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顿了一下:“是。”
此话一出, 其余的二人都笑了。其中卫青是和缓的笑,而刘彻却是张狂的大笑。
他头顶的玉冠随之晃动,发出好听的声响:“朕还以为你小子永远不会有开窍的那天呢, 没想到……”
竟是栽在了江陵月身上。
他搓了搓手,十分期待道:“如何了?可要朕下一道圣旨?”
霍去病眼前,江陵月垂首不自在的模样一闪而过。她大约永远不会知晓自己那一刻看起来多么惊惶。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这时候请来陛下的旨意, 一定会弄巧成拙。
江陵月她,不会愿意。
霍去病的直觉仿佛与生俱来,又屡屡在各种事襄助于他——定位沙漠上的水源、寻找匈奴的行踪,在刺刀见红的搏斗中一击致命。这一回,他决定再相信它一回。
“臣谢过陛下的美意,不过臣自有成算。”
刘彻吃了一大惊:“去病你不要朕下旨?……难道,你还没搞定江女医?这不应该啊?”
在刘彻的世界观里,男女之事上是没有“你情我愿”四个字的。但凡是他想要的, 无不能得到。霍去病又是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 长成了令匈奴闻风丧胆的一代爱将。
这样一个人, 在刘彻的眼里更是千好万好, 只觉得天下只有他看不上,没有他配不上的人。
换句话说,刘彻对霍去病有点男宝妈心态。
此刻,他突然听闻霍去病这般的表态, 心思自然复杂到了极点。
这江陵月,还真是……
卫青一直觑着刘彻的神情, 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既然去病有自己的主意,咱们做长辈的就不好插手了。而况,陛下您莫要忘了, 去病想要的,什么时候没有自己拿到手呢?这一回,定然也是一样的。”
刘彻沉吟了一会儿:“仲卿说得在理。”
他听了卫青的劝,也不再那么执着:“既然去病开口了,朕也不好不满足你。这样吧,待牙具之事彻底办成,朕便以赏赐之名赐一座宅邸给江女医,就在你骠骑将军府旁边,你觉得如何?”
换了别人,刘彻是决计不会在好意被拒之后,还会退而求其次,还问“你觉得如何”的。也只有与他极亲近的人才有此殊荣。可霍去病半点没有感激涕零的模样,习以为常道:“多谢陛下。”
反趁刘彻不注意,感激地看了舅舅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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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刘彻特意去了椒房殿。
他现在造访椒房殿的次数已经不多了。毕竟卫家虽然满门荣耀,但在后宫事上,卫子夫已经失宠多年。
刘彻的身边从来不缺美色,无论是男是女。可惜他现在膝下的子嗣并不多,通算上男女拢共才六个,还有披香殿李氏肚子里的一个。
现在的刘彻和卫子夫没有了年少的情意缠绵,反而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尤其是卫子夫一见他眉目间兴味盎然的样子,便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缓缓笑道:“敢问陛下,可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还真有事。”刘彻姿态随意地坐下,把白日宣室殿和舅甥二人的对话讲给卫子夫听。
末了,既欣慰又惆怅道:“去病总算是开窍了,阿窈到他这个年龄,都已经嫁人了三四年,孩子都该有了。”
卫子夫听完也笑了:“好饭不怕晚。而且江女医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算起来也是极衬去病的。”
“这话倒也对。”刘彻说。
虽然刘彻因为陈阿娇摆了他一道,牵扯到了江陵月,所以他对江陵月也、有几分迁怒。但除却这点感情因素,以一个帝王的眼光来看,江陵月的几件事办得都漂亮极了,其间显露的手段不似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倒像积年的名臣宿儒。
有能力、有容貌、性情又好,还有仙缘。
除了江陵月以外,刘彻也想不出其余什么人能配得上霍去病。
若非江陵月优秀得突出,他也不会动了把人纳入后宫的心思。不过他到底一时兴起,又兼自家皇后的提醒,顺理成章放弃了这点心思,转而乐见其成起她和霍去病来。
不过……
他幸灾乐祸地一笑:“但江女医呢?朕瞧着她是完全没那个意思。要不然,去病也不至于连送作宅子都要假托朕的名义了。且看他来日吧!”
