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月从未觉得长安城炎夏的日光这般灼目, 甚至照得她生出一丝隐约的恍惚。
她微眯了下眼。
像是为了看清眼前人,又像为了掩饰心跳的漏拍。这一刻,连时间的流动都变得含混而静寂。
“陵月, 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和据儿了?”霍去病的眉梢微抬, 又不着痕迹笑了笑,显得他心情甚是不错。
……等等,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陵月的?
电光火石之间, 江陵月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好像上一次他就不动声色间改了口,奈何她被突如其来的告白搅乱了心思。这些细枝末节, 自然无暇关心。
陵月听起来, 可比江女医亲近多了。
不愧是天生将才,追着匈奴砍了一千多里的狠人啊。就连区区一个称呼上, 都能洞见霍去病“敌退我进、敌疲我扰”的精妙心思。
当然, 如果那个“敌”不是她的话,她会更欣赏他的。
江陵月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她默默垂下眼, 假装没听出霍去病话中的暧昧:“军侯,太子殿下身边只有你一个,没有旁的护卫么?”
霍去病又轻笑了一声, 似是看出了她顾左右而言他的小心思:“此地有我一人足矣。”
江陵月被笑得脸上莫名发烫, 旋即又被他的话吸去了注意力。
也就是说,真的没有其他的护卫。
江陵月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害怕。刚才那么汹涌的人群, 让她压根没有留意到刘据的存在,若那时候刘据恰巧出了什么事, 刘彻的怒火肯定会牵连到她身上。
她的目光终于放到了刘据的身上。
这是个烫手山芋啊。
刘据却毫无所觉,拉了拉她的袖角,满怀期待道:“女医,孤的考核业已通过了, 什么时候能来医校学习?”
江陵月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太子殿下不是有自己的老师吗,为什么想来医校学习啊?”
刘据腼腆地垂下眼:“是上次女医你给孤讲的那些,孤觉得很是有意思……”
江陵月愕然不已——怎么还和她有关了?
等等。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还真给小太子上过课。就是在两个小豆丁被毒药吓得茶饭不思之后。
谁能想到呢?她当初哄小孩的举动,竟然在他们心中种下了种子,催生出对医学的兴趣来。
尤其是听说刘据还专门见过太医丞,仍旧觉得她的医术最好,因此不惜偷跑出宫也要来医校后,江陵月的心情更复杂了。
刘据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又扯了下她的袖角:“江女医,孤可以来医校上学吗?”
“太子殿下,你让我想想吧。”良久,江陵月长叹一声。
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是接纳刘据入学。且不说刘据本身是医学小天才,单说让未来太子对医学感兴趣,对她的事业有益无害。但需要冒着保障太子安全的风险,和被刘彻诘问的可能。
另一条路就是拒绝。
她不用负任何责任,唯一辜负的就是刘据的向学之心。
理智告诉江陵月她该拒绝的,但对上刘据乌溜溜的写满期盼的眸子,没人舍得对他轻易说出拒绝。
该怎么办呢……
周围的医士和力夫都默不作声,似被刘据和霍去病的身份震住。他们清楚地知道,这并非自己能够置喙的事情。
唯有霍光看了眼江陵月,满脸的欲言又止。
“那太子殿下能告诉我,陛下他同意你来医校学习么?”最后,江陵月决定把选择权交给刘彻。
本来嘛,儿子在外面报兴趣班,就要家长知情的。
如果刘彻同意了,他也会一力安排好刘据的安保工作,不需要医校再多加派人手。
“唔……”刘据眼神躲闪。
他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想也知道刘彻不会同意。
孰料,他却被霍去病一手捞到了怀里:“这有何难?我立刻进宫说服陛下,保准陵月你能稳稳把据儿收入门下。”
江陵月嘴角抽动了一下。
“真的么?”刘据却已经登时兴奋了起来。此刻的霍表兄在他眼中宛如天神下凡:“父皇真的会同意么?”
“你就等着吧。”霍去病安慰似地拍了拍他:“陵月,你也等着。我和据儿马上就回宫。”
“不用送了!”
他扬一扬手,就同刘据一道利落地远去。衣角在风中扬起一抹灼人的赤红色,惹得众人的目光一路追随。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他们才恍然回神。
然后,纷纷环绕在江陵月周围,八卦了起来——
“刚才那一位,可是冠军侯?”
“太子殿下要来我们医校学习了?”
“那不是说,咱们要成为太子的老师了?”
“咳咳,女医……你和刚才那男人是什么关系啊?”
