷不倒的粟米粥氤氲着腾腾的热气,说不出的吸引人。冷了两天的大哥没忍住诱惑,怼着碗沿吸溜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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