“对了,去病不让朕开口,那子夫你也不许说。咱们就冷眼瞧着,看他怎么折腾。”
卫子夫自然不会不同意:“好,妾听陛下的。”
便在这时,一个小豆丁从内殿跑到了帝后二人的面前,甜甜地喊了声:“父皇、母后。”
“据儿来了。”刘彻摸了把他头上的小圆角。虽然对卫子夫没了宠爱,但他对长子还是十分看重的。这也是卫子夫后位稳固的原因之一。
刘据最近的饮食都按照江陵月的食谱来。十天半个月下来,不仅面色红润了不少,脸颊上的肉也多了,让人十分想掐一把。刘彻看着有点手痒,干脆顺从了自己的心意,在他脸上掐出一道红印子:“据儿有事要和父皇说?”
刘据被掐了也不恼,摸了摸脸上的印子点头道:“据儿刚才听见,父皇母后在聊江女医。”
“是,据儿有什么要说的?”
“父皇往年每年都要去上林苑春围,今年是不是今年又要去了?”
帝后俩对视一眼后,刘彻问道:“怎么,据儿也想去了?”
“嗯,我和闳弟都想去!”刘据乌溜溜的眸子写满了恳求:“还有,父皇能不能也带上江女医跟我们一起啊?”
提起“江女医”三个字的时候,刘彻卫子夫看得分明——儿子分明明显地吸了一口口水。
刘彻顿时哈哈大笑:“朕看你想让朕带上江女医,是因为自己馋了,想让江女医给你做更多好吃的吧。”
刘据小声反驳:“儿臣才没有。”与此同时,白皙的小脸却染上一层薄红。若是闳弟那样三岁的孩子贪馋还说得过去,他已经六岁了,开蒙了也学了礼节,被老父亲这么一打趣自然觉得羞赧无比。
刘彻见了,又笑了一会儿:“真该让你舅舅和表兄也见见你现在这样,看他们往后在朕面前还怎么夸你夸得出口!”
“父皇!”刘据恼羞成怒,却对自家父皇无可奈何。
待刘彻笑够了,他才看向卫子夫:“今年天候热了,这时候再去上林苑围猎有些晚了。不过去甘泉宫避暑,倒是可以带上江女医。子夫,你回头见了她,记得让她多备上几道食谱……”
他话锋一转,看向了儿子:“满足这只贪馋的小猪。”
刘据不服气:“父皇,这主意其实是闳弟提的!”
“那就是两只小猪。”
卫子夫面带微笑,看着父子俩的你来我往告一段落后,才问道:“妾省得了。不过陛下去甘泉宫,定然是在给去病出征送行之后的。不知送行宴上,江女医她……”
“让她去。”刘彻说:“她官秩千石,比太中大夫。该让她去,不然都以为朕封的是不值钱的虚衔。还有也让去病见见她,能少一些牵挂。”
“是。”
卫子夫说:“妾回头就告诉江女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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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月并不知道,领导安排公费旅游的时候,把自己也给划拉上名单了。她在平阳公主府做客的时候还嘀咕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看看甘泉宫的风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机会。
此刻,她正在掖庭的“办公室”里,盯着白芷制备小苏打。
“等等,不可以闻!”
她见白芷好奇地把鼻子凑到收集好的二氧化碳试管前,连忙制止了下来:“忘记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了?不要随便去嗅闻。再说,你这个嗅闻的手势也有问题,应该像我这样,轻轻地用手扇风。”
“哦。”白芷委屈地应了一声。
江陵月见她这样,连忙嘱咐道:“你可别不在意,要是搞不好的话会出人命的。”
白芷有些不信:“真的么?”