江陵月装作没听到最后一句:“是的。不一定。太子的老师我们还当不起,别随便往外乱说,小心惹祸上身。”
“哦哦。”说那话的人自知失言,顿时涨红了脸:“女医你放心,我只是随口一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
不知道霍去病是怎么和刘彻商量的,后者竟然真的同意了。不过他也提出了要求:每日最多上半天的课,且不能影响太子治《公羊》的学业。
刘据是喜不自禁,可刘闳就苦了。
他也想去上江女医的课……可他年龄尚小,不论是父皇还是兄长都不同意。三岁的齐王殿下眼底包着一泡泪,眼睁睁看着兄长活蹦乱跳出了未央宫的大门。
王夫人安慰他:“你可以等太子殿下回来,让他把上课的内容讲给你听呀。”
“可那样,就见不着女医了呜呜呜。”
王夫人无言以对。
到最后,她也只能轻拍着儿子的背柔声安慰:“没事的,等女医她什么时候再来到宫里……”
刘闳只好委委屈屈地应了。
宫中的小插曲,江陵月自然不知情。不过她听说这件事之后,就把扫盲课一齐安排到了上午。下午刘据出宫来医校学习时,则由她和几位医士们轮流上课。
当然,刘据的出宫还引起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其中有一件,恰好解了江陵月的燃眉之急。
“你是说,最近多了很多的小娘子前来报名?”
霍光道:“正是。有官宦人家的小娘子,也有民间的孩子。”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无奈,显然是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而来的。
王太后和卫皇后的出身都算不高。除却高门大户外,民间自然也有人存着攀上太子,荣登外戚之列的心思。
江陵月却很是开心:“来得正好。也省得我再特地宣传一番,好招女学生了。”
霍光不解:“为什么非要招女子?”
江陵月睨他一眼,没好气道:“不然呢?给小娘子看诊的时候,给孕妇接生的时候该怎么办,难不成派你去吗?”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霍光从额头红到耳朵根,整个人跟烧起来了似的。
一向妥帖的少年舌头都打结:“我,我知道了。”
“噗。阿光你还怪纯情的嘞。”
好了,霍光这下连脖子也红了。
江陵月识趣地没有再打趣他:“小娘子们也和之前一样的标准,考核只要过一个就算通过。”
“那如果有心攀附太子殿下、心术不正的呢?”
江陵月沉吟了一会儿:“暂时不用考虑这个。阿光你记住,太子殿下不是木偶,他有自己的识人之法,我们不必多加干涉。如果真有不妥,陛下也会出手的。”
她记得历史上的刘据至死都没有太子妃。想来这其中和刘彻脱不开关系。但至于是刘彻不许他娶正室,还是父子俩商量的结果,她就不得而知了。
霍光才知道自己犯了忌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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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生工作终于落下了帷幕。
江陵月一开始计划着招一百人,随机分成了两个班。她一开始想过要不要按照考核成绩分,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现在这群人大部分连字都不认识呢,分班的意义实在不大。等他们至少会识字了,也学得了一些基础医学知识后,再根据天赋和志愿另行分班不迟。
开学的第一天,上午原本是一节扫盲课。但江陵月却临时改变了计划。不仅如此,她还把其余的先生也叫过来,一起听课。
一百个学生齐聚一堂,都察觉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他们目送着江陵月缓缓走向最前方的讲台上,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全体起立。”江陵月说。
大部分人不明所以,唯有少部分人起身。身高原因坐在最前方的刘据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胸脯还高高地挺起,给足了江陵月面子。
“全体起立。”江陵月又重复了一遍。
大家这下听懂了,又见太子也依言照做,更加不敢怠慢。数个呼吸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江陵月正色道:“下面的誓词,我读一句,你们跟读一句。”
大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是。”
“我愿尽自己能力与判断力,恪守为病人谋福的信条,避免一切堕落害人的恶行。不以毒物药品与他人,并不做这一项的指导,虽人请求,亦必不与之。”
“无论病人是什么样的际遇,ta的性别是男是女,是平民还是奴隶,我的唯一目的都为病人谋福祉,并且检点自身,不为种种堕落害人的恶行行,尤其不做□□之事。凡是我行医中的所见所闻,不论有无业务的牵连,我都会守口如瓶,不会泄露半分。
倘若我严守上述的誓词,愿神仅仅使我的生命及医术,得到无上光荣;如果我违反了上述的誓言,就让天地鬼神共殛之!”
响亮的声音,如洪钟一般回响在医校的上方。
这是一个医者最庄严、最堂皇的誓词。,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