“真的。”
实验千万条,安全第一条。江陵月一直牢记这句话。她可没忘记师兄的死因——被自燃的白磷活活烧死,那该有多痛苦啊。且这个时候的人理解不了化学,只会把他的死和“仙迹”扯上关系。师兄离开的时候一定是既郁闷且憋屈的。
所以教白芷制造小苏打的时候,她会三令五申了化学实验的“实验规范”,为的就是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要不是这个实验的操作步骤简单,也没什么危险,江陵月也绝不会放心把它交给什么化学知识都没有的人。
白芷是卫子夫拨过来的宫女,脑袋自然是很好用的。江陵月教了她几遍就掌握了步骤,实验的手法也渐渐熟练了下来。
直到干燥的碳酸氢钠粉末出现在眼前,白芷一下子惊呼出了声,旋即满怀感激对江陵月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女医的大恩大德,竟然把这样神奇的仙法传授给我!”
“……这不是什么仙法。”江陵月无语凝噎。
白芷心不在焉道:“嗯嗯,不是。”她只当江陵月是在谦虚,或者是想掩盖自己身上的神异之处。
然而,江陵月却看出了她的口不对心:“这真的不是仙法!”
江陵月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她上一节《走近科学》课了:“我只不过是偶然发现了一些规律而已,如果白芷你也能够发现,你也能做出这些东西,而不是觉得自己依靠的是仙神。”
白芷听了之后点头连连。
“唉……”
江陵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总觉得其实白芷还是没有听进去怎么办。连她最亲近的人都这么看她,外面流传的传言是什么样,她简直不敢去想。
要是有什么契机,能让她做一次科普就好了。
但江陵月没有料到,不仅科普的机会没等到,反倒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增添了一番关于她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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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的光阴,转瞬即逝。
几万大汉骑兵列阵而立。远远望去如一片乌压压的黑云,洋溢着奋勇杀敌的志气。
而数万兵士之首,霍去病跨坐在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之上。他披玄甲,着红衣,似一面昂扬的旗帜,从人群中夺目而出。
三步之外,天子相送,群臣践行。
玄色五爪龙袍的帝王举起了酒觞,肃容道:“朕祝去病此去旗开得胜,击溃匈奴。”
“臣等祝骠骑将军旗开得胜,击溃匈奴。”
话音方落,君臣齐齐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江陵月混在人群里看着,兀自感慨不已——攻打匈奴果然是大汉帝国的头等大事。
瞧瞧这天子亲子送行的牌面,还有霍去病出发时的凛凛威势,真的太拉风了,根本让人移不开眼。
几日前,卫子夫问她要不要给霍去病送行。江陵月虽然对上霍去病时有些别扭,但这种热闹她不想错过。再加上霍去病也是她的恩人,她不给恩人送行才说不过去。
她的身侧,还有霍光。
霍光的眼里既艳羡又有几分担忧。他抓了下江陵月的袖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因为那些话不甚吉利,而犹豫着不敢开口。
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虽然阿兄此前攻伐匈奴从无败绩,但谁又能保证下一次没有例外呢?万一呢?
江陵月十分能理解霍光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莫要担心,你阿兄这回一定没事的。”
毕竟两次河西之战,他都是大胜而归嘛。
江陵月的本意是安慰,可她的口吻太笃定,几乎像是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霍光听了之后莫名觉得怪异,再联想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仙神传言,眸光一闪,眼底的忧色散了大半。
“多谢女医,我省得了。”霍光说。
他再看向阿兄之时,就只剩下了纯然的艳羡:“阿兄也太威风了,不知我何时有这个机会,也能像他一样。”
“一定有这个机会的。”江陵月说。
毕竟,你可是霍光啊。
霍光幽幽道:“可阿兄十七岁就随军出征,我才十三岁了,还是不学无术、一事无成。”
何止是十三岁,如果江陵月没记错的话,霍光在刘彻身边干了三十多年的奉车都尉,直到刘彻晚年托孤的时候,才拿到一幅《周公辅成王图》,受封大将军大司马,成为汉昭帝刘弗陵名副其实的监护人。
如果这个时候就年龄焦虑的话,以后可有他受的。
江陵月对霍光的印象很好,就又开解了他两句:“你想想,你才十三岁呢,能看得见什么以后?咱们的大将军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别人说他以后一定会大富大贵,他也只是说不受打骂就很好了。哪能看得到以后呢?说不定以后,你也能成为大将军大司马呢?”
“嗯!”
霍光只觉得江陵月格外会说话,每一个字都说进他心坎,把他的抑郁烦闷一扫而空。
如果江陵月知道的话,她一定会给霍光科普:这玩意叫“心灵鸡汤”,后世多的是,喝上几顿自己也会做了。
不过,她这鸡汤,也不是毒鸡汤。
毕竟,霍光后来是真的当上了大将军大司马呢?
“女医在说什么呢?说得这么开心?不知能不能让朕和骠骑将军也听听?”
从远处飘来了一个男声,让江陵月浑身一僵。
果然,她抬起头,是刘彻。
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而随着他的视线,他身边包括霍去病在内的一干重臣也随之望了过来,让人群角落的江陵月成了视觉中心。顷刻之间,她感到有无数道打量的目光朝着自己飞来。
霍光悄悄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江陵月这才缓过神来,掩下自己的情绪,踱到了刘彻的身边乖乖行礼:“臣参见陛下。”
借着这点功夫,她也打量了一番刘彻身边的人物。有她认识的,比如冲她和气一笑的卫青,更多的却是她不认识的面孔。
“那是去病的弟弟吧?你在跟他说什么说得那么开心呢?不知道朕能不能听一听?”
“呃……”
拿卫青举例子的鸡汤自然不适合在这个场合说的。江陵月顿了顿:“阿光他在担心兄长的安慰,臣在劝说他,骠骑将军这一次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话音方落,她就觉得一道浓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存在感强得不容忽视。
江陵月悄悄地抬头,恰与霍去病的漆眸撞上了个正着。他目光灼灼,眼底似有情绪翻涌,却被克制得恰到好处,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江陵月却不自在地低了下去。
“哦?江女医也觉得,去病此番出征一定会平安归来?”
“是。”
“可能说说原因?”
原因?
当然是因霍去病的灵性绕后——当他发觉公孙敖的援兵未至时,仍然选用了原计划:渡过黄河,向北越过贺兰山,绕道居延海,沿弱水而进,经小月氏深入匈奴境内2000余里,从浑邪王、休屠王军侧背发起猛攻,打得匈奴人措手不及。*
但这是不能说出口的。
不然,不就做实了她未卜先知之名了?
江陵月便睁着眼睛说瞎话:“臣也不知道,臣只不过是若有所感,才会如此认为的。”
唯心主义,反正一切推给感觉就对了。
逆料刘彻听了之后不仅没有细问,却径自看向了霍去病:“有女医这一言,去病你可能安心了?”
霍去病竟十分配合:“女医断言,臣自然安心。”
江陵月乍然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了,这话似乎太暧昧了一点——什么叫她说话霍去病就安心了?听起来怪让人浮想联翩的。
也不知道刘彻是不是故意有此一问。
她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绯色云霞,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看霍去病。借着这个机会,她借机打量起刘彻身边的其他重臣。
这一看,就发现了不对劲。
见惯风雨、向来波澜不惊的群臣们竟然都一副大惊的模样。有的深吸一大口气,满面的悚然而惊。有的彼此对视一眼,又在对面的眼里看到了相似的意思。
江陵月甚至能从他们的表情,看透他们内心的想法。
——嘶,这江女医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连陛下都要问她占卜凶吉?连霍去病这等桀骜之人,都深信不疑?
——传闻中女医身怀仙缘,莫非是真的?
——所以她带来的奇异玩意儿,果真是仙界之物?
要不是刘彻还在这儿,江陵月不敢贸然造次,要不然她就要立刻和他们理论起来了!
拜托,你们